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餘大文剛再次撥打黃蕾手機,這回,小祖宗終於接了。
“啊?什麼總編和巡視組?我剛被一個送外賣的搞得一身湯水,那人居然還先打了110,最後隻賠了500塊。”
餘大文腦子嗡地一聲。
他趕緊打開微信,翻到那個自稱黃蕾“馬甲”的賬戶,沒有來衝動地質問一句“你到底是誰”,而是發過去一個問號。
發送成功,表明自己並沒有被拉黑。
但對方,也未回應他。
餘大文狠狠地罵自己:蠢豬啊你,陰溝裡也會翻船。
但罵完後,他立刻告訴自己彆亂陣腳。
沒有無緣無故的陰謀。
這個躲在假帳號後頭的,要麼,是自己仕途上的競爭對手,要麼,是自己得罪過的人。
前者,目前沒有。後者,最有可能的,是稿子被偷的李芳芳,或者錦繡東方的人。
但那麼個老實巴交、還在奶孩子的小女人,不像能打的樣兒。她的兩個上司,羅處和秋爽,事發時也沒啥激進表現啊,不是被大領導安撫住了麼。至於錦繡東方那邊,又怎麼會知道稿子的事。
餘大文很快止住對仇家本身的猜測,轉為對事情後果的分析。
偷自家單位年輕乾部的工作成果,去討好外頭的情人,在那些青澀小群眾看來,是不厚道。但在真正的宦場高層看來,也就是個茶餘飯後的桃色小故事。
說不定,心智成熟的男性同僚們,還會覺得他餘大文挺牛的。區區一個處長而已,不過有點小權小錢,竟然搞定了媒體之花,“潘驢鄧小閒”必居二三項。
所以,稿子的事兒,不算大事。違紀又怎樣?批評教育、罰酒三杯唄。
要命的,是騾牌搞錦繡東方的案子,自己確實真金白銀拿了好處的。
係統上下,平時經常摁著乾部們看廉政教育片,餘大文記得清楚,五千塊就夠受賄罪的立案標準了。
餘大文立刻從工作手機上,找到騾牌孫法務的微信,打字:接一下尾號146的手機,急事。
然後,他換成自己的私人手機,給孫法務撥過去,對方倒是立刻接了。
餘大文不廢話:“你們和錦繡東方的糾紛,我全然基於自己對我國商標法保護的認知,沒有半點私心,更沒有收過你們什麼好處。”
如此表達,以孫法務那樣雖然愛裝腔、但不算笨的腦子,就該懂了。
餘大文是要他咬死了不存在“整完人、給好處費”的情形。
然而孫法務這回的應答,卻讓餘大文,有雪上加霜的感覺。
“餘處,我們這邊攤上事兒了。有人用法語給總部寫了舉報信,說上海總監因為和一個中國本土品牌的老板有個人恩怨,用不光彩且違法的手段,報複錦繡東方。內審剛從巴黎飛過來。”
餘大文呆了須臾,怒道:“所以,其實是你老板和人家老板有過節,才搞的這一出?根本不是啥對方抄襲你們、影響你們的銷售對吧?你們他媽的,當時為什麼不和我交底!”
孫法務趕緊擼順毛:“餘處你放心,現在大家是一條船上。你,是秉公辦案。我們上海總監,是努力維護本司合法利益,而且還得到了騾牌大少爺的認可。我們怎麼可能口風不緊嘛。”
餘大文追問:“對啊,那個法國大少爺不是你們掌門人麼?怎麼還會發動啥內審?”
“呃,餘處是這樣,其實,我們這個牌子,現在的實際控製人,是大少爺的後媽。那封舉報信,寫給大少爺的後媽的。”
餘大文心裡更窩火了。
餘大處長,時至今日,仍不會認識到,明明是自己根子爛、好沾錢色,才會東窗事發。
他的認知,依然是,騾牌的華東總監做事不老練,你要公報私仇可以,但你不應該隻把東家的傻兒子哄好,而忽略了真正有話語權的繼母。
餘大文於是恨恨道:“真是亂七八糟。那你們有數就行,彆亂說話。”
通話結束後,孫法務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餘大文在這個節骨眼,突然來警告大家嘴巴要嚴,多半是他那邊也出問題了。
孫法務思忖少頃,終於聯係了自己做刑事案件的律師同學。
“兄弟,是我,孫良。這次媽的,我搞不好要進去。我現在請教你,我們品牌的華東區老板,指令我給執法部門送了2萬現金和一個市場價3萬的奢侈品包,如果查出來了,我要吃幾年官司?”
刑案同學毫不猶豫地告訴他:“你現在趕緊地,直接去監\\察委咬人,把你老板和那個國家工作人員,都交代了。監察委移送到檢察院,檢方公訴列你為被告人的話,我給你做辯護人。類似案子我辦過,你就一口咬定被老板脅迫行賄,加上你的自首情節,我有信心給你作免於刑事處罰的辯護。”
孫法務道:“那如果我不主動出賣他們呢?判多久?”
“你怕在業內的名氣臭了、找不到下家了對嗎?你如果現在不去主動咬人,最好結果就是定個脅從犯,再輕也得判上幾個月的拘役吧。關鍵是,在法律這一行,受過刑事處罰的,自己單乾做律師都不行了。”
“懂了兄弟。”
孫法務掛了手機。
他已經作好了決定。
……
三天後的上午,羅處敲開了秋爽辦公室的門。
“你那天中午,去巡視組反映什麼情況?是不是小李的事?”
麵對學長的開門見山,秋爽平靜地反問:“領導看監控看到的嗎?”
羅處滿臉寫著“窩火”兩個字:“秋爽,我他媽,我他媽上個月就不該相信你的話。你其實那時候就鎖定了懷疑對象的,是不是?你連我都騙。秋爽,我和你搭檔幾年,有沒有對不起你過?咱的大領導,有沒有對不起你過?你這樣鬨,會讓上海局成為全係統的笑話,你知道不?”
“羅處,如果拍板的人,能早一點妥善解決不公平的問題,我們局,是不會成為笑話的。”
“又來了,你以為你正義感爆棚對吧?我看你就是軸,軸到幼稚!”
秋爽盯著學長:“我幼不幼稚,現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還可能會進去。巡\\視組的原則是,隻查不辦。查到的線索,必須移交。小李的事,應該會移交總舵的紀\\委。而我反映的另一個更重要的情況,他們得移交監\\察委。”
羅處目光一凝。
什麼意思?移交監\\察委的,那可是構成職務犯罪了。
他剛要問“是誰、啥事”,忽然聽到走廊裡一陣騷動。
“秋爽!你個老處女,沒男人要你,你就心理變態了是吧?老子什麼時候惹過你了?你要這樣誣告老子!”
門被“哐”地撞開,餘大文衝向秋爽。
羅處下意識反應,上去阻擋,不料秋爽反而一把將他擼開,瞪著餘大文:“隻有你長了拳頭麼?被你欺負過的人,我就不能替她們反擊了麼?”
餘大文氣得臉變形,終究被秋爽的氣勢震懾住,沒有動粗,而是回身對疾步跟進來的監\\察委的人,喊冤:“就是這個女人,她誣陷,你們也應該抓她。”
兩位監\\察委來人,今天是公事公辦,按照巡\\視組移交的涉及受賄罪的線索,來把餘大文帶走,進入留置程序,繼續取證後,再交給檢察機關,決定是否批捕。
其中一人上來扣住餘大文的肩膀,淡淡道:“誹謗不誹謗的,找公\\安,不歸我們管。你現在跟我們去委裡,接受調查。其他不要吵了,吵也沒用。給自己留點體麵。”
餘大文被押出去後,羅處走到門口,映入眼簾的,是各處吃瓜群眾看熱鬨的場景。
羅處回過頭,望著秋爽:“大夥兒都知道是你了。”
秋爽笑笑:“下次碰到對我執法的時候,文明一點哈。”
“什麼意思?什麼叫對你執法?”
“你進來之前,我剛寫好辭職報告。我可能去做個小買賣人,說不定,哪天就成了你的執法對象。”
……
一周後,李芳芳特意戴上秋爽送的紅寶石項鏈、走進餐廳坐下時,仍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坐在自己對麵的秋處,好像不是在點菜,而是仍在耐心地給她講解,稿子應該怎麼修改。
秋爽點完菜後,對李芳芳道:“分手飯,今天咱倆先吃一頓。後天,我再把全處的小朋友就叫上。噯,你眼圈紅什麼?我又不是得了絕症快死了,才不做你們的處長的。”
李芳芳揉揉眼角:“秋處,你能不能不辭職?我現在,好後悔那天晚上在我家,對你說,我一定要討個說法。我也有點後悔,寫那份申訴書。”
“你以為我辭職,是因為你這件事,受到了壓力?”
“秋處,我的認知水平來看,是這樣,”李芳芳坦率道,“但這種後悔,我隻能當麵與你說。彆人理解不了,還會覺得我是個綠茶,讓上司為自己出頭,得了便宜還賣乖。”
秋爽給李芳芳倒上溫熱的核桃汁,再開口時,語氣柔和,語義卻堅決:“芳芳,夏蟲不可語冰,你不必把寶貴的時間,花在琢磨烏合之眾的腦回路這件事上。你,自己經曆了一樁不公平的事,不肯罷休,非要維權,沒有錯。我,見到了這樁事,嗯還有錦繡東方的事,我有能力出手就出手,我更沒有錯。至於辭職,這兩件事,連導火索,都談不上。”
李芳芳往前湊了湊:“那,那秋處你辭職的原因是啥?你馬上就要升正處了。你工作能力這麼強……”
“我不喜歡這個工作了。”
“啊?”
李芳芳語噎。
就,就這個理由?
這可是上海的正局級單位的正處級職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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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爽嘴角劃過淺淡的笑意。
“芳芳,怎麼說呢,這種感覺,或許就像,要和一個各方麵看起來都很優秀的丈夫離婚,外人也會不解。可隻有當事人,清楚地知道,必須離。因為沒有愛了,一點點都沒有了,過不下去了。”
“秋處,工作,難道和談戀愛或者結婚一樣嗎?”
“對我來講,原理是差不多的,都需要感情。我這個人,沒感情,就沒勁頭了。那我就像身邊那些毅然離開所謂的高價值丈夫的姐妹們一樣,一定要辭職。我不會為了一個穩定的飯碗,每天行屍走肉一樣打卡上班、處理公務。
至於對組織的培養有沒有愧疚,我百分百,沒有。十幾年來,我承擔自己的職責,使用手中的權力,做的每一件大事小事,都經得起翻出來質檢。我對得起納\\稅人,對得起把權\\力交給我們的人。而我現在,並不是執行任務中的軍人,不是臨陣脫逃,是依照法定流程辭職,我作為公民,有選擇要或者不要這份工作的權利。所以,我走得心安理得。”
李芳芳聽懂了,又似乎為自己尚不能與秋爽產生思維共振,而有些落寞。
“秋處,我,還不想走,我覺得,我對這份工作,還有激情。”
“我看出來了,從你月子裡都非要起來完善調研報告,就看出來了。那你就繼續好好乾。有一點哈,必須學我,做個好人,不要最後變成餘大文那種你最討厭的樣子。”
李芳芳咧嘴笑了。
秋爽卻忽然有點想哭。
十幾年啊,對這個單位,怎麼會真的說沒感情就沒感情,就形同陌路了呢?
決絕,是真實的,傷感,也是真實的。
好在,總有李芳芳這樣的年輕優質的血液,充實進來。
這也是為什麼,秋爽在走前,堅持要為李芳芳伸張公道。自己愛過的地方,總是希望它儘可能保持月明風清的。
上菜了,秋爽趕緊招呼李芳芳吃,自己也兜了一大勺金黃油亮的蟹粉豆腐,拌在熱氣騰騰的米飯上,用大快朵頤的姿態,掩蓋自己的傷感。
李芳芳不再糾結秋爽的辭職與自己有關,情緒一下子亮堂起來,像妹妹探問將要遠行的大姐一樣,對秋爽道:“秋處,那你辭職後,是換一個有老板的工作呢?還是自己創業做老板?”
“我,和彆人合夥,我們倆都是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