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長青手指輕輕敲打著酒壺,淡淡問道:
“方子衡要對你出一劍,以你現在的修為,是可以討回公道的。到時候遇到他,你是打算出一劍,還是對他出兩劍,雙倍討回?”
薑守中抿了下嘴唇,沒有回答。
“道門河圖,最講究順心修行,最忌諱違心。”
晏長青緩緩說道,“宗師之前的境界,你可以通過開辟竅穴來提升。可之後的修行,更多要靠心了。李觀世當年一夜連跳兩大境,靠的就是觀心證道。而她也是目前唯一,我看好能飛升得道的人。
你想報仇,你想討回公道,甚至你想做大俠,做惡人,做什麼都行。隻要想了,那你就去做。
至於未來是步入深淵,或是扶搖於九天之上,都你是從心而選的路,沒什麼後悔之說。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對你失望,或者對你動殺心。
我雖根基於儒家,但對兵家殺伐之道尤為推崇。就像我之前所說的,世間的一切道理,都是用拳頭打出來的。對與錯,也是如此。”
晏長青猶豫了一下,又道:
”無禪寺的無惠大師曾講過這樣一段話:萬境隨心轉,萬法唯心造。無心不可生,無心無處顯,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這段話對我獲益匪淺,隻是我所理解的,並不適用於你,你可以自己試著去理解。若是有機會,你不妨去無禪寺拜訪他,親自求解。
不過這老和尚出入無蹤,往來不定的,想要遇見他隻能靠緣分了。”
感受著對方誠心之言,薑守中心中一暖,用力點頭。
“好好修行,也要好好修心。”晏長青將酒壺掛在腰間,起身說道,“我會隔三岔五來一趟,看看你的修行進度。”
薑守中起身送行。
晏長青走到門口,忽又回頭問道:“那小姑娘是你什麼人?”
“什麼小姑娘?”
薑守中一頭霧水。
“之前我來找過你,你不在家裡。”晏長青伸手比劃了一下說道:“一個黑黑瘦瘦的小丫頭,給你打掃完院子後就離開了。”
望著乾乾淨淨的小院,薑守中有些怔神。
原來是她啊。
第一次見麵,對方賣身藏爺爺,他給了二兩碎銀。
第二次是在街道上,被那位蠻狠大小姐惡意送金子試圖讓對方丟命,是他出手救了那丫頭。分彆時還告訴對方,去儒門街找個大戶人家當丫鬟。
原以為這丫頭走了,沒想到竟然尋到了自己家。
看著被打掃乾淨的院落,薑守中環顧周圍,沒尋那黑瘦小丫頭的身影,無奈揉了揉眉頭,低聲道:“小小年紀,怎麼就這麼倔呢。”
回到屋內,薑守中坐在椅子上習慣性的發呆。
他回想晏先生的問話。
若能討回公道,是出一劍,還是出兩劍雙倍還之?
薑守中一點一點捏緊拳頭,眸光裡寒意浮動,“我會出十劍!”
……
日落晚霞如紅綢,走在淮蘭湖畔的晏長青忽然大聲笑道:“臭小子,還挺對我胃口,這半個徒弟總算瞧著順眼了。”
笑至興起,他仰頭灌了一口酒。
不過還沒下咽,他連忙將嘴裡的酒吐了出來。
晏長青擦了擦嘴,訕訕笑道:“一高興,差點又忘了你囑咐過我不許再喝酒的,該罰,該罰……”
他拿起酒壺,在頭上用力敲了兩下。
“不過,收徒這種大事,喝一兩口也可以的吧。”
晏長青有些猶豫。
聞著濃鬱酒香,咽了咽唾沫,晏長青最終還是將酒壺收回腰間,輕語喃喃,“罷了罷了,既然答應過你不再喝酒,失信了一次,不能再失信第二次。”
他抬頭望著天際紅霞,笑容溫柔的問道:“媳婦,等找回咱們閨女,我再喝一次,行不?”
長空流雲去無聲,映襯著岸邊清瘦身影愈發寂寥。
——
年前的最後一夜,又下起了雪,北風嗚咽。
距離薑守中小院不遠處空蕩蕩的草棚內,黑黑瘦瘦的少女蜷縮在破舊的草席上,將半個發了黴的饅頭小口小口地吞咽下腹。
時間是治療悲傷的最好良藥,對於不過十二歲的少女而言,爺爺去世後的悲傷已經不再如之前那般錐心,雖然偶爾還會一個人躲在角落偷偷的哭,哭著哭著又睡過去,夢見了爺爺,然後又開心的笑了起來……醒來後,隻剩茫然無助。
自懂事起,她就和爺爺相依為命。
偶爾跟著爺爺去給大戶人家乾活掙幾頓口糧,偶爾陪著爺爺在土屋前看日落或星辰,偶爾背著小竹簍與爺爺進山砍柴……最開心的莫過於聽爺爺講故事。
而記憶最深刻的,是有次過年的時候,爺爺送給了她一串糖葫蘆,那時的她才驚奇的發現原來世上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舍不得吃的她小小咬了一口,又偷偷存下,偶爾拿出來解解饞……
那段時間,她真的很幸福。
哪怕很久沒有新衣服穿,一年也難嘗到香噴噴的肉味,小小年紀的她依然覺得很滿足。
雖然有時候爺孫兩會餓幾頓肚子,但總歸是沒有太多煩惱的。
可隨著爺爺生病,一切就變了。
年幼的她想要幫忙給人乾活掙錢,卻沒人要她。看著躺在硬榻上病重爺爺,她隻能抱著碗去乞討些吃的,有時候能討到,有時候隻能空著碗回來,碗裡隻盛著一些少女委屈的眼淚。
這期間她被惡狗追過,被調皮的小孩子拿石頭打過,被心情不順的路人踹過撒氣,有次她被踹到腹部,趴在地上疼的老半天都沒能站起來……當然,也遇到過好心人。
爺爺死後,她隻剩下孤獨與彷徨,甚至想著要不躺在墳前,隨爺爺一起走了。
可她又想起爺爺常對她說過,不要心安理得的去享受彆人給你的恩情,這世上沒有哪個陌生人必須要無緣無故的對你,該還的恩情你要記得還上。
於是,少女又有活下去的動力。
老天爺確實給了她希望,讓她遇見了那位幫她葬了爺爺的恩人,可惜的是恩人卻並不想要她。於是,她又變成了那個無措無助的少女。
不過那晚她還是偷偷跟著,記下了恩人的家。
她聽從恩人的建議,前往儒門街希望可以在大戶人家當丫鬟,好多攢些錢給恩人還回去,但依然沒有人願意要她。
她就像是一隻蒼蠅,被人隨意驅趕著。
沒人要。
除了爺爺以外,沒有人會要她的。
漸漸的,少女終於想通了,或許她在這個世界上本來是多餘的。
少女想去陪爺爺了,爺爺也肯定會很孤單。
不過心裡有愧的她決定先給恩公還些恩情,不然下去之後爺爺肯定會罵她。可她又不知道能做些什麼,最終卻也能幫忙清掃院子,畢竟這是她唯一會做的。
棚外,大雪皚皚,覆儘萬物,裝點塵寰如童話世界。
棚內,少女寒苦如賤草。
雖然肚子依然餓,雖然身子依舊冷的哆嗦,可少女想著明天又可以幫恩人清掃院子,心裡還是很滿足的……
她又想著明天就要過年了,要不給自己堆個小小的雪人,這樣就有人陪她一起過年了。
想著想著,疲憊的少女閉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中,想起爺爺背著年幼的她上山砍柴,哼著她最喜歡的歌謠……漸漸的,她又想起那晚恩人拉著她手的一幕……
“恩人的手好暖和。”
額頭發著高燒的少女呢喃著,緩緩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女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一個寬厚溫暖的後背上,寒風呼嘯,飛雪如絮,男人的側臉很好看。
察覺到少女醒來,薑守中柔聲問道:“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容顏白如殘紙的少女聲若蚊蠅,“二兩。”
二兩?
薑守中腳步一頓,麵色古怪。
不會是因為自己給了二兩銀子就改名了吧。
少女眯著眼,呢喃的聲音輕的仿佛連自己都聽不清,“爺爺說我生下來時,有個算命的老先生說過……我值二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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