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瑩供職的嘉頓珠寶,不算真正的國際一線高珠品牌。
但要成為它的白金高定客戶,曆史訂單也須累積到100至150萬美金左右。
考慮到歐美彩寶品牌的極高溢價,這個數字,對應到如今在上海如雨後春筍般崛起的個人珠寶工作室,大概可以便宜到十分之一。
也就是說,如果找個人工作室定製,花10至15萬美金,主石能保證與大牌的看齊,鑲嵌的話,有賴於中國工匠不斷提高的精湛手藝,隻要不涉及梵克雅寶的無邊鑲或拉鏈、普契拉提的珠羅紗之類的保密技術,中國匠人的出品,也不會遜於外國大牌。
所以,能讓那部分有錢又不傻的客戶,肯多掏八九倍的費用買高定,得有足夠的理由。
是日午後,景春瑩經過公司的培訓室時,看到香港飛過來的金牌店長,正在努力用普通話,給上海新招募的門店銷售們上課。
“商業理由,歸根結底,都能從人性中找到原因。你們以為,這些高客,在我們品牌六位數、七位數地刷卡,是因為我們請了柳宜菲做代言?嗬嗬,彆傻了,品牌找明星代言,主要是用滿大街撞款的基礎品類,結合現在的飯圈文化,去收割明星的粉絲們而已。
而高定珠寶,與這種基礎款完全是兩個賽道。買高定的客戶,自我認知已經足夠膨脹,對所謂的名人,早已沒有偶像崇拜,更不會像中產客戶那樣,糾結於隻有一兩克拉的紅藍寶,是不是有收藏價值。富豪們肯砸錢,無非是要獲得情緒價值。哪位夥伴可以告訴我,情緒價值,具體內容有哪些?”
一個女銷售舉手說道:“就是跪式服務,讓他們體會到人上人的快感。”
另一個補充道:“還要一邊跪,一邊誇他們,比如誇男客戶氣質好、問的問題專業,老板你好有見識哦!誇女客戶有少女感,哪怕她已經四五十歲了。唔不過,如果是陪太太或者小……,或者愛侶來的男客戶,我們絕不能誇他們帥或者身材保養得當,他們的女人會不高興的,會以為我們對她們的長期飯票或者金主有想法。”
培訓室內滾過一陣低低的哄笑。
女銷售的話,有些不上台麵,但的確多少符合部分實情。
香港講師衝兩個女孩點點頭,先對她們積極發言的態度予以肯定,然後才繼續娓娓說道:“恕我直言哦,這兩位夥伴講的,隻是比較淺層的情緒價值。時代不同了,客戶的品質,也在提升。如今許多豪客,本人修養與素質都不錯,對所謂的卑躬屈膝的跪式服務,並不感冒,因為他們不需要從這種主仆似的畫風裡,找成就感。他們更多地,是要從你們口中,聽到對於作品有見識、有文化底蘊的闡述。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又一位看起來斯文清秀的銷售,應答道:“因為,高定珠寶本身,就是與上乘審美、藝術原理、美學想象力、甚至哲學曆史都有關的,如果我們作為自己品牌的銷售,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些高客,為什麼要選我們呢?換位思考,如果我是老師定義的那種文藝審美要求很高的客戶,我也不願意從一個完全沒有對話基礎的人手裡買作品呀。”
站在門口的景春瑩,立刻對這姑娘上心地多看了幾眼。
香港講師也得體地為她鼓了幾聲掌,讚許她對“情緒價值”理解深刻。
景春瑩走到坐在最後一排做“臨時班主任”的人力資源部同事身邊,輕聲問:“這女孩素質很不錯,哪家門店的呀?叫啥?”
同事拿著附照片的表格翻了翻:“國金中心店的,叫Sussie,中文名蘇茜。”
景春瑩記下了。
公關部的小姑娘進來,輕聲道:“cire,瑪琳娜讓你去頂樓貴賓室,金小姐的司機說,金小姐和朋友大約還有二十分鐘就到了。”
金小姐,就是今天要接待的白金高定客戶。
景春瑩趕緊起身,走出培訓室後,問小姑娘:“午飯的時候,我看到亞瑟帶著一位中國麵孔的先生,也上了頂樓,他們還在嗎?那位先生,是啥來頭?”
“還在呢。陪著亞瑟的,是騾牌上海分公司的法務,好帥啊!長得像偶像劇裡那種斯文敗類高智商的男二號,打扮比亞瑟還有品味。而且超溫柔超有禮貌的!”
景春瑩看著小姑娘桃花眼亂閃,覺得同事像貓咪表情包一樣可愛有趣,但轉念一想,騾牌的法務?那不就是,狀告錦繡東方抄襲的經手人?
她繼續作了閒閒之色,向同事打聽:“亞瑟先生真是寵妻狂魔,跟瑪琳娜形影不離。但為啥會多個法務跟著?”
小姑娘是公關部的,當然對迎來送往的接待事宜門兒清,又特彆喜歡被景春瑩這樣在公司處於上升期的設計師請教八卦。
她遂熱心解釋道:“亞瑟嘛,老錢家族公子哥兒一枚,這次來上海,又不是他們騾牌自己有明星活動,所以他哪會像咱打工人一樣搞事業,主要還是到處吃吃喝喝看看。用他的話說,這也算看得起我們上海咯,畢竟被吹成東方巴黎。至於那個法務帥哥,據說生活裡特彆有品位,上海的高級地方沒有不知道的,所以就成了亞瑟的臨時向導。”
“哦這樣,那我趕緊上去了。”
……
景春瑩抱著一大疊設計方案,進到頂層的白金客戶專屬接待室時,亞瑟正與瑪琳娜,你儂我儂地翻開這兩天在上海拍的觀光照片,中國區總監則不停地恭維拍得有品味,拍出了上海“東方巴黎”的風采。
景春瑩其實有些不適應這種氣氛。
客戶馬上就要到了,有職業精神的乙方,難道不該迅速調整到工作狀態,而不是還津津有味地撒狗糧。
今天又不是公司的家庭日,還允許帶配偶帶娃來上班。
她分彆用普通話和法語,向室內三人打過招呼後,露台上的中國男人,聽到動靜,舉著香檳杯子,走了進來。
“你好,敝人姓孫,單名一個銓字。不是生子當如孫仲謀的那個孫權,然則,有幸得騾牌青眼,執掌法務令旗,論來也算與另兩家皮具頂流三分天下。這位佳人,想必就是瑪琳娜小姐讚不絕口的未來之星設計師吧?”
我的老天爺……景春瑩隻覺得牙都要酸倒了。
這位是在演“滾滾長江東逝水”的古裝劇麼?
許多自詡早已遷躍出普信男階層的精英雄性,也不至於講話這麼戇兮兮吧?
他自己意識不到,這種用“半文不白”包裝著吹牛炫耀的社交辭令,很好笑麼?
“孫先生你好,我叫景春瑩,嘉頓的設計師,你叫我小景,或者cire,都可以。”
景春瑩淡淡地回應完畢,就抱著設計圖紙及裸石樣品盒,走到工作台前,開始排布。
甭管他是不是因為所處立場而“欺負”過淩虹,景春瑩都對這人沒啥應酬興趣。
孫法務沒有從景春瑩眼中看到驚豔佳人的神色,未免有些不爽。
他是經過文明洗禮的男性,還不至於在社交場合,但凡見到一個女人,就期待對方產生荷爾蒙飆升反應,但這設計師,連微信都不問自己要一個,也太沒禮貌了吧。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瑪琳娜老太,注意到景春瑩已經進入工作狀態,內心倒是認同的。
她替亞瑟退出ipad的照片文件,半嗔嗲半認真道:“好了親愛的王子,我要工作了。”
亞瑟聳聳肩,擺出做作的投訴模樣,對始終維持著笑容的總監道:“我好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中國貴族,能讓我敗下陣來,從我這裡搶去我的公主的時間。”
總監尷尬得猶如渾身爬壁虎,暗道,臥槽,我們又不是你這種吃祖宗福祿的世家公子,我們得靠兢兢業業伺候甲方爸爸才能讓自己和團隊有飯吃啊。
卻聽那邊廂,孫法務微皺眉頭,喃喃出聲道:“Alina金?嗯?這是個德文名字吧?”
他正站在景春瑩對麵,看著圖紙方案最上方的客戶名字。
景春瑩的火頭“噌”地竄上來,她差點就脫口而出:“孫先生,你這樣的舉止,和那些站在同事身後看他們電腦的沒有教養的人,有什麼區彆,何況你根本就不是嘉頓的員工。”
孫法務捕捉到了女設計師眼裡的異樣,不以為意,反而開玩笑道:“嗬嗬,彆見怪哈,我們學法律出身的,職業病,就算不在工作狀態,也觀察力很強。”
景春瑩心說,那也得分人,賀鳴也是律師,完全不會如此不懂基本禮貌。
另一邊,嘉頓的總監聽到孫法務關注到“Alina”是個德語名字時,心中一凜。
壞了,百密一疏,沒防備這個裝腔作勢的騾牌法務,這樣討嫌,到處看。
“德國名呀?還真不知道哎。”總監打著哈哈。
所幸,助理打電話來,說今天預約看方案的白金客戶,已經到樓下了。
總監對瑪琳娜用法語道:“我去迎接。”
畢竟一套高珠就出價三百萬人民幣的客戶,而且每季都來光顧的。
亞瑟出於對中國富人階層“又要掙他們錢、又看不上他們”的複雜心理,倒是立馬也站起來,喚上孫法務,去隔壁的貴賓酒廊小酌。
他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因為知道嘉頓總監,可比瑪琳娜這個老情人,更看重他亞瑟在高奢圈的人脈,還指望他多介紹資源呢。
老洋房的木質樓梯吱嘎作響,總監引著一位身穿宋錦馬甲、香雲紗闊腿褲的中年女士,走進屋來。
“瑪琳娜,春瑩,這位就是一直支持我們品牌高定作品的金小姐。”
……
金小姐年過四十。
綰得略見鬆弛的發髻,斜插一根和田籽料的玉蘭花簪子。
臉上醫美痕跡不重,身材也略見自然發福。
年輕時應是個五官大氣的濃顏佳人,如今又顯然與歲月溫柔地和解,沒有那種非要強留青春的氣勢洶洶,反倒觀之美好可親。
與她那一身質地上乘的國風衣褲,氣場相協。
雖是風華照人,金小姐卻沒有架子,才與瑪琳娜交談了兩三句,就抽空轉向景春瑩,柔聲道:“謝謝你呀姑娘,幫我做翻譯。”
落座後,在瑪琳娜的許可下,景春瑩開始為金小姐介紹。
“金小姐,您這次對套裝作品的主題要求,是‘高山流水’。我們理解為,套係整體,要表現的,其實類似中國傳統畫中,人文畫派的底蘊。不但有自然風光的美,還有得遇知音的情,同時加上‘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豁達感。所以,我們先準備了這幾個方案。”
景春瑩將靈感分彆來自黃山的“鬆下聽琴”、來自桃花潭的“山居泛舟”、來自安慶臨江寺的“煙江疊嶂”,三套晚裝鏈與耳環、食指戒、胸針的設計方案,娓娓講給客戶聽。
其中有幾件,瑪琳娜看過初稿後,從配色與鑲嵌的角度作過大修,景春瑩是相當服氣的。
法國老太太,的確也對東方意象的精髓抓得不錯,還具有技術實操經驗,令景春瑩真心感到受益匪淺。
因而,景春瑩在說方案時,不時與瑪琳娜請示幾句法文,再頗為自信地繼續介紹。
分寸之妙,哄得瑪老太很高興,也讓陪在左右的總監,很滿意手下愛將的接待水平。
設計師,其實比一線銷售,更需要高超的溝通能力。
金小姐耐心地聽完,笑道:“不瞞你們說,我最開始聽景小姐講的那一串,沒咋聽懂。畢竟我文化水平不高嘛,中專畢業就去德國打工了。但是景小姐比劃著畫片兒解釋後,我明白啦。我喜歡‘山居泛舟’的套鏈,和‘鬆下聽琴’的胸針。不過,好像都素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給我加一個,喜慶點的,做成壓襟珠寶的樣子,正好我的中式衣服比較多,需要壓襟。”
景春瑩不知道“壓襟”怎麼用法語說,趕緊網上搜了個圖,給瑪琳娜看。
瑪老太抿嘴:“明白了,主體是胸針的麵積,但比較像你們中國人端午節掛的香包。”
景春瑩翻譯後,金小姐給瑪老太豎個大拇指:“您可真是中國通。”
貴賓接待室中,賓主相談甚歡,一牆之隔的酒廊裡,氣氛可就未必好了。
孫法務對亞瑟道:“Alina金,金小姐,在德國開中餐館起家,積攢第一桶財富後,回國開養生館、美容院,直到成為新銳國風中裝‘錦繡東方’的大老板。之前這個品牌抄襲我們騾牌的案子裡,她還不服,讓錦繡東方申請了行政複議。亞瑟先生,雖然自始自終,這個金小姐都沒露過麵,但我可不會認不出她。”
亞瑟轉著高腳杯,冷冷道:“嘉頓的總監,太過分了,她明明曉得騾牌的案子,卻讓我的瑪琳娜,去服務這樣一個靠抄襲賺錢的中國暴發戶。
孫法務一樂:“‘暴發戶’這個詞,您都學會了。沒錯,這就是個沒有審美品味的暴發戶,唔,在我們中文裡,還可以叫作,土財主。”
亞瑟不語片刻,忽然露出惡作劇中的頑童的神態:“其實我對珠寶,也不是門外漢,我有個主意,和這位女土財主,開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