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爸的暴怒帶著血氣,急速上湧。
“你瞎講八講地,放啥野火啦!”
“放野火”,在上海話裡,是捏造是非、造謠誹謗的意思。
狗主人一見秋爸指過來的手都抖了,頓時比自家那狗見了車輪胎就要抬起後腿撒尿還興奮,帶著垃圾人最喜歡隨地釋放的刻薄獰笑,大聲道:“哪能?戳到你們痛點了對吧?你們這戶人家,女兒麼,喜歡服侍外麵的陌生老頭子,當爸爸的麼,喜歡討好外麵陌生的大肚皮,有勁,真是哈有勁,哎唷……”
惡鄰男人最後一個“勁”字還沒吐囫圇,肩胛就被一股不小的“勁“道狠狠推搡。
吃痛的同時,他失去身體平衡,往前衝了幾步,跌在秋爽父女的腳下。
若不是本能地伸手撐地,那就要真的要表演一個狗啃泥了。
他老婆麵色驟變,扔了懷裡的狗,竄上來對著胡戈,厲聲道:“儂是啥人啊?”
“我啥人,我是秋老師的男人!我們倆一道做助老服務、給子孫積德的,懂嗎?哪像你們兩公婆,素質差,滿腦子齷齪,嘴巴也像糞坑一樣臭。”
“你!你!”女人尖著嗓子,卻“你”不出個所以然來。
“汪!汪!”她的寶貝兒子狗,抬頭衝胡戈猛叫,尾巴搖得像撥浪鼓,卻並不敢撲上來。
地上的男人狼狽地爬起來後,比女人與狗還退得離胡戈遠些,隻氣急敗壞地耍嘴皮子:“鄉下人,你這個鄉下人,怎麼動拳頭的啦!”
滿臉寫著“難以置信”四個字。
這裡是上海哎!
是以“吵架萬年都不會動手”的人類文明禮儀著稱的上海!
自己損人罵人,居然會真的挨揍?!
圍觀鄰居裡,卻已有正義的老阿姨,亮開滬語,擲地有聲地給胡戈幫腔:“小阿弟教訓得好!阿姨要是年輕二十歲,幫儂一道教訓這種垃西。”
大夥兒紛紛附和。
男人顏麵掃地,摸出手機要報警。
領頭助威的老阿姨,嗤道:“你報警好了,警察來了,我給這個小阿弟作證,他隻是想拍拍你肩膀。誰知道你站不穩的啦?按照你老婆剛剛罵這位大肚皮妹妹的說法,身體那麼差,好意思做男人討老婆的啊?”
鄰居們發出一陣哄笑。
果然阿姨還是老的辣,以牙還牙玩得溜。
眾人正乳腺暢通之際,秋爽忽然低呼一聲“爸爸”,整個人已霎時矮了一截,隻為頂住秋爸的側腰,不讓他重重地載在地上。
胡戈忙搶步過去,和秋爽一道架住老人。
“我爸爸有冠心病!”秋爽用罕見的急促語氣說道。
這也是為什麼她不去與養狗夫婦對罵、方才隻想找機會把父親勸走的原因。
胡戈一驚,趕緊道:“上車,去醫院!你扶一下,我好把叔叔背起來。”
秋爽和鄰居的助力下,胡戈背起秋爸,衝向停在花壇邊的麵包車,邊跑邊拿主意:“中山醫院心外科最好。不對,離這裡最近的是瑞金,三甲的搶救力量都可以的。現在這個時間,晚高峰過了,瑞金醫院最多一刻鐘就到了,我們去瑞金!“
……
清晨六點,瑞金醫院門口的路邊停車位。
胡戈是被凍醒的。
畢竟才三月,夜寒沁人,再是隻留一小條窗縫透氣,熄火的車裡,也隻有七八度。
昨夜把秋爽父女送到醫院、進了急診搶救室後,胡戈忙前忙後地補掛號、買氧氣袋、借床借被子,讓秋爽得以寸步不離地陪著爸爸,與醫生溝通既往病史。
其間,胡戈又開車去了秋家,把急得要哭的秋爽媽媽接到醫院。
有媽媽來搭把手,秋爽催著胡戈回去休息,胡戈卻不敢真的走,生怕秋爸半夜轉院需要車,他便在麵包車裡將就了一夜。
此刻,胡戈乾脆不睡了,也不點火打空調,而是揉了揉冰涼的臉,徹底清醒後,開門下車,去醫院旁邊的連鎖早餐店,準備來一碗熱乎乎的豆漿,加個暖手神器粢飯團。
點好吃食,往裡走了沒幾步,胡戈就看到窗邊秋爽的背影。
繞到正麵,他微微一愣。
秋爽捧著臉頰在出神,容色惘然,桌上什麼早餐都沒有。
胡戈唬一跳,忙問:“醫生說了什麼不好的?“
秋爽看清是他,揉了揉眼睛,搖頭道:“沒有沒有,心肌供血已經恢複,我爸也醒了,轉到住院部去了,我來給他們買早飯。“
“哦……“胡戈鬆口氣,在秋爽對麵坐下。
但他又不瞎,怎會看不出,秋爽的眼睛紅紅的。
不是熬夜疲憊帶來的血絲,而是,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但既然不是秋爸的身體原因,胡戈哪裡敢多問,隻好老實如雞地默然坐著。
秋爽的腦子似乎恢複了運轉,主動開口道:“你沒回家,就在車裡縮了一晚上?“
胡戈點頭:“男人嘛,睡大馬路上都不怕的。“
忽地複盤了前一晚小區鬨劇中的幾分細節,不免心虛,急著致歉道:“昨天為了杠那個養狗的,我開口就豁邊了,你不要多想啊。“
秋爽盯著他,嘴角現出嘲意:“重點不是我怎麼想,而是大半個小區都知道你是我們家毛腳女婿了。還有我爸,你那句話,是在他昏過去前喊出來的。他做財務出身的,記性不要太好,搶救室裡眼睛睜開不到兩分鐘,就跟我媽說,我們倆開始談朋友了。“
胡戈更慌了,避開秋爽的目光:“那,那等你覺得合適的時候,我跟叔叔阿姨解釋一下。我……有自知之明的。“
“我爸媽,還蠻願意相信的。“
“啊?“胡戈倏地抬起眼睛,但並不敢相信幸福來得太突然。
秋爽道:“我爸爸講,你人應該還不錯,我這個年紀,要求不要太高了。“
“不不不,是我高攀,我高攀。“
秋爽誠摯地看著他:“胡戈,你聽了不生氣的嗎?什麼叫'還'不錯,什麼叫'要求不要太高'。你不覺得,這種評價,對你對我,都是貶低和矮化嗎?“
胡戈一愣,心道,年紀大的人嘛,又不能要求他們和你秋爽一樣,用現在時興的高知女性思維看問題。我會努力理解你、追上你的認知水平的,自己的老父親老母親,你就不要太苛責了。
“秋爽,你連外麵的客戶找茬,都能接招拆招,對叔叔阿姨他們,你還是多從舔犢之情上去想,他們純粹希望女兒過得好。“
“那個字念'舐',不念'舔',舐犢之情。“
“哦哦,我讀書不多。“胡戈訕訕。
“過得好?“秋爽繼續表現出一吐為快的意思,“他們過得好的標準,就是我和你結婚以後,公司業務交給你,我快點趁著還有生育能力的時候,把小孩養出來,一個不嫌少,兩個更加好。這樣,不但完成了所謂的女人本份,還不必被昨天那種垃圾男嘲笑。“
胡戈此際已約略摸到了秋爽炸毛的原因,一聽這個下文,連忙表態:“啊這個,我確實不同意叔叔阿姨的想法。如果我有女兒,她就算結了婚,要繼續全身心地搞事業,不生小孩,我也完全支持的。“
“沒有外孫輩,你可以接受。沒有兒女輩,你也可以接受?“
“兩者沒區彆啊,都是,都是不要用世俗標準去給自己最親近的人添堵。“胡戈答得斬釘截鐵。
他真不是做戲,而是發自內心這麼覺得。
自己被善待與尊重過,也要善待與尊重對方。
至於老了以後有沒有晚輩伺候,做養老賽道的,見多了世情冷暖、倫理悖論,肯定更能想明白的。
秋爽揉了揉太陽穴。
必須承認,此情此境,與昨天離開客戶家後,不一樣,倒是胡戈令她平和下來了。
取餐鈴響了,秋爽起身去拿打包的早飯,回轉來時,已換了布置工作的口吻,交代胡戈今天的兩個訂單和一次司內業務培訓,然後匆匆往醫院大門走去。
胡戈咬著油條,凝望秋爽的背影,琢磨剛才那短短幾分鐘的對話,找重點。
重點當然是,對於自己昨天那一嘴冒冒失失的宣稱,秋爽好像並沒有驚怒與生氣。
她的忿忿,甚至黯然落淚,似乎主要因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理解她的事業是有價值的,都會被見識淺陋、素質低下的陌生人攪動情緒,都會到了這個年代,仍對女兒催婚催生。
再強悍的人,偶爾也要釋放一下情緒的嘛。
對著他胡戈釋放情緒,恰恰說明,沒對他見外。
胡戈越分析,越舒心。
梁峰配音的那幾個有聲,他真是沒白聽。
感情路上,身份都是自己給的,對傾慕的女主,男主幫著打怪的時候,吼一嗓子“我和她是官配cp“,傻是傻了點兒,但沒準真能升級呢?
思及此,胡戈打開微信,準備看看梁峰最近又上架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