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隨舟握著那封信的手驟然收緊了。
也難怪……他算好了從鄴城到這裡來的時間,眼看著時間推遲了不少,他就懷疑有異。
他猜得到即便昭元帝同意,霍玉衍也不會善罷甘休,卻沒想到……霍玉衍居然忌憚霍無咎至此。
曆史上的霍玉衍自潯陽一戰,身體便壞了根本,大不如前。
他自做了太子起,便將養在鄴城,半步不敢出,即便如此,也不過堪堪活過三十歲,便身殞了。對他而今這副身子骨來說,能讓他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鄴城、前往臨安,可見他有多畏懼霍無咎。
江隨舟拿著那信,沉吟了半晌。
“去回婁將軍,說我知道了。”他說。“讓他隻管放心。”
那斥候連忙起身應是。
便聽江隨舟接著道:“孟潛山,去問問霍將軍去哪兒了,派人去告訴他,讓他儘快回來一趟。”
“是!奴才這就去辦!”孟潛山忙道。
二人退下,禦書房中頓時清靜了不少。
江隨舟拿著那封信沉思了起來。
霍玉衍敢來,那就說明他不知道霍無咎手中拿有他證據的事情。雖說李晟被霍無咎殺了,但而今世人都當是李晟心懷異心,想要除掉霍無咎。
也正因為如此,霍無咎與昭元帝書信往來,北梁又往南邊送了這麼多官員,誰也不覺得奇怪。
而今知道實情的,也隻有江隨舟、霍無咎和婁鉞而已,而知道霍無咎手裡有霍玉衍與龐紹來往密信的,也隻有江隨舟與霍無咎兩個人罷了。
雖說霍玉衍的到來出乎江隨舟的意料之外,但而今敵在明我在暗,反倒是霍玉衍更加被動。
如若處理得當,對他們來說,反倒是霍玉衍主動將把柄送上門來呢。
江隨舟摩挲著紙張的邊緣,陷入了沉思。
——
入了夏,橫亙在北梁南景之間的大江濤濤而過,兩岸綠樹成蔭,自成一派江南景致。
婁鉞站在江邊,深吸了一口氣。
霍玉衍要來的消息一送到他手裡,他便立刻派人馬不停蹄地轉呈給了江隨舟。
他知道,江隨舟人在臨安,定然會將一切準備妥當,他要做的,便是藏住自己的全部心思,全須全尾地將鄴城送來的所有人,安全地迎回去。
他神色冷峻,旁邊的婁婉君卻沒注意到。
她不耐煩等人,騎著馬,在江邊溜達。她將馬鞭折起塞回了腰間,抬手折了一支柳,輕飄飄地甩著,催著馬匹在江邊閒逛。
她晃得婁鉞心下直躁。
“老實點兒!”婁鉞不讚同地皺眉對她說。
婁婉君分毫不放在心上,一手甩著柳枝,單手牽著韁繩調轉過頭來。
“傻站著就是老實了?”她頂嘴道。“我閒得住,這馬都要拘壞呢。”
婁鉞憋了半天,告誡道:“一會兒北梁的太子殿下要來,你當心著些,不要壞了禮數。”
婁婉君嗤地笑了一聲,道:“什麼太子殿下啊,往前數十年,那會兒可是我罩著他,帶著他玩兒呢。”
婁鉞連忙斥責她:“沒輕重!無論從前如何,他而今都是太子,是皇家的人,這樣的話,萬不可以亂說!”
霍玉衍和霍無咎的那些齟齬,婁鉞思慮再三,還是沒有告訴婁婉君。一則婁婉君性子耿直藏不住心思,二則,這事情少一個人知道也能穩妥些。
更何況,在婁鉞心裡,婁婉君怎麼也就是個女孩兒家,既沒有官職,又不是男子,這種事,不知道也便罷了。
而婁婉君自是不知道他這麼多的心思和顧慮。
她嘁了一聲:“當著他的麵,我當然不說了,我又不傻。”
兩人說話間,江麵上已經遙遙看見了船隻的影子。穿上掛著的旗幟正是北梁的。為首的是一艘兩層高的大船,看上去應當是領頭者所乘的。
婁鉞通身都緊繃起來,麵上的表情也匆匆收住。
“人來了。”他說。“慎言。”
婁婉君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父親這神色,雖說是一副認真莊重的模樣,但怎麼也不像迎接自家人,反倒像在準備著應付什麼敵人。
她收回了目光,往那江麵上看去。
便見那船隻緩緩而來,蕩開了波浪,駛過了緩緩流淌的江麵。江麵寬闊,那船行得慢,應是行了兩刻鐘,才堪堪停在了江畔。
婁鉞手下的兵馬已然列陣在江畔,銀甲紅纓,旗幟獵獵飄揚。見著船停,婁鉞便領著手下的將領們迎上前去,便見大船放下了踏板,衛兵迅速地列隊下了船。
婁鉞停在了踏板前。
便見衛兵在兩側列好了隊之後,便有幾個太監宮女手持儀仗緩緩而下。婁鉞備好了麵上的笑容,旁側的婁婉君卻渾然不覺地嘖嘖稱奇。
“竟是這麼大的排場!”她小聲道。
婁鉞連忙橫了她一眼。
便在這時,一人緩緩行到了那踏板上。
那雙雪白的織錦靴子上,密密地用金線織著蟒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反射出黃金特有的色澤。
順著看上去,便是個一襲雪白織金衣袍、頭戴嵌玉金冠、麵如冠玉的翩翩公子。
他身量修長,倒是顯得他單薄。這樣的織金白衣向來不是尋常人撐得起的,穿在他身上,卻顯得清雅與貴氣並生,配上手裡一柄描金扇子,分明便是一位皇城裡出來的貴公子。
隨著他走下踏板,婁鉞帶著身後眾人紛紛跪下,盔甲發出了當啷的聲響。
“末將婁鉞,恭迎太子殿下!”婁鉞道。
在他身後,山呼隨之響起。
眾人跪倒了一片,一時間銀甲熠熠,看上去頗有山崩海嘯之勢。那公子卻是氣定神閒,緩步而上,停在婁鉞麵前,躬身扶在了他的胳膊上。
“婁叔叔不必多禮。”他溫聲道。
婁鉞順著他的力道站起身來,抬眼看去,便見麵前溫文爾雅朝著他笑的,赫然便是霍玉衍。
他同年少時沒什麼分彆,溫和愛笑,生得俊雅秀氣,尤其眉眼,溫潤得緊。當年在陽關時,他便與陽關養出的野猴子不一樣,平日裡詩書為伴,講話也是不緊不慢的。
但婁鉞也知道,這孩子打小就是心思深的。
霍無咎隻喜歡習武、不愛讀書,成日被他父親打得上躥下跳,七八歲時最皮的時候,還沒大沒小地直呼他“婁鉞”。
而霍玉衍卻不同。他不僅詩書皆通,克己知禮,武功上也從不鬆懈。他沒天賦,便全用在勤奮上,三伏天霍無咎帶著一群小跟班到山打獵中躲涼時,他卻獨自在沒有樹蔭的院子裡紮馬步,直紮到三更天。
也正因著如此,他自起義帶兵起,便文成武就,是軍中知名的玉麵儒將。若不是霍無咎風頭過盛,普天之下,誰會不知道霍玉衍的盛名?
想到這兒,婁鉞在心下歎了口氣,麵上露出了一副高興的笑容來。
“禮不可廢的!”他笑道。“舟車勞頓,太子殿下辛苦了罷?”
霍玉衍聞言,淡笑著搖了搖頭。
“這幾年身體是不中用些,不過無妨。”他道。“南下的大人們照顧我,行得慢些,也沒有多累。”
溫文爾雅,禮賢下士,他倒是全像半點沒變似的。
若不是真知道霍玉衍背後的所作所為,婁鉞怎麼也不會相信,當年那個雖心思深重、卻極其刻苦知禮的孩子,會做出在霍無咎身後背刺一刀的舉動。
“那末將便放心了!”婁鉞道。
“婁叔叔這麼便是見外了。玉衍在您麵前,算不得什麼殿下,不過是您的晚輩罷了。”霍玉衍溫聲道。“婁叔叔倒是一點沒見老,而今見著您,竟像還在陽關時一般。”
婁鉞笑著擺手:“哪兒就像殿下說的這般。十多年過去,老啦!”
“臨行之前,父皇還專程囑咐過我呢。”霍玉衍接著道。“這回無咎能夠順利收複江南,全靠著婁叔叔您的幫襯。父皇說,婁叔叔您的高義,必要我親自謝過才行。”
說著,他躬身拱手,便要向婁鉞行禮。
婁鉞連忙將他扶住了。
“這可使不得!太子殿下,君臣有彆啊!”他道。
扶上了霍玉衍,婁鉞才感覺到他的身體有多虛弱。原本這孩子雖說看上去俊秀,但武功卻和軍中隨便哪個良將都有一拚之力的。但這會兒他扶上去,卻明顯感覺到沒什麼力氣,輕飄飄的,像是骨子裡都空了一般。
縱使知道這孩子惡毒,婁鉞心下也不由自主地一酸。
定北侯在世時,雖隻有霍無咎一個兒子,但最偏疼的,還是霍玉衍。
婁鉞輕而易舉地便擋住了霍玉衍行禮的動作,霍玉衍也沒有同他糾纏,順著他的力道便站直了。
“殿下一路辛苦,也不便一直站在這兒說話。”婁鉞道。“城中已經備了宴席,殿下不如隨末將一同去用些便飯,修整兩日,咱們再啟程去臨安。”
霍玉衍聞言淡淡一笑,神色溫和,看不出半點端倪:“那便最好了。也多虧無咎,若不是他將整個南景安排得井井有條,我也沒福氣在這兒躲閒呢。”
他這欣喜溫和的神態,誰看得出背後竟做出那些陰私來?
婁鉞垂眼,掩去了複雜的目光。
便在這時,他聽見霍玉衍咦了一聲,側過身去,朝著他身側問道:“婉君妹妹也在?”
婁婉君抬眼看去,便見昔日那個修長安靜的少年,身長玉立,站在她麵前,眉眼溫和得像水似的。
“婉君妹妹竟出落得這般標致了。”他說。“眉眼之間,竟是有幾分像婁夫人。”
說著,他露出了個淡淡的笑容。
婁婉君不著痕跡地抽了一口氣,嘴竟一時間笨拙起來,不知該怎麼回話了。
真好看啊。她心道。
像有一朵玉蘭花,讓風一吹,在她心口開顫巍巍地起來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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