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查這個,倒也不難,村子不大,在查文斌去西藏的時候,村東頭確實有人自縊了,大約是在一個月多前。
村東頭有一戶人家,戶主姓餘。老餘有膝下有三個兒子一個姑娘,老伴兒死的早,他一手靠著自己的篾匠活拉扯大了四個孩子。
浙西北產竹子,這兒有著大片大片的竹林,靠山吃山的農民們從這種韌性絕佳的植物身上發明了篾,從竹篾做成的籮、籃子、桶、匾等等生活用具一直延續了上千年。老餘就是靠著一把篾刀硬是養活了一大家子人,竹篾多倒簽又是異常鋒利,乾這行,靠的完全是手指的力量。也正是因為如此,老餘的手指在他四十多歲的時候就不能做到彎曲了,等五十歲的時候已經是基本殘疾了。腫大的關節、粗糙的皮膚,厚厚的手指甲,刀疤貼著刀疤讓他的雙手伸進熱水裡都感覺不到溫度。到了冬天就是老餘最受罪的時候,他的手指和手掌便開始會開裂,露出裡麵鮮紅的肌肉,隻能用毛巾包著。
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先後給三個兒子造了三棟新房,娶了三房兒媳,最小的姑娘陪嫁的時候那也是在村裡不落下風,可以說,他這一身的心血都花在了兒女身上。
而他的三位兒子如今都已各自成家,要說這人到晚年,兒孫滿堂正是他老餘該享受的時候了,辛苦了大半輩子拉扯後人,現在是輪到兒孫們孝敬他了。
可現實生活中的確有那麼一匹不孝子和白眼狼,老大發話他是最早獨立成家的,老餘應該歸兩個小的管;老二發話,自己家屋子小,住不下;老三發話,他是最小的,養老的問題應該歸哥哥。可憐老餘辛苦一輩子,人到黃昏時被三個兒子跟皮球一樣的踢來踢去,唯獨小女兒偶爾把老人接回去住,可畢竟是嫁出去的姑娘,老餘好麵子,不想給她添麻煩,自個兒回了老屋肚子單燒。
年紀大了,手又殘了,老餘已經沒辦法再乾篾匠的行當了,家裡的田地又早早給三個兒子分光了,他唯一的財產就是這三層的土坯房。因為年久失修,常常外麵下大雨,裡麵下小雨,一個土灶,一張他結婚時的床,兩個木頭箱子外加幾把篾刀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老餘年輕的時候在村子裡是出了名的老實,不料老了卻落了這麼個下場,村裡的人看不過去,有熱心的就隔三差五的去送點吃的。村裡為他的事也找三個兒子協調過,幾番都沒成功,就為了他辦了低保,隻能買點米勉強糊口。
最大的難處其實還是傷病,即使有了米,老餘的手也很難弄到一口熱的吃。這樣作孽的日子過了有三四年,到了那一年的開春,村裡要搞竹木加工廠,老餘那老宅子要被征用。
原本從不往來的三個兒子一聽要拆遷,天天都往老餘哪兒跑,三個兒媳恨不得雇轎子把老頭往自己家裡抬。其實老餘心裡明白,這是他們惦記著那點拆遷款。村裡的乾部也考慮到了他的情況,說是給老餘重新挑一塊地蓋平房,剩餘的錢就留給他養老用。
那三個兒子整天去村委會鬨事,鬨的人是工程也開不了,最後老餘出來妥協了:就給錢吧,房子不要了。他這樣做,是為了不給那些照顧他的乾部們為難,老餘是個好人。
錢自然是沒有進了老餘的口袋,三兄弟為了怎麼分這筆錢大打出手,菜刀鋤頭都用上了。那天也注定了和平時有些不一樣,四五月的天氣,大中午的浙西北竟然罕見的飄了一陣子雪花,天空陰沉的有些可怕。老餘的身後是三個兒子鼻青臉腫的互相叫罵聲,兒媳之間的撕扯聲,還有鈔票嘩啦嘩啦的響聲。
中午的時候,有人看見老餘拿著他那把篾刀進了林子,下午兩點的時候,工程隊準備去拆房子,打開房門的時候看見老餘吊在一根麻繩上,雙腳直挺挺的。他的腳下是一口棺材,那是很久之前他還用能力的時候從外公那兒定的,棺材兩邊各放著兩根抬杠用的木頭,用紅紙糊著,所有的一切他都給自己準備好了。
那是一身已經洗的發白的藍布中山裝,補丁補的相當不專業,據說這是他結婚那年買的,也是他唯一一套拿的出來的衣服,但是很乾淨。
老餘就這樣走了,他的葬禮辦三個兒子都要出頭辦,因為在那兒白事是有份子錢收的,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為此事,三兄弟又大打出手,但是卻沒有人為老餘流過一滴淚。
查文斌沒在,這喪事自然也就沒有道士做場,按說這樣的非命是一定要請人來的,但是為了圖省錢,能免則免,就連壽衣老餘都沒撈著。最後,老餘下葬了,剩下那兩根抬杠的木料都被兒子給賣進了木器廠,繩子則在半道就給丟了,不想就這樣陰差陽錯的被超子撿了去。
說出這件事的,是村裡的張嫂,她是老婦女主任,也是負責給老餘生前送米送油的。查文斌自然也是認識他的,因為過去他也會問老餘定些東西,比如他常用到的燈籠都是老餘給做的。
就連昌叔聽完了張嫂的陳述都用拳頭敲打著桌子一個勁的咧咧道:“不孝子啊不孝子,遭雷劈的啊!”
查文斌向來是不喜歡管人家家務事的,但老餘的確是走的太冤了,特彆是張嫂跟他說老餘死的時候眼珠子瞪得老大,怎麼合都合不上,看得人心裡發毛,最後他那小兒子用黃紙蓋在他臉上才算了事。
“你們跟我去一趟,昌叔,你這件事回頭我會給你個交代。”說著,他便帶著幾人準備出去,素素拉著昌叔跟了出來說道:“能不能帶我們也去看看?”
查文斌停了一下,冷冷道:“願意跟就跟著吧。”
老餘的三個兒子住的都很近,三棟二層小樓在村裡也算是不錯的,這都是老餘一刀一刀用篾給他們造的,如今他卻連半天也沒有真正住過。
走到了大兒子家,未進門,在屋外已經聽到了爭吵聲,超子抬腳朝著大門就是一踹。“咣當”一聲,鐵門被踹的前後不停搖晃。
門打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開門了,她的嘴邊還有未乾淨的唾沫星子,想必剛才的罵聲就是她。
一個標準的農村潑婦造型:雙手叉著腰,身子微微向後傾斜,瞪大了眼睛惡狠狠的盯著超子罵道:“哪裡來的沒教養的狗東西,到我們家撒野來了,你也不打聽打聽……”
這一連串的村罵把素素和昌叔兩個外地人是聽得一愣一愣的,香港可找不出這麼彪悍的女人,早知道就不跟著來了,那手指都戳著超子退到無路可退了。
大概是被她弄的有些火了,超子終於抓起了那女人的手,輕輕一扭道:“我不打女人,叫你男人出來吧。”他是什麼出身,格鬥裡頭的小擒拿手對付一個村婦還不是綽綽有餘,那女人一吃痛,立馬改變了戰術,屁股往地上一座,雙腿開始不停的亂蹬,踹得那地上片刻鐘硬是給刨出了一個大坑。
剩下的那隻手不停的拍打著自己的大腿,那眼淚比奧斯卡影後來的還快,一邊哭一邊喊道:“哎呀!有人耍流氓了啊,欺負女人啊!快來人啊!外鄉人來欺負本地人了啊!”
她那嗓子可以跟村裡的擴音器大喇叭比,被這麼一吼一撒潑,屋裡立刻衝出了一個手拿鋤頭的男子。他的臉上還有一塊鮮紅的五指印,剛想舞動鋤頭,卻看見了人群裡頭的查文斌,另外幾個他也見過,都是住在查家的人,一時間他楞住了,這查文斌可不好惹,早十年他家門口就停滿了小轎車,聽說省城裡的大官都管他叫師傅。
這舉起的鋤頭放下也不是,砸下去也不是,他那婆娘一瞧自己的男人慫了,便撒潑的越發厲害。這會兒村裡好多人都趕來看熱鬨,瞧是查文斌在,一個個都開始跟他數落起這個婆娘的厲害之處,勸他彆招惹她算了。
查文斌向前走了一把,輕輕卸下了那男人的鋤頭,又瞧了一眼那地上撒潑的婆娘道:“餘大,今天我來,不為彆的事兒。我曾經欠你你爹一個人情,想來還掉,生前的時候我用的燈籠都是他給做的,沒收過一文錢,他曾經跟我開玩笑說要是他走了,想請我給他做場道,前陣子我出去了,回來的時候他也不在了,明天剛好是你爹第七個‘七’,你通知你們弟兄仨帶著婆娘都到老屋子那兒,該準備的香紙貢品都給準備了,回頭我讓張嫂寫張條子給你。”
說完,查文斌便準備要離開,不料那地上的婆娘一把抱住他的腿又開始朝著他男人撒潑,哭喊道:“你個窩囊廢,你就這樣看著你老婆被人欺負啊,你個沒良心的東西聯合外人欺負我……”
看熱鬨的人此刻已經把餘家是圍了水泄不通,餘大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這時一個巨大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步,一把拿起餘大手中的鋤頭聚在空中輕輕一掰。“哢擦”一聲,鋤頭柄應聲成了兩截,大山把拿斷了的鋤頭往地上一丟,嚇得那餘大都傻了眼,這得多大的力氣啊!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倩影這會兒也從人群之中跳了上去,餘大那撒潑的婆娘還沒回過神來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陣子痛。
“啪”得一個巴掌,素素搓搓手用她那招牌式的笑容盯著地上的村婦說道:“他們不打女人是因為他們是爺們,可我是女人,打你總沒問題吧。”
留下傻了眼餘大夫妻,查文斌頭也不回的走了,圍觀的村民也在一陣哄笑裡陸續離開,這餘家的兒子他們是早就看不慣了,今天終於有人出來替老餘出了這口惡氣。
路上,素素朝著查文斌吐著舌頭道:“文斌哥?我這樣叫,您不介意吧?”
查文斌沒有說話。
“您不說話,那我就這麼叫了啊!”她歡快的在前麵轉了一個圈兒。
查文斌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盯著那精靈兒一樣的女孩笑著說道:“你那巴掌扇的挺解氣的。”
餘大連夜通知了另外兩個弟兄,一聽是查文斌要替老爺子出頭,這哥仨都蔫了。且不說查文斌在這一帶的威望和人際關係,就他家住的那三人,各個都是凶神惡煞,尤其是那個大塊頭,滿臉的橫肉。村裡有晚上不聽話的小孩,老人們都會拿這樣一句話嚇唬他:“再不睡,再不睡查家那個橫肉臉就要來了!”這句話比什麼靈丹妙藥都要管用,孩子們隻要聽見大山的名字比見到木棍還要乖巧。
這樣的主,他們惹不起,人都是這樣的,越惡的人反而欺軟怕硬。當晚,三兄弟就照著張嫂遞來的條子開始置辦東西,殺豬宰羊腿雞毛,忙了一個通宵硬是不敢怠慢,玩意惹惱了,他們還真擔心自家大門明天就被那幾位爺給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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