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湖路。
嘉頓珠寶的小洋樓上,鑄鐵質地的老式鋼窗,將梧桐金黃的圖景,裝裱成一幅悅目的油畫。
但室內的工作台邊,片刻前還端著熱咖啡欣賞秋色的瑪琳娜,愜意鬆弛的神態,已蕩然無存。
景春瑩在老太太麵前攤開打印出的幾頁圖文後,也坐了下來。
“瑪琳娜,我作為高珠界的後輩,真的想不到,您會這樣對待客戶。”
瑪琳娜稍稍抬起下巴頦兒。
濃妝也無法掩蓋皺紋如溝壑的臉上,那雙美人遲暮、風韻猶在的眼睛裡,數日來總是優雅靈動的眸光,被一種孩子氣的對抗眼神,替代了。
“cire,你現在講話的語氣,令人很不愉快,請你有話直說。”
景春瑩點點頭:“好。簡單講,您給金小姐的設計,我認為不是將軍或者勇士,而是我們中國古老的漢代時,身穿殮衣下葬的皇帝或貴族的屍體。那種殮衣,是由工匠用黃金穿孔玉片織成的,我們叫作‘金縷玉衣’。聽起來珠光寶氣的名字,其實說白了,就是裹屍布。”
景春瑩將幾張漢代出土文物的照片,輕輕推到瑪琳娜麵前。
瑪琳娜的目光,在照片上掃過,又投回景春瑩臉上。
老太太冷冷道:“你在質疑我對配石形狀與鑲嵌方式的運用。我隻是為了展示我們品牌密鑲梯方寶石的工藝,所以這位將軍的鎧甲,看上去像你說的這個玉片衣服。”
景春瑩聞言,心裡更火了。
你們兩口子,敢做不敢認。
“瑪琳娜,這根本不是技術細節導致二者相似的問題。”
景春瑩從隨身攜帶的文件夾裡,又拿出三份圖文打印件,一一出示給瑪琳娜。
“第一份顯示的是,亞瑟先生十五年前,在他的社交賬號中,用法語發表詆毀中國的觀點。他的原話: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愛抄襲的民族,大概因為他們自己的東西實在太醜了,配圖正是漢代的金縷玉衣。這段話發出後不久,就有懂法語的中國用戶留言指責亞瑟先生,他於是很快刪除並道歉了。但有些網友保留了截圖,發在自己的賬號中,所以我能搜到。
第二份,是關於亞瑟先生的一篇采訪,他提到自己在大學裡輔修的專業為文物考古,還開玩笑說,世界上有三樣東西,比他家族的皮具更牢固耐腐,一是阿伽門農的麵具,二是木乃伊的裹屍布,三是中國人的玉片衣。
第三份,則是我們中國國內的社交平台上,幾位做銷售工作的女孩,抱怨騾牌的帖子。女孩們都供職於一家叫作錦繡東方的服裝品牌,原本在門店賣得很不錯的係列,因為騾牌舉報抄襲,而被勒令下架。
所以,瑪琳娜,我的結論就是,亞瑟先生,比我們許多中國人還了解,金縷玉衣是什麼東西。而他,知道了金小姐就是錦繡東方的投資人後,讓你用金縷玉衣,戲弄她。否則,真的無法解釋,這事為何這麼巧。
我說完了。”
瑪琳娜震驚地看著對麵的女孩。
她此刻的樣子,滔滔不絕但語氣淩厲,完全不似一位浪漫又溫柔的傳統高珠設計師。
而是仿佛警察附體。
不,巴黎的那些警察,對待案件敷衍了事的可不少,哪像她這樣嚴肅又細致,非把真相挖出來不可的模樣。
瑪琳娜努力維持著因為強撐而顯得古怪的表情。
“cire,你很有想象力,你可以堅持自以為福爾摩斯那樣的推理。然後呢?”
“請你更換這個設計方案。”
“我拒絕更換,我是這個項目的領導者。”
“那我會去告訴金小姐,你畫的小人,代表的其實是一具屍體。如果她能接受,工廠可以繼續。”
“砰”地一聲,瑪琳娜將咖啡杯扔在地板上。
她終於無法壓住火氣了。
其實,她並不認同亞瑟的主意。
為了討好多年來倚仗的情人,她違心地耍了這個把戲。
這種憋屈感,令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盼著這件作品快些鑲嵌完、交付掉,此事就像巴黎郊外森林的霧障一樣,隨風而逝。
沒想到嘉頓招來的這個倔脾氣中國姑娘,直接對她掀桌子。
瑪琳娜再是多少明白自己理虧,也不能允許這個判斷,從景春瑩口中說出來。
“景小姐,你就是這樣為你的老板工作嗎?”
“瑪琳娜,你就是這樣對待信任你、尊敬你的中國客戶的嗎?”
“她的品牌,抄襲了我們法國人的設計,你們中國自己的權威部門認定的。”
景春瑩氣笑了。
老太太這是直接承認不體麵的背後原因了,而且,還依然邏輯與是非觀都堪憂。
“瑪琳娜,且不說這個認定合不合理,就算他們抄了,你要保持與亞瑟一樣的憤怒,你完全可以拒絕為金小姐設計,而不是使出這樣幼稚的惡作劇的花招。騙子又比小偷高貴多少呢?”
“petit !”瑪琳娜第一次發現,自己使用母語,居然懟不過這中國姑娘,隻得用法語罵了一句粗話“小蠢貨”。
兩人吵成這樣,虛掩的門外,早已聚集起不少員工。
眾人象征性地與門口保持一點距離,伸長脖頸朝裡看。
還有兩位懂法語的,看熱鬨不嫌事大,積極地為其他同事翻譯。
接到秘書電話後匆匆趕回的總監,撥開吃瓜群眾,踏進瑪琳娜這間寬敞的大辦公室,回身把門關上。
瑪琳娜乾脆直接拿總監出氣:“你一定在亞瑟發現之前,就曉得,那位金小姐的身份,你卻瞞著我。”
總監立刻瞪向景春瑩。
這孩子是不是為了給自己老鄉出頭,與瑪琳娜辯論什麼抄襲不抄襲了?
待景春瑩三句並做兩句地說了金縷玉衣的設計,總監驚異之下,心裡不由暗罵:把我當成和金小姐一樣沒文化的傻子來耍嗎?他媽的,我當時隻是覺得那小人好醜,還真不知道是個躺棺材裡的。
但總監允許自己表現在臉上的,隻有息事寧人的勸解。
“瑪琳娜,春瑩,我們都平靜一下。”
瑪琳娜冷笑:“你的下屬一點都不冷靜,不但不冷靜,而且沒有對自己雇主起碼的忠誠。她要去告訴那位金小姐。”
景春瑩針鋒相對:“下屬保持忠誠的前提,是雇主行事像君子。請你換設計稿,我就沉默。”
“春瑩,你消停消停,先出去!”總監斥責道。
景春瑩看著兩張麵孔,一字一頓道:“我現在出不出去,這事的走向都一樣。既然我的態度擺給你們了,你們一定會換方案的。同時,我會辭職,不再繼續為嘉頓珠寶工作,總監,我要對得起自己的原則,但也不能讓你太難做。”
說完,她走出了辦公室。
11月初的上海,今冬第一場冷空氣還沒來,正是江南最宜人的清秋時節。
景春瑩站在路邊,打開手機裡“春夏秋冬”四人群,輸入一句話:我今天辭職了。
……
一周後,秋爽準備離開溝村。
這次不是因休假回上海,而是結束了為期兩年的駐村掛職,歸隊原單位。
溝村的黃山群眾,送“萬民傘”還不至於,但哭唧唧舍不得她走的,還真不少。
秋書記兩年來,就像個陀螺似的沒停過。
招商引資的事,扶貧幫困的事,往外推農產品的事,往裡拉遊客的事,還有張家夫妻吵架、李家婆媳不和、王家兄弟鬩牆的事,反正從振興鄉村到調解各種雞毛蒜皮的糾紛,秋書記都是一把好手。
大夥兒表達感激之情的舉動,就是搞來一台麵包車,裝滿各種土特產。
筍乾香菇貢菊燒餅徽墨酥,團團地堆在車廂裡,中間還有兩個裝了冰袋的大泡沫箱,塞滿宰殺好的老母雞。
秋書記再三強調,根據掛職工作的紀律,不能拿,也沒用。
她隻得與梁峰商量好,回頭把這些東西,按照許樂冬直播間裡的商品價格,核算個總價,她轉給梁峰,當做外來捐款,入村裡的財務賬。
除了開車的小夥子外,梁峰作為溝村代表,也一起送車。
到了上海,秋爽將一車好東西拉到單位的食堂裡,向人事處報備,算是交待得清清白白。
她又執意給梁峰多定了兩天住宿,幫他掛上第六人民醫院的專家號,陪他去看手。
專家分析了重新拍攝的ct片子,直言黃山醫院的手術水平沒有任何問題,至於拇指與食指在精細動作上複健不理想,這屬於不同病患的運氣原因。
梁峰其實已經在心理上與這個結果和解了。
他反過來安慰秋書記:“秋姐,擱一般人身上,這樣的右手,足夠用了。那我現在也轉型成功了嘛,從一畫家,變成了有聲藝術家。”
秋爽辨出小夥子確實沒有落寞樣兒,也釋然了,晚上請客,叫上許樂冬和景春瑩一道吃飯。
席間,女人們感慨四季缺一人,梁峰更是先於她們,想到夏茉。
雖然二人沒少通過微信閒聊,夏茉還老在朋友圈和自己的小金書賬號上,推梁峰錄的或者散文集,但人家大小姐畢竟更有板有眼地盯著家族產業,又沒必須見麵的公務理由,哪會沒事就從太平湖來溝村。
所以,快三個月沒見到夏大小姐了。
再這樣下去,估計再見時,就是喝她的喜酒了。
梁峰正自嘲間,景春瑩主動告訴他,自己辭職了,重回自由職業賽道,剛找好注冊代理,去申請個人獨資企業的營業執照。
“梁先生,我的個人珠寶設計工作室,正式成立、有對公賬戶、能開發票後,在二級銷售渠道上,上海這邊會依托樂冬姐的直播間,而黃山那邊的商推,想拜托你來做。秋姐說溝村現在遊客量穩步上升,你的畫廊裡,擺上我的徽州主題輕奢珠寶係列,單價幾百到中四的,沒準也有流水客的營業額。麗江或者苗寨的銀飾品,有些貴的,也得這個價不是?還有太平湖的夏氏酒店那邊。”
梁峰一聽夏氏,可就來精神了。
“好啊,景小姐,回頭我喊上村裡兩個有高中文憑的小媳婦,你給我們遠程培訓一下珠寶的材質、保養等技術知識,我要是忙錄音訂單,就請她們看著鋪子。至於夏氏度假村的精品展廳那邊,我一定親自對接,起碼可以保證每周去兩到三次。”
景春瑩心道:那就對了,旁觀者清,你對茉茉,可不隻是冰釋前嫌那麼簡單。
景春瑩原本,承襲了父親的性子,不想過於關注身邊人的婚戀選擇,但此前夏茉回上海時邀約的一個飯局,稍稍改變了她的想法。
彼時,夏茉還請了賀鳴一道,說是未婚夫周瑾要感謝他倆在黃山遇險之事上的出力。
那天是景春瑩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被茉茉掛在嘴邊的周公子,四人寒暄一陣後,她就有種非常奇怪的直覺。
不舒服的直覺。
景春瑩自審對男性的寬容閾值還是比較大的,隻要不是孫法務那般過於做作討嫌,她很少會有刻薄挑剔的大腦反應。
周公子斯文謙遜,談吐溫和,表達感謝前還先對謝意的遲到表示抱歉,也不嘰歪自己是忙得沒空,照理如此言行,分明哪兒哪兒都透著妥帖。
漸漸的,景春瑩好像抓到不適感的原因了。
周瑾在關注賀鳴的某些瞬間裡,一閃即逝的細節,令景春瑩想起讀書時班上的同性取向男生們。
巴黎人對於此事,大多習以為常,所以男生們並不會掩飾。
而景春瑩作為設計師,自覺地就會去專注地觀察周遭人物。
直男看男人,和同性取向者看男人,總有著微妙的差彆,即使後者並沒有產生追求的心思時。
景春瑩無法用具象的語言來總結這種差異,但在法國時的經曆,已經形成了畫麵記憶,重疊到周公子的舉止上。
她當然希望自己的懷疑是空穴來風,卻又在不停地看到各種“同妻”新聞時,無法不去開腦洞。
其後,景春瑩甚至還佯作閒閒地與賀律師打探,周公子有沒有聘請他做紅鬆外部律師的想法,接觸多不多,得到否定的答案,才隻是略鬆口氣。
另一種感覺,卻又浮上來。
為何夏茉與梁峰在一起,更有純摯爽直、皆懷赤子之心的般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