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鳴不知道自己算是高估還是低估了秋書記。
說高估吧,秋爽沒有為胡戈提供書麵證詞。
說低估吧,人家秋書記,是自己直接衝過來了……
國慶長假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賀鳴寫完一份合同發給甲方爸爸後,打開手機軟件,搜索口碑不錯的擼貓咖啡館,想約景春瑩假期去玩。
景春瑩提過,她最近需要觀察貓咪的各種姿態,給公司提交本季“動物吊墜”係列的珠寶設計方案。
賀鳴剛買好雙人擼貓套餐,秋爽就發起了通話請求。
“賀律師,我現在已經到了振邦保險樓下,對,浦東陸家嘴,他們總部這裡。我簡單說兩句,胡戈我聯係過了,他在趕過來的途中。我會帶著他直接進振邦,和話事人交涉。你來不來無所謂,因為這和勞動仲裁啊訴訟啊之類的司法途徑沒關係。但你畢竟是胡戈的本案律師,還聯係我要過證詞,所以我得跟你說一下哈。就這麼著,過節愉快。”
賀律師“噌”地坐直了身體:“秋小姐,哦不,秋書記,您彆衝動。”
那邊傳來爽朗的笑聲:“大律師你放心,我一體製內的優秀乾部,就算衝,也是講道理的衝,就算動,也是有技巧的動,絕不會勞煩你大律師今天夜裡來派出所撈我的。拜拜。”
秋爽掐了手機。
賀鳴沒有猶豫,打上網約車,也往振邦保險的總部馳去。
國慶前夕,上海各條高架,從午後1點左右的光景,就開始堵了。
這邊,賀鳴的車還在浦西龜速爬行中,那邊,秋爽已經與匆匆趕到的胡戈接上了頭。
胡戈的驚訝,溢於言表。
“秋書記,儂,要做什麼?”
秋爽的滬語,一改之前與胡戈在溝村吵架時的呱啦鬆脆,而是還原了上海女性說方言時,特有的又嗲糯又諧謔的韻味。
“我做啥?我知恩圖報可以不啦?儂之前對我們養殖戶仁義,我今天來幫儂和用人單位有效溝通。哎呀,儂慌啥啦,我又不是舊社會上海灘的流氓咯。再說了,聽賀律師講了案情後,我真是覺得,就算黃金榮、杜月笙這種黑幫頭子,也比你們老板懂江湖道義。”
秋爽一麵說,一麵快速地往寫字樓裡去。
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麵露驚悚的胡戈,笑道:“儂放心,我跟人溝通,從來都是遵循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不會打起來。你不跟我進去的話,那你也太沒有男人腔調了吧?我是給你出頭哎。”
胡戈聽到最後一句,立刻從木偶,變成編組的戰鬥機,追隨秋爽而去。
五星級寫字樓,大堂門禁森嚴,物業得替自己的業主們,把好第一道關,不能阿貓阿狗的都放上去。
胡戈的出入門卡早就被收走了,從大堂到電梯的路,都進不去。
但這種小事,怎麼會難倒開局不用刀的秋書記。
秋爽款步行至大堂前台,把印有國徽的工作證晃了晃:“小姑娘,麻煩儂接通一下振邦保險的前台,我是他們監管部門的,按照總會的通知,今天來突擊檢查。”
物業的前台,趕緊致電業主的前台。
業主的前台一聽是監管部門的,又趕緊聯係辦公室主任。
兩分鐘都不到,振邦的辦公室主任親自下到大堂。
乍見秋爽,辦公室主任覺得麵生,但那種體製內處級乾部特有的氣質,又很明顯。
“領導您是上海局稽查二處的?貴姓?”
秋爽容色端嚴:“免貴姓秋。稽查我不分管,我主要管信訪條線。工作證和檢查通知書要看麼?”
說著順勢去電腦包裡掏證件。
辦公室主任連連擺手:“哦不不不,不用不用。監管部門蒞臨指導我司工作,我司從上到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秋爽嘴角一鬆:“你也不用緊張,我先和你上去,有些情況,需要當麵和你們老總溝通一下。”
辦公室主任新說,臥槽,不用懷疑了,這說話的習慣,和之前來的檢查隊長一個味兒。
不是廳局級,勝似廳局級。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處長治國”嘛。
他於是更緊張了,但臉上還是擠出溫婉麵聖的笑容,正準備給秋爽刷卡,卻見跟過來一個中年男人。
“老師我看你麵熟啊,咱是不是,以前在局裡見過?”辦公室主任對胡戈道。
秋爽淡淡道:“我手下。”
辦公室主任打著哈哈:“哦哦。”
胡戈方才還戰戰兢兢。
沒想到,對方這樣不管人力資源的高層領導,根本認不出來,眼前這顆螺絲釘,是本司十幾年的老員工。
胡戈短暫慶幸後又覺得有些諷刺,旋即,不知出於啥心理,琢磨道,或許,因為自己這幾年外派到黃山工作,公司員工又多,所以領導們不認識自己。
三人上到振邦保險所在的樓層,辦公室主任打開本司最豪華的一間江景辦公室。
“兩位領導稍坐片刻,我去請分管客服的林總過來。”
秋爽問:“林總還分管人力資源吧?”
“那是向總。”
“一起請過來。”
“啊?”
辦公室主任有點懵。
監管部門,如果來的信訪與消費者保護口的乾部,公司一般都是分管客服的老總對接,關人力資源啥事兒啊。
秋爽倒顯得平易近人,稍作解釋:“針對壽險公司的投訴,除了銷售誤導,就是營銷員隊伍挖牆腳。這次沒想到,你們產險公司,也被投訴業務員隊伍的問題。”
辦公室主任一臉“原來如此、卑職這就照辦”的神態,離開會議室。
進來上茶的秘書,無意中望向胡戈,頓時目露驚異。
秋爽瞥一眼胡戈,輕聲道:“唷,這個同事倒是認出你來了。”
不等胡戈反應,又對秘書道:“姑娘,快要放假了,少說話,等下班。國慶長假玩得開心哈。”
秘書一吐舌頭,退出去後,拐到前台,對兩個正交頭接耳的小姑娘道:“江景會議室裡那男的,是不是前一陣被辭掉的老光棍?從安徽回來的那個?”
“wendy你也認出來了對不對?就是他。他路子滿粗的嘛,怎麼請動監管局的女領導的?”
英文名叫wendy的秘書,不置可否地笑笑,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會議室裡的大姐,肯定哪裡不對,因為她對胡戈說的那句話,分明帶著幾分親近的揶揄。
哪有監管部門的領導,對投訴人用那種語氣說話的?好比法官,會在法庭上與原被告這樣講話嗎?
wendy暗忖,如果自己這時候,飛奔去提醒辦公室主任,這不等於在老總們麵前,顯得主任很蠢嘛。
拿著賣白菜的錢,鬼才會去操賣白粉的心呢。不過,自己今天必須晚點下班,有精彩好戲乾嘛不看。
……
辦公室主任帶著兩位老總進到會議室時,分管客戶服務的林總,還沒啥反應,分管人力資源的向總,卻是麵色結結實實一變。
原本,向總這種屬於公司班子成員的老板,也不會和胡戈這種小巴辣子打交道。
畢竟,在裁員的情形裡,最多也就是部門負責人去談個話,大部分時候,甚至交給手下的小朋友去辦就行了。
但中秋那天,胡戈在得知應得的賠償被一降再降時,這個在公司中下層員工裡被公認的“老實人”,看似依舊慫唧唧地走出談話會議室時,突然一麵喊著“不公平”,一麵衝往向總的辦公室。
可巧向總正從洗手間回來,幾個有眼力見兒的下屬,趕緊像忠誠救駕的錦衣衛一般,把領導團團圍住,簇擁到一位部門總的辦公室裡,保護起來。
財產險公司,男人多,胡戈很快被昔日的同事們抱著肩膀製住,又一口一個“兄弟”地勸了,胡戈才漸漸平靜下來,好像元神歸位似地,深重地歎口氣,在諸多或驚恐、或同情的目光中,離開了公司。
向總從下屬辦公室的玻璃後頭,看清了中年失業者的麵孔。
此後整整一周,向總上樓時,都要司機一道陪著,唯恐社會新聞裡那些血淋淋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今日,此刻,乍見胡戈,向總這個男人,不由自主地往性彆為女的林總身後避了避。
以至於林總和辦公室主任,都有些莫名其妙。
秋爽見成功與這家公司的核心層副手見上了,便把工作證打開,往桌子上一擺:“不好意思啊,剛才沒和辦公室主任說太細。我呢,的確姓秋,但其實,是工商條線的,不算你們金融監管的親婆婆,今天來,也不是和業務檢查有關。這不是因為,貴司的門比較難進,我不得不和主任開個玩笑,才有可能與你們麵對麵聊聊嘛。”
辦公室主任片刻前的諂媚笑容蕩然無存,剛要垮臉,想到工商的乾部,那也是從掛國徽的地兒出來的,忙努力管理了一下表情,正要開口,身邊的向總已經發聲了。
“小胡,這位老師,是你朋友吧?勞動糾紛,國家把仲裁和訴訟的程序,安排得明明白白,咱們按規矩來就好。工商條線不管這事兒,你這樣動用熟人的公權力,給自己辦私案,對她也不妥,是吧?”
既然同行者是有公職身份的,向總反倒不怕了,講話也硬氣起來。
秋爽一聽,暗道,我去,你當姐是剛出來混江湖的萌新嗎?
她莞爾一笑,衝桌上的工作證努努嘴:“向總言重了。這個小紅本兒,作用也就相當於門禁卡而已。我接下來幫胡先生說話,絕不會再利用半分我的公職背景,壓你們。坐下談談吧?”
分管客服的林總,是紮紮實實從基層乾上來的,知道許多風起於青萍之末的案子,若傲慢對待,往往會釀成大麻煩。
她忙拽著向總坐下,和氣地對秋爽道:“秋老師,您先講,我們聽著。”
秋爽從容道:“我眼下其實在黃山掛職做書記,胡先生最近負責察勘定損的生豬死亡險案子,就是我們村的。所以,首先,我是作為貴司的客戶,坐在這裡,向分管客戶服務的林總,表示感謝,感謝貴司的員工,就是胡先生,勤勉、客觀、專業,讓養殖戶及時拿到賠款。”
林總尷尬地咧嘴:“唔,應該的,應該的。”
秋爽繼續道:“但就在前幾天,胡先生的律師聯係我,說你們公司在解除勞動合同時,以胡先生與我們養殖戶串通騙賠為由,大幅克扣給他的解約賠償金數額。律師那邊,希望我和養殖戶出個書麵證明,向仲裁庭或者法院,說清楚胡先生是清白的。我一想,這事兒還要鬨上法庭說麼?這不是浪費國家司法資源麼對不?我直接來和你們幾位老總講講,不就行了。我們村,真的死了那麼多豬,胡先生,真的是如實定損,誤會解除了,貴司把賠償金,全額給胡先生吧。這世道,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秋爽越說,姿態放得越低,林總和辦公室主任聽明白原委了,還真有些悖逆地覺著,自家朝廷,確實不太地道,這麼欺負一個老員工,何必呢。
向總卻不這樣想。
現在資金運用管得緊,市場收益也不大好,開源不行,當然要節流咯。
怎麼個節流法?當然,是少賠,或者,能不賠,就不賠咯。
就連平時吃工作餐時,核心層都開玩笑說,自家公司隻有兩種情況,是不付理賠款的,這兩種情是:這也不賠,那也不賠。
而根據黃山支公司的彙報,胡戈居然還在現場為村民們說話,自己是吃哪家飯的,都忘了嗎?
向總於是往椅背上一靠,擼著地中海頭頂道:“小秋老師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其實在我們眼裡,小胡也一直是不錯的夥伴,但大勢之下,裁員也正常。小胡對賠償金有異議,我司願意配合他走法律途徑。”
果然開始打太極。
秋爽心說,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嘍。
一生要強不服輸的中國大姐,將眼中最後一絲禮貌的溫和抹了,看看手機的時間,冷冷道:“現在是下午兩點半,從這裡到你們的監管局,地鐵一站路。我和胡先生現在出發,趕在下班前走進監管局的信訪接待室,妥的。而且我來之前已經問過了,長假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就是他們的局長接待日,目前還有預約名額,提前7個自然日預約。巧了麼不是,咱現在趕緊過去。”
向總一副油鹽不進的笑容:“也可以。”
林總卻麵露憂色。
秋爽看向她:“林總是不是想到什麼經驗了?沒錯,金融監管的信訪口,和我們工商條線的信訪口一樣,無權裁斷企業的勞動糾紛。不過,依法律法規,我們可以要求你們的監管部門,給我們出具書麵的不受理通知書。”
向總道:“然後呢,那不就結案了,你們還是得去仲裁啊。”
“不不,向總看來,對行政法,不如對勞動法熟悉啊。由於拿到了這張不受理通知書,接下來,我與胡先生,可以在流程內做的事,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