耿照一時還無法從劇烈的噴發快感中回複。
在玄鱗的記憶中,並沒有杵莖被柔嫩的膣肌箍束、鈍尖如遭雷殛之類的快感,正如他自己所說,不死之軀對性器的媾和沒什麼感覺。目擊陵女絕美的赤裸媚態、耳聞她魂飛天外的酥麻叫聲,更能激發耿照心中欲火,插入時卻意外地覺得平淡。
非是陵女不夠緊湊,相反的,玄鱗對她的褒揚絕非信口諷辱,在耿照所經曆過的女子之中,也隻有弦子的細窄,與紅兒的強韌差堪比擬。而陵女兼二者之長,纖細的身子裡有著與決心相匹配的強大爆發力,換作其他男子怕已泄得死去活來,難以遏抑。
這完全是玄鱗——或說“不死之軀”——一側的問題所致,被陵女這般罕世的尤物套弄著的巨物,就像是憑空長出的另一條手臂,伸縮自如、觸撫曆曆,獨不會產生“亢奮”這種東西。
玄鱗的興奮與其說由淩虐陵女而來,倒不如說是從一步一步揭發少女的苦心布置開始,至徹底摧毀她的信念與希望時,終於攀上了高峰。耿照無法理解這樣的快感,但不可否認,玄鱗的粗暴蹂躪與陵女的悲慘掙紮,確實有著某種黑暗的異樣淒豔。
他漸覺是自己掐著陵女纖窄雪白的屁股尖兒,用粗大的陽具刨刮穿刺著哭嚎的少女,身心都陷溺於黏膩的色欲當中。
在“一切都隻是幻境”的前提下,少年安心地放任心底滋生的一絲黑暗馳騁,而本該十分遲鈍的下腹知覺,卻因玄鱗高漲的興奮而得到了補足;淫辱陵女的整個過程都異常真實,堆疊的快感與進出女體的動作近乎同調,在玄鱗噴發的瞬間,少年眼前再度轉白,感官被洶湧而至的快美阻斷,毫不亞於玄鱗動武或殺人時。
遮斷的空白異常地長,長到耿照足以在虛空中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突然恢複了時間的概念,開始覺得不妙。雖不明水精的運作方式,但按理路推斷,一旦玄鱗的記憶被遮斷,耿照該重新回到現實才是,如同一扇門必然能分出裡外,不是跨出門去,就是留在門裡;就算短暫踩在檻上,終究要走進或退出的。
耿照與玄鱗、現實與幻境,即為水精這扇“門”所分隔的兩邊。
幻境——玄鱗的記憶——被阻斷時,耿照並未隨之返回現實,因前兩次發生的時間極其短暫,他還沒來得及察覺有異,旋又續上了幻境裡的種種,竟致忽略這個關鍵的現象。若門裡門外,隔著的不是門牖,而是一條觸不著頭尾、向兩邊無儘伸展的長廊呢?
耿照赫然驚覺,這樣的“空白”有多要命。
在虛空裡,意念無法傳達至水精,無論心中如何發問,都不會得到解答,也無法返回現實,就連奪舍大法的“入虛靜”之術都不起作用,什麼事也做不了。意識漂流於虛空,會不會對身體有害?這般無邊無際似的等待,現實裡過了多久?紅兒她……知道我怎麼了嗎?她不知會有多擔心——寂靜的世界裡,思緒紛至遝來,亂如落英。就在這個時候,感知又突然其來地流回了腦海,眼中所見、耳中所聽,口中所言、鼻中所嗅,連擰斷陵女雪頸那瞬間的涼滑指觸都像隔著一層薄薄雨幕,混入了某種駁雜異質,沒法直接接觸,抽離的感覺分外強烈。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像適才那樣的“空白”,對他的心識並非全無傷害。
前兩次的阻斷之所以影響甚微,隻因為玄鱗用了微不足道的氣力,一旦感知提升到精關潰決這樣的程度,意識便無法承受來自不死之軀的強大反饋,使現實與幻境之間的“門”被拱成了無儘的長廊,無法繼續與水精保持溝通。
這樣下去,若玄鱗全力施展武功,又或與其他女子更激烈地交媾,乃至狂喜狂怒,都有可能損及耿照的心識,使他永遠漂流於虛識之海,再也不回去現實。
(不行,得趕快離開這裡!)
顧不得玄鱗與佛使正說到緊要處,耿照沒等知覺全複,不斷在心中重複著“讓我離開”的念頭;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耿照感覺自己回到了原本熟悉的身體,那種力量滿溢、源源不絕的感覺倏然消失,連清晰存在的重心也恢複成朦朧一團;唯一不變的,是儘情噴發之後,那舒爽的餘韻與空虛。
他強忍暈眩的不適,想揉揉視線模糊的眼睛,誰知心念甫動,指掌間的感覺漸次複蘇,觸手極富彈性,如凝脂般的肌膚上勻著一層細細的薄汗,非但不顯黏糯,反而更襯出肌膚之滑,玲瓏的曲線光以掌心便能讀出,竟是一瓣渾圓挺翹的結實美臀。
“難道……我還在幻境之中!”
大驚之下耳目迅速恢複知覺,定睛一瞧,白玉祭壇上趴著一具起伏動人的光裸女體,同樣是白皙修長的大腿,眼前交並微屈的這一雙卻是健美結實,長長的小腿脛無比誘人,握在掌裡的絕妙滋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絕非纖細的陵女可比。
——紅兒!
染紅霞似是暫時失去了意識,渾身癱軟,披滿細汗,半壓在地板與臂間的乳峰起伏急促,倦態嫵然,依稀看得出是以俯背翹臀、手足接地的姿態暈厥過去。紅腫的外陰宛若熟桃,夾著兩片不住開歙的酥嫩花唇;向來閉如一線的陰戶不但門戶大開,肉褶裡的小洞兒更留著外物撐開的痕跡,卜卜地吐著稀薄的乳色漿水。以染紅霞那過人的緊湊與強勁肌力都無法迅速複合,可見插入的巨物腫脹之甚,又是如何風狂雨驟般施加蹂躪,絲毫不加憐惜。
耿照茫然不解,本能地伸指一勾,從劇烈充血的嫩脂上刮了些漿,染紅霞嬌軀微顫,靜靜伏地的胴體似又鮮活起來,臀股本能一縮,在愛郎的指尖與玉蛤狼籍間拉開一條瑩潤的液絲。
不隻外陰,她雪白的股溝與大腿內側都濺滿了精漬,身下的地板、曲線宛然的腰背……連汗濕的烏濃發梢都沾著大量精水。這氣味耿照十分熟悉,也許要連射幾次才得有這般份量。而腹底隱隱作痛的虛乏,則證明了他極不願麵對的荒謬設想。
他在幻境重曆玄鱗記憶時,現實裡的身軀也做出同樣的事——隻不過玄鱗奸淫的是司祭陵女,他卻對紅兒做出了這等禽獸之行。她身上的衣布從中兩分,耿照自己的則褪在一旁,這點也與幻境有著驚人的相似。
想起玄鱗那駭人的力量,耿照不禁一背冷汗。所幸染紅霞的陰戶雖被蹂躪得紅腫充血,宛如盛開的牡丹,卻不若陵女那般淒慘。
他既驚又愧,又是憐惜,不由伸手輕撫玉背。染紅霞忽被驚醒,本能地雙手抱胸,蜷縮了起來;餘光見得是他,眯著迷濛的星眸,仿佛想要望進他眼底,片刻蒼白的俏臉勉強擠出一絲倦笑,似是放下心來,低道:“你……沒事,真是太好啦。
我……我先歇會兒,再……再陪你說話。”欲挪身子,誰知一動腿心裡便大疼,皺著細眉霜白了小臉,閉目再不稍動。
耿照不知該說什麼,垂頭微顫,指甲幾乎要刺進掌心裡。他輕手輕腳躺下,始終保持著聲息可聞的動靜,唯恐嚇著了她,從身後抱住染紅霞,仿佛不這樣做她便要騰空飛去似的。
“是我不好。”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裡的溫熱酸楚,強迫自己不去想她受的委屈和苦痛,專心用體溫嗬暖她。“我……再不會這樣了。你彆怕我,好不好?”
懷裡涼涼的身子動了動。紅兒的胴體一向很熱,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不是總染著風寒,要不怎抱起來這般燙?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讓她火熱的玉體變得這般溫涼?
耿照摟住她的顫抖,不讓刀割般的心緒泄漏一絲一毫,然而懷裡的微動並未停止。她挪著酸乏的身子,緩緩轉了過來,已沒有昂頸的力氣,隻把頭偎在他頸間。
“你是我男人,我永遠不怕你。”她閉著眼睛,像在抵抗漸濃的沉沉睡意一般,輕道:
“所以……你也彆再生自己的氣了,好不好?”
耿照睜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宮石壁,眼角的溫熱不受控製地汩出,淌過鼻梁,朝另一側麵頰滑落。他小心將她擁緊,下巴靠著伊人溫溫香香的發頂,染紅霞放鬆了似的偎在他懷裡,不多時便發出勻細的輕酣。
“好。”
這一覺他們睡得很長。之後又過了兩天,染紅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大些,腹中便隱隱作痛,悶得像癸水將至之時、偶爾會有的不適。她月事在論法大會前才過不久,斷不能於此時複臨;追根究柢,自是愛郎鼓搗太甚。
這樣的身子無法遊過瀑布激流,染紅霞遂留在地宮休養。耿照嗬護備至,日日采果捕魚,攜入地宮處置,將她喂得飽飽的。
地宮中無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氣未複,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榨汁,以尖利石片剖魚刮鱗,從魚骨上剔下無刺的淨肉,分割成長條狀的魚膾,反複以果液澆淋浸泡。要不多時,魚肉便由剔瑩的粉紅逐漸轉色,呈氽燙後的乳脂白。
染紅霞用嫩紫蘇葉包著魚膾,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漿果,隻覺清香撲鼻,入口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開,整整吃了兩條魚,才心滿意足撫著肚皮,笑道:“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厲害,沒想到竟厲害如斯,連柴火也不用。”突然輕輕一嗝,趕緊坐直掩口,心虛地睜大美眸,想裝傻又對自己交代不過去,兩個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齊齊大笑。
“不許……不許笑話我!”染紅霞暈紅雙頰,擺起了姊姊的派頭,伸手輕輕打他,隻是自己也覺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了許多。這魚……是怎麼弄的?”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見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橢圓長型的黃皮野果道:
“這叫枸櫞,與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獨特的香氣,又叫香櫞。枸櫞原本隻生長在南方的野地裡,據說是人把野生枸櫞移植到果園裡,反複培育,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櫞的汁液能使魚蝦自行熟化,就像水煮過一般,但對豬牛羊等獸肉則無此效果。我小時同村裡人戲水,撈得河魚蝦蟹,我姊姊便如此調製,再灑點粗鹽、酸漿、芫茜之類,辟腥醒脾,盛夏裡最是開胃。”頓了一頓,又道:
“隻不過在我們村裡,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夠,野生的枸櫞同金柑差不多大,但果皮粗厚,還有股刺人的澀味,榨不出什麼汁液,還是金柑好。”
染紅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實的油皮上沁出強烈的香味,與魚膾所漬極似,卻多了股鮮烈的刺激感,與枳橘等果品相類。“我隻吃過橙子,沒見過這種香櫞,不想東海亦有出產。”
耿照正色道:“我沒到過東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爾能見,結實跟金柑差不多,不如穀中碩大,味道更是拍馬也趕不上。這裡的枸櫞隻怕比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剖開黃澄澄的厚皮,剝了瓣汁液淋漓的飽滿果肉給她。
染紅霞立時會意,低聲道:“接天之塔,龍皇行宮。”
耿照點了點頭。
休養期間百無聊賴,他將幻境所曆,擇要說給了染紅霞聽。陵女一事自是草草帶過,隻說了頭尾因由。染紅霞冰雪聰明,對照愛郎突然發狂施暴的行徑,猜也猜得到玄鱗做出了什麼事,她對耿照本無責怪之意,兩人心照不宣,細節也就毋須深究了。
同樣是接觸水精,二人所見卻大不相同:
依染紅霞的自述,她於水精中隻得影像,連聲音也未聽見,視界的範圍、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變,完全沒有耿照說的那種“仿佛跑到另一人身體裡”之感;對他說的不死之軀、無雙之力,嗬體成灰的真龍燃息、穿入黑霾的無梁白塔,還有佛法乃玄鱗隨口編造,以及外表言行充斥著“非人”氣息的天佛使者……等,都隻是蹙眉靜聽,既沒有發問,也未置一詞。
耿照說著說著突然停住,麵露苦笑。
“……我知道這聽來像是胡言亂語。”
染紅霞凝神蹙眉,並未接口,片刻才警省過來,柔聲道:“你說什麼我都信。
這話我隻再說這一次,下回還來,我可要生氣啦!”不覺搖了搖頭,正色道:
“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編出這些的人,肯定是瘋了;要說是白日發夢,條理卻又過於清晰分明。你既沒發瘋也不是作夢,隻能說是真看見、聽見了什麼,那些都是曾經存在過的,至於所論是真是假、是否捏造,還須進一步尋找線索,不宜驟下定論。”
(她相信我,但無法相信幻境中所見為真。)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軒亦屬佛脈,染紅霞自幼多讀經書、耳濡目染,現在突然告訴她:佛家之說皆屬虛妄,是幻境裡那個狂妄自大、行止無賴的惡徒胡亂編造,本就令人難以接受。
耿照故鄉龍口村的居民多出中興軍,這些來自東洲各地的異鄉客,對天佛的信仰更甚於混雜了龍神崇拜的東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體會她的抗拒與失落。
“我一直在想……”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對染紅霞說出心裡話。“無論佛法的起源為何,經過百年千年的演變,無數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破塵世裡的種種蘊魔煩惱,這裡頭的無上智慧,早非當初成立教團之人所能概括的。是誰、為了什麼而建立教團,其實並不重要。”
染紅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點頭。“自當如此。”她二人皆是實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無芥蒂,遂敞開襟懷無有顧忌,這兩日裡稍有閒暇,聊的都是幻境裡的事。
三奇穀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龍皇的行宮,玄鱗征服風陵國後,徙其遺民於帝都,連風陵聖樹建木都能強行改名“青龍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鱗族興築宮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櫞來點綴行宮,又有何難?
龍皇所用,自是最頂級的貢品。移植三奇穀的香櫞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種,才能結出如此碩大多汁的果實,與他處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從未被中原皇權征服過。若是身處神話時代的龍皇玄鱗,說不定曾率幽窮九淵的大軍越過青丘國的天險九尾山,將南疆納入版圖也未可知。染紅霞手裡那瓣不住滴著汁液的橙黃果肉說不上證據,卻隱隱支持著“三奇穀曾為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龍皇玄鱗,耿照想不出還能有誰——的行宮”的大膽推論。
而他稍加提點,染紅霞亦即想到了一處。
“玄鱗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麼?”
她單手環抱酥胸,另一手則輕捏著下頷,微微蹙起了眉。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照陵女之說,那是嚴重到“足以毀滅東洲大地”的可怕事態,說是戰爭,傳說中玄鱗連年興戰,征服四方,兵禍他自個兒造得夠多了,用得著他人協助麼?
或者……是天災或疫病之類?”
耿照搖了搖頭,一下子卻很難說清不讚同的理由。
曾經短暫地成為玄鱗,讓他直覺玄鱗並不是一個以看他人受苦為樂的人。他施加於陵女的苦痛十分殘酷,那是因為陵女欺騙了他;雖是他下達了誅夷風陵族的敕命,但期間曾不隻一次給予機會,就算陵女不願薦身龍床,隻要開口求懇,給他一個台階下,玄鱗未必真想殺人。
按玄鱗的說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軀”及“無雙之力”,倚之無敵天下已逾百五十年。假設玄鱗是在耿照這年紀上便與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將近一百七十歲了,這仍是一個超越常識的數字。耿照不知活了近兩百年是什麼樣的感覺,但要從玄鱗的心緒上找線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興闌珊”。
玄鱗的心中充滿蕭索。不是自怨自艾、自憐自傷的那種,而是對大部分事反應冷漠,覺得眼前的一切無聊透頂。
而忌颺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設謀的興奮……等,都是在這片無邊靜海中投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瀾亦彌足珍貴。玄鱗的情緒要麼絲紋不動,一有起伏,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這是玄鱗用來維持內心活力的方式,一如他麵對佛使時的輕佻潑皮。
但這些因應之道,仍不足以維係一個衰老疲憊的靈魂。
——所以玄鱗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樣強烈的期待與渴望,才能繼續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龍息術”更換軀體維持長生,耿照記得那是奪舍大法的彆名,而玄鱗的無雙之力,很可能來自臍間鑲嵌的異物,無法不令人想起化驪珠——隻是比起耿照臍間這一枚,玄鱗持有的更強大也更穩定,的確不負“無雙”之名。
但耿照最關心的並非這些,而是急於脫離之際,來不及聽完的那一段。玄鱗向天佛使者要求無敵的戰士:不相信人的龍皇,欲把護衛王座的神聖任務交給刀劍,讓具有智識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來操縱刀劍——“妖刀。”染紅霞喃喃道:“聽來……真是像極啦!從結果看,天佛使者終究是做了出來,為玄鱗完成願望,擁有最強最忠心的戰士,再也不用籠絡人心。但,世上真有這樣的事麼?賦予鋼鐵鑄成的兵器靈魂,使它們能控製持有的人……這種誌異怪談一般的事兒,真能辦得到麼?”
耿照神情嚴肅,抱臂不語。染紅霞原也隻是捺不住心頭的迷惘,自然而然地喟歎起來,並不真的期待從他口裡得到答案,豈料耿照卻抬起頭來,一本正經地回答道:“辦不辦得到不好說,畢竟這穀裡的一切若非咱們親身經曆,旁人恐怕也難以言語說服。但我看那佛使回應龍皇請求的樣子,其中卻有些蹊蹺。”
“蹊蹺?”
“嗯。”耿照正色道:“譬如我們說“不死之軀”,實際一點,便是練得金鐘罩鐵布衫一類的橫練功夫,至多是內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劍等閒難傷;說得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飛升羽化,從此不老不死,脫離六道輪回,身如琉璃內外明澈之類。”
“這位大師不知在何處修行,聽起來好高明。”染紅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慮中斷不敢岔開,續道:“但佛使回應這個願望的方式,是給他弄了個強韌的身體,讓他“換”過去;萬一這副軀體壞了,那便再換一副。
我若向神許願不死之身,卻得到這樣的結果,隻怕笑不出來。”
染紅霞心念一動,收起嘻笑的神情,細細咀嚼他的話意。
““無雙之力”也是。佛使給玄鱗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臍中嵌入一枚像化驪珠一樣的物事,借此提供源源不絕的力量。佛使的技藝雖神奇,思考理路卻很實際,是變著法子從字麵上滿足玄鱗的要求,同預想總有一絲微妙的差異。
這樣的結果,顯示了有兩種可能。”
“……他對玄鱗有所忌憚,故而保留了一手?”染紅霞的口氣,連她自己也不甚信服。
“還有更簡單的答案。”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無所不能,他的匠藝水準雖優於同時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滿足一個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他不是神,隻是一名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數聖”逄宮之作,在我看來簡直神乎其技,但那也隻是我的技術比不上他罷了,而非是逄宮具有什麼神力。一旦將機關拆開,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能析辨,稍點即通。那位天佛使者處理玄鱗祈願的方式,處處透著這種匠人思路,老實說不怕你笑話,我還真有幾分親切之感。”
染紅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鱗,不知要有多歡喜。起碼你聽得懂人話,比玄鱗好應付多啦。”
耿照也笑了,一會兒才道:“拜佛使所賜,雖然現在還是不明所以,不過我多少有點兒眉目了。”染紅霞本不知他所指為何,想起二人開始說笑之前,話題最後中斷的地方,不由一凜:
“妖刀?”
“嗯。”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雙手合而為一,示意道:
“妖刀之變,是妖刀自身與刀屍結合而成,無論是水月停軒的萬劫,抑或是風火連環塢的離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傷;在流影城的不覺雲上樓,天裂雖說自行鍘死了兩人,但那是在搬動刀座時所發生,若純以機關解釋,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來,人們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傳說影響,認為是妖邪作祟宿於刀中,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藝的樵夫突然身負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殺進東海第一大幫會總壇,如入無人之境。此說本是荒謬絕倫,卻有琴魔前輩、蕭老台丞以及你師父杜掌門等耆宿支持,或親身經曆,或望重武林,一一為傳說澆銅鑄鐵,使其深植人心,益發不可動搖。”說著兩手一分,各攤在染紅霞麵前。
“我們且將兩者分開來看。若刀沒問題,隻是鋒利些、堅硬些,就是一口頂尖的刃器,至多是喂了毒,又或藏有什麼機簧,能借反彈之力斫死前後兩名抬起刀座的公人。以此觀之,真正肆虐水月停軒、風火連環塢的,卻又是誰?”
染紅霞猛然省覺,揚聲道:“是刀屍!”一想不對:
“那何阿三是斷腸湖畔土生土長,自我入門學藝他便在了,身家背景俱無可疑處。我見過他許多回,確實是不懂武功……”
“你若早兩年識我,怕也是另一個何阿三。”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肚臍。“崔灩月公子也不懂武功,一嵌入火元之精,情況就不一樣了。你不覺得我和崔公子的情況,聽起來很耳熟?”
染紅霞想起玄鱗的“無雙之力”。這種靠植入物予人力量的異術若從玄鱗的時代便有,流傳至今也不是難想像之事。“你說你師妹碧湖姑娘武功不高,輕功卻十分出色,被妖刀“附體”時能追上馬車,應是被什麼增幅了她原有的能力,而非憑空所得。我猜何阿三平時也以力氣大著稱,是不是?在人身上動手腳,要比“刀控人心”容易多了。”
何阿三生得高頭大馬,人又勤快樸實,在慣常往軒裡支應柴火、幫忙雜役的幾家當中,的是以膂力聞名。染紅霞被他的推論所懾,一時無語。
若愛郎的分析屬實,東海武林近日麵臨的一連串變故,顯非鬼神作祟,而是精心設計的陰謀。策劃之人隱身幕後,故布疑陣,將魔掌伸向東海七大門派,所圖必定驚人。
依目前已知的線索,欲製造妖刀肆虐的假象,刀屍須具備兩項要件:一是倏忽而來的壓倒性力量,另一個則是自身無法察覺、卻能被陰謀家操縱的喪心之狂——碧湖、沐雲色、崔灩月,乃至耿照自己都曾被妖刀“附體”,事後全無記憶,也想不起是何時遭人做了手腳……這究竟是如何辦到?擁有此等駭人異術的惡魔,世上還有什麼是它們做不到的?
一股惡寒爬上染紅霞的背脊。“我身上的天覆真氣,也不知是怎麼來的。這等無知無覺的變異手法,與刀屍如此相似,會不會……會不會是受操控的征兆?”雖端坐不動,俏臉卻是一凝,肅然道:“萬一我也發起狂來,你可彆讓我傷著了你。
該怎麼做,便怎麼做,我絕不怨你。”
耿照握著她的手安慰道:“蠶娘前輩隻是愛開玩笑,不會害你的。桑木陰的天覆神功,與接天塔司祭的“神術”似是一脈相承,都能發動佛使製造的神器,關係非同一般;陵女的氣質形貌,甚至與蠶娘有幾分神似。若能將幻境所見告知前輩,串起宵明島的傳承脈絡,說不定,陰謀家便要泄底啦!”
染紅霞一想也是。越是高深的武功技藝,越倚賴縝密有效的傳承係統,方能延續。
玄鱗那宰製大地的玉龍神國,與信史上的玉龍朝之間,尚隔著鱗族五皇興替、東海三宗共治等部分,時序上模糊難考,記載更是語焉不詳。由最後將東海諸部混於一尊、推進央土建立皇權的少騰帝起算,迄今也超過一千八百多年了。
耿照讀書不多,對史書的了解全來自街談巷議、耆老閒話,對他來說,玄鱗所活躍的神話時代以“千年”二字便足以含括。染紅霞出身將門,好讀戰史兵書,卻知其間的跨距遠不止於此,若能控製佛使神器的天覆神功、操縱人心意識的刀屍秘術,都是自玄鱗那時傳落,這其中必定有極端精密的脈絡係統,才能在近兩千年後的今世複現。
耿照見她沉默多時,以為伊人心結未解,故意涎著臉逗她:“……況且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排布妖刀之人機關算儘,也算是縝密了,偏偏漏了個活證據;若能出得穀去,這便是揭破妖刀陰謀的一著。”
“證據也有分死活的麼?”
染紅霞回過神來,被他逗得展顏,心情略略放鬆,忍不住伸手輕輕推他。“不許裝神弄鬼!快說,到底是什麼證據?”
“也不能說證據,該說是破綻……不對,世上哪有這般好看的破綻?這“破”
字未免太過失禮,但要說“美綻”,又似乎有些不倫不類……”耿照自顧自地叨絮半天,染紅霞又氣又好笑,想要板起臉偏又忍俊不住:什麼“美綻”?哪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不知跟誰學壞了。她歎了口氣,逕伸手去扭他耳朵。
“我先幫你保管一下。幾時說了,幾時還你。”她在門裡對付不專心聽講的師妹時常用這招,每回都很有效。
“就……就是你啊,紅兒。”耿照沒敢閃躲,歪著頭呲牙咧嘴道。
“紅兒?”染紅霞笑眯眯問:“誰呀?不認識啊!”
“紅……紅姊。”耿照覺得整個視界都快打橫了,看什麼都有點暈,趕緊轉移她的注意力,好拿回耳朵。“排設陰謀之人犯了錯,留下一個盲點,足以指出妖魂寄體不過是幌子,手腳該是動在刀屍身上……那就是你,“紅姊”。
“你是這整件看似天衣無縫的陰謀裡,最大的破綻!”
◇◇◇
朱雀航邊永安巷,暫充鎮東將軍行館的越浦城驛靜靜矗立在夜色中。
距離阿蘭山上的那場變故結束,倏忽又過幾日,但事情還遠遠談不上“落幕”
二字。於蓮覺寺扣押的兩百多名暴民,在吃過皇後娘娘賜下的禦粥之後,竟悉數暴斃,經仵工查驗,確定是遭人下毒鴆殺,輿情大嘩。
此事讓娘娘與鎮東將軍之間原本就說不上好的關係,變得更加險惡。粥雖然是皇後娘娘所賜,實際負責張羅的卻是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出了這等大事,便說不上“唯君是問”,少不得也是要問一問的。豈料下得阿蘭山,遲鳳鈞便消失不見,宛如隨風化散,市井間盛傳是扣在將軍手裡,棲鳳館那廂三番四次來討人,卻隻討了沒趣。眾人都在等皇後娘娘何時鳳冠一怒、翻臉用強,慕容又該如何應付,好事之徒無不躍躍,有識之士儘皆忡忡。
麻煩事還不隻這一樁。
蓮台轟坍,鎮東將軍的愛將與鎮北將軍的千金埋身其下,這幾日慕容柔征用民夫,又調來穀城大營的兵馬支援,連夜開挖,將不忍卒睹的狼籍現場清運了六七成之多,好消息是尚不見二人殘軀,僅尋獲隨身刀劍各一副;壞消息是剩下三四成的斷垣殘壁裡,仍埋得下兩具支離破碎的屍骸,最少還得再挖兩日,才能確定二人生死。
據說耿典衛之親眷,以及水月停軒許代掌門以下一乾女俠均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堅持在蓮覺寺不走,怕要等挖掘告一段落方能死心。此事尚不知慕容將如何上報,但沒等他寫好奏摺飛馬入京,消息已沿水陸二路傳向央土北關。
鎮北將軍染蒼群之前以“邊防多事,不宜擅離”為由,婉拒出席論法大會,既未派遣使者,也沒有以添香油為名致贈金銀,讬他絕不拍馬逢迎之福,噩耗要晚幾天才到射平府。要是鎮北將軍的使者攜賀禮在此,變故當日放出信鴿,此際北關道的問罪之師多半已整裝待發,來尋慕容柔討個說法。
有人在蓮覺寺不肯走,也有走了仍不得自由的。論法大會的貴客們下了阿蘭山回到越浦暫歇,還沒緩過一口氣來,穀城大營的軍爺們便找上了驛館旅店、古刹名園,美其名是將軍有令,唯恐城外暴民作亂,危害貴客的安全,說白了就是限製出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人有嫌疑、個個沒法走,給將軍大人老實待著;哪個白眼狼想偷渡硬闖,十之八九作賊心虛,先拿將下來,再好生查辦。
慕容柔自己便是東州大地之上名聲最響亮的酷吏,麾下唯一不缺的就是審訊刺探的人才。大批受過嚴格訓練的提點、憲台、檢法等寅夜登門,客客氣氣地求見貴人,無論身份如何尊貴、封爵如何顯赫,在這幫鷹犬告辭之後,沒有不汗流浹背,麵色發白的。列名簿冊之上的賓客,保守估計有七成以上滯留於越浦城中,哪兒都沒敢去。
先假意放人下山,隨即又扣留於城內,要避的自然是皇後娘娘的乾預。這事慕容柔也沒想一手遮天,就是表麵應付一下而已,消息由各種管道傳回棲鳳館,娘娘還沒怎麼說,據傳金吾衛任大人倒是冷笑不絕,頗欲興師問罪。
總之,這幾日越浦內外平靜得令人心慌,宛若暴雨將至。
“報!”自驛館正門伊始,一路上的大小門扉砰砰連開,一名衙門公人打扮的帶翎騎手滾落馬鞍,從大門外直喊進了幾重院裡。慕容柔也隻是和衣倒頭,稍事休息而已,得到通報便即起身,幾與來人同時登堂。
“莫慌。”慕容柔打量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城尹衙門怎麼了?”
自從梁子同父子下獄,越浦的城尹大衙便由慕容柔接管,大小事均往報驛館,由將軍定奪。那衙差正是今日的值夜官,一路策馬狂奔而來,原本腦中一片空白,被將軍這麼淡淡地一應,突然冷靜下來,咽了口唾沫伏地道:“是……是,將軍容稟。今夜戌時剛過不久,衙門後進忽然起火,小人……小人出來時水龍已至,正在搶救。”
“火頭可是起在大牢附近?”
那官差一愣。人說鎮東將軍有讀心術,敢情竟不是假!他嚇得趕緊把咒罵過將軍的話語通通忘掉,滿心讚頌將軍大人英明神武明鏡高懸,磕頭如搗蒜。“那就不妨了。”慕容冷道:“真要劫囚,不會在牢外放火的,風一吹出不來也進不去,左右是個死。回去罷!”
“是……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隨侍將軍的適君喻還是放心不下,低聲道:“您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一隊兵士過去瞧瞧。”慕容搖頭:“不必,派人過去,就不像了。我們就守在這裡。”適君喻聞言一凜,忽見堂外紅光一片、院裡人馬雜遝,亂成一團,揚聲道:
“停步!外頭是怎麼回事?吵吵鬨鬨,成何體統!”
被喚住的管事慌忙回報:“啟稟公子、啟稟將軍……似是隔壁的李員外郎府上起火,風正往西邊吹,燒到咱們這兒來啦!”驛館隔壁乃是以吏部員外郎致仕的本地仕紳府邸,朱雀航附近多是名園大宅,坊裡有水龍常駐,要不多時警鐘大作,打火弟兄旋即趕至。
“你瞧,這不是來了麼?”慕容柔淡淡一笑,神情毫不意外。
適君喻神情凝肅,與一旁的何患子交換眼色,一步也不敢離開將軍,回頭沉聲道:“後進交給你們了,保護夫人!”垂簾一動,隱於其後的李遠之與漆雕利仁便即不見。
院中樹蓋深處,一名黑衣蒙麵的夜行客將一切都看在眼裡,直把李員外郎家裡的這把火誇上了天,借居高臨下之便俯瞰整片驛館,除了慕容所在的大堂,就隻有一處無人奪門而出、趕去救火,暗忖:
“……就是那兒了!”趁空檔掠下,一身黑衣直如鬼魅,貼著牆影樹蔭一路鑽滑,眨眼來到屋前,擎出背後裹著黑布的劍鞘,“啪、啪”拍倒了看守的兵卒,無聲無息推門竄入,反手掩上門扉,仿佛對暗夜潛行、穿門踏戶等行徑十分熟稔,一切均出自本能,不假思索。
漆黑一片的屋裡沒有其他人,僅榻上的被筒隆起一團,差不多就是一名成年男子臥於其中的模樣。“藏你媽的慕容柔,最後還不是教老子摸了個穿?”夜行客忍不住哼笑,劍鞘揮出,隨手勾了八角桌下一隻圓墩坐落,揭下覆麵巾往懷理一揣,笑道:
“撫司大人,我來接你啦!你是乖乖跟我走呢,還是燒豬一樣讓我扛出去?”
驀地火光燭天,正麵的六扇明間“砰砰砰”一齊撞開,何患子領著大批甲士躍入,隨後是由適君喻貼身保護的慕容柔;外邊三麵高牆上,連片的鋒銳箭鏃回映火光,齊齊對正屋裡,指揮巡檢營的羅燁正以鷹目照定來人,就算左右儘皆落空,他的箭矢也必能射穿其脛骨,活捉此人到案。
“中計!”夜行客脫身無門,靈機一動以臂掩麵,返身撲向隆起的被窩,沉聲道:“擋我路者,便是害死遲鳳鈞之人!”
突然間棉被飛卷而起,一道匹練似的刀光連風劃破,逕斫夜行客的麵門!他避無可避,連劍帶鞘一擋,“鏗!”被強橫刀勁震退落地,被中之人膚色黝亮,硬發如獅鬃,一身浪人打扮,手裡提了把原石般的粗礪刀板,笑道:“可惜我不是遲大人……咦?”正是色目刀侯的第二弟子風篁。
他話沒說完,忽像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一個“你”反複幾次,始終湊不成完整的一句。
詫異的可不隻他而已。在場眾人無不錯愕,連慕容亦不禁蹙眉。適君喻看出將軍的心思,手中折扇“唰!”一聲急急收攏,一指來人,大聲質問:
“金吾郎!你不好好在棲鳳館保護娘娘,卻潛入此間放火擄人!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風助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縱有水龍灌救,終究還是燒過了高牆,隱隱有往後進延燒的勢子。原本倚著水火棍指指點點、事不關己似淨看熱鬨的衙差們,這會兒也有些待不住了,一張張被火光映亮的臉上陰晴不定,突然都安靜下來。
驀地一名老官長從洞門走了出來,腳步聲急促,一見眾人都杵在原地,破口大罵:“還待在這兒做甚?快去救火啊!”幾名衙差麵麵相覷,其中一人道:“不是我們不肯去,實是上頭交代了,無論發生什麼事,一步也不許離開……”
老人冷道:“也好,都彆離開,一會兒燒死了也有個伴,黃泉路上不無聊。”
見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已是動搖,將手裡兩個空木桶劈頭扔了過去,怒道:“快救火去!屋裡頭的人走得走不得?這兒誰能作主!一把火燒死了他,剮你們全家都沒得抵!一幫殺才!”
眾衙差才驚覺事態嚴重。自從將軍接管城尹衙門以來,規矩不是一般的大,不同往日輕巧。萬一火勢失控,燒到此間,誰能肩負起移囚的責任?移或不移,左右是個死!趕緊搶了木桶爭先恐後往火場去,沿途見人就拉,唯恐少幾人出力,火便要燒進院裡。
人轉眼走得乾乾淨淨。老人看清左右,突然挺直背脊,取下頭頂的翎帽,戴上一幅包住腦後發頂的黑巾。
慕容柔最擅防守。防守之人,要麵對數倍於己的軍勢,沒有迂回轉進、討價還價的空間,他們唯一能做的隻有“守住”而已,沒有可以機動調換的目標。善守之人,都有非常旺盛的戰鬥意誌,往往比擅攻之人更頑強更好戰、更勇於麵對挑戰,絕不甘於寂寞,與“防守”二字予人的消極感簡直是背道而馳,分屬兩個全無交集的境域。
消極的人,什麼都守不住。擅守之人本質上必定異常積極。
老人從慕容還是個少年時,便留意起他積極的指揮風格,在這個世界還未發現其光芒前,已看出他與眾不同的出色潛質;注視他、剖析他,甚至是期許著他的時間,長到遠超過鎮東將軍本人能想像。慕容愛用的戰術、常玩的把戲,以及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壞習慣,在老人看來,清楚一如當年他呈上來的陣圖記錄或糧秣報告,條理分明,強弱優劣皆無所遁形。
慕容柔若在驛館埋伏重兵,遲鳳鈞必被他藏在城尹衙門裡。這點從衙門起火、而慕容按兵不動之後,老人就確信自己的判斷無誤。
他推開門扉,跨過高檻,從懷裡取出鳥形刻麵,在沒有燭火的幽暗房間裡覆上自己的臉,如幽魂般靜立於床前。遲鳳鈞閉目沉睡,蒼白的臉龐比論法大會前更加瘦削凹陷,宛若蠟紙,一看便知內傷沉重,連呼吸都若有若無,分外飄渺。
唯一未惡化的,恐怕隻有敏銳的直覺。
遲鳳鈞眉目一動,緩緩睜眼,錯愕隻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從熟睡中驚醒的茫然轉瞬即逝,他定定躺著不動,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禮,直到老人示意他開口為止。這代表此間是安全的,沒有泄漏機密之虞。
“……下鴻鵠叩見姑射之主,請主人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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