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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隨舟明顯感覺到了霍無咎這幾天的疲憊。
他從來不說,每日忙完了朝中的事便也如常到江隨舟這裡來,硬要親自看一看江隨舟身體恢複的如何,再一直陪到江隨舟睡著。
他的神色仍舊是如常的,但眼底的烏青卻日甚一日地重了。
江隨舟每次開口想問,便又被霍無咎搪塞著堵回去,隻同他說沒事。
他便也沒法再問。
便這般過了幾日,江隨舟恢複得不錯,漸漸地也能下地走路了。
他身上的傷都結了痂,便日甚一日地好。李長寧醫術又奇佳,見他傷口恢複得好,便又給他添了幾味補氣血的藥材,替他溫養起根基來。
但霍無咎卻仍不放心。
見著江隨舟下地動彈,他便如臨大敵,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沒一會兒便要扶著他回去。
旁側的魏楷有些不忍直視。
他們將軍自個兒隻要不缺胳膊少腿,受再重的傷都是一切如舊的。他自己如此,禦下時便也是如此,哪裡見過他這麼謹小慎微的模樣。
果真,情之一字,最是能讓人更改性情。
而江隨舟這幾日雖不多言,卻一直默默地觀察著霍無咎的狀態。
他知道霍無咎嘴硬要強,且十分能忍,即便到了他支撐不住的時候,也不會主動示弱。更何況,自己這些時日受了傷,霍無咎對他謹小慎微的,他要麵對的那些事,自然也瞞得更深了。
但江隨舟卻不想放任他這般。
霍無咎以往這麼逞強,那是因為他確實孑然一身。人都道他是堅不可摧的戰神,誰都依靠著他,他自然無從依靠,隻能自己撐著。
但而今卻不應該還這般照舊了。
江隨舟靜靜等著,一直到了這一日。
霍無咎一早走後,他喝了李長寧送來的藥,覺得精神不錯,身上也輕快些,便下了床榻,去宮殿外走了一圈。
而今他住的地方就在原先後主的寢宮後頭,原該是寵妃住的宮殿,隻因著後主總是一碗水端平,故而閒置了許久。
院中景致極佳,跟在旁邊的孟潛山還笑嘻嘻地告訴他,霍將軍此時在偏殿住著呢,日日陪在這兒。
他話說得甜,麵上笑得也喜慶,江隨舟淡笑著看了他一眼,卻沒說話。
他抬眼往遠處看去,便見宮苑中一步一景,將金碧輝煌的層層樓閣映襯得頗有生趣。
他今日出門,自不是為了看這些的。
他隻是想試試,自己而今恢複得如何,能走多遠。
這嘗試的結果倒是令他滿意。
他在廊下站了一會兒,便回了屋子,一直等到了入夜時分。
眼看著過了二更,霍無咎卻還是沒回來。平日裡的這個時候,他已然鑽到江隨舟的宮裡來了,今日這般,想必是又遇到了什麼麻煩。
江隨舟靜靜坐在那兒等了一會,便起了身。
見他下床,孟潛山連忙迎了上來:“王爺?”
便聽江隨舟淡聲道:“更衣,再讓人去備步輦,我出去一趟。”
孟潛山連忙勸道:“王爺,這外頭更深露重的,您傷還沒好……”
“那就替我備一件厚一點的大氅。”江隨舟道。
孟潛山還在猶豫:“這……”
便見江隨舟抬眼看他:“怎麼,我說話是不管用了?”
孟潛山左手捏右手,有點局促。
就聽江隨舟道:“是霍無咎吩咐過吧?你隻管去,他不會把你怎麼樣。”
孟潛山見江隨舟態度堅決,著實沒了辦法,隻好一咬牙一跺腳,應了下來。
——
霍無咎那邊的確有些焦頭爛額。
原本那些難以處理的龐黨文官,這個時候反而安分了不少。他們本就是牆頭草,利儘則散、權失則棄,當初大權在握的是龐紹,他們便追隨龐紹左右,如今手握大權和重兵的是霍無咎,他們便乖得不得了,半點都不給霍無咎找麻煩。
難辦的是那幫自詡清流的書呆子。
景朝亡了。他們便終日地要尋死覓活,對著守軍破口大罵都是輕的。但霍無咎卻不能放縱他們死,畢竟死得朝臣多了,天下便也要人心惶惶。
這些人沒有一天不給他找麻煩的。
這也就罷了,幾日下來,霍無咎應對起來倒也算熟練。但是這一日,最讓他心生煩躁的,是他叔父。
南景的打動作自然逃不過北梁的眼睛。北梁的新帝昭元帝、霍無咎的叔父,已經派人給他送來了信件,這日便到了。
信上蓋著皇印,千真萬確。
霍無咎將那信囫圇放在桌上,正兀自心煩,便又有人來報,說齊旻齊大人今天又尋死,幸好攔得快,沒死成,但卻受了點輕傷。
這消息便像火星落進了乾柴堆裡。
“讓你們看個人都看不好?”霍無咎怒道。“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能把你們折騰成這幅慫樣?”
來報的人慌忙解釋,說齊大人情緒不穩定,又不願與北梁之人有半點交流,讓他們實在沒辦法。
“我就不信,你們捆了他的手腳,塞住他的嘴,每天三餐給他灌進嘴裡,他能死得了?”霍無咎咬牙,嗓音冷得令人膽寒。
來人頭都不敢抬,哆哆嗦嗦地連聲應是,跪下請霍將軍息怒。
“那還不滾?”
霍無咎將那折子往地上一甩。
這便是再讓他多看一眼,便會要命了。
那人連連應是,便要退下去。
卻在這時,旁側一道清冽的聲音傳來:“慢著。”
禦書房中的眾人皆是一驚。
霍無咎抬眼看去,便見江隨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禦書房後間的屏風邊。他麵色仍舊不大好看,有些白,穿著一襲厚重的黑色大氅,外頭還裹了件披風,分明是夏日了,卻是入秋時候的打扮。
跪在地下的那將士也驚出了一聲冷汗。
什麼人不要命了,敢在將軍發脾氣的時候打斷他?
打從老侯爺沒了,全天下都再沒一個這麼大膽子的人了。
那人一時跪在原地,進退不得,隻好一動不動。
卻聽得龍案前一聲響,竟是他們將軍起了身。
將軍非但沒有怒而降罪,反倒匆匆站起身來,迎到了那人身邊,一把將他扶住了。
“你怎麼來了?”那聲音聽起來竟有些慌,方才雷霆萬鈞的怒火,竟立時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便聽那人開了口。
“不來還聽不見你這般發脾氣呢。”
聲音仍舊是慢條斯理的,許是因著身體不好,氣息有些弱,聽來清冽又溫和,有點兒軟。
“也沒什麼,都是小事。”他們將軍竟有些倉促地解釋起來。“晚上這麼涼,怎麼能讓你出門走這麼遠?孟潛山怎麼當的差。”
就聽那人輕聲笑道:“怎麼,我的人你也要收拾了?”
霍將軍聽到這話,竟訥訥地不說話了。
這下,跪在案前的那將士便更像看看這是何方神聖了。
四兩撥千斤的,讓他們這個生起氣來天王老子都管不住的將軍乖成了這樣,這得是何方神仙下凡來了?
他不敢抬頭,隻聽見將軍扶著那人,直扶著他在龍椅上坐下,而將軍反倒站到了一邊。
那人又開口了。
“起來說話吧。”他說。
這便是對跪在那兒的那兵卒說的了。那兵卒一時不敢動,小心翼翼地剛一抬頭,便聽見他們將軍口氣不虞:“聾了?”
兵卒連忙飛快地爬了起來。
“剛才是出了什麼事?”那人又問道。
這下,兵卒站直了身體,一抬頭,便能看見那人的麵目了。
是個生得極精致,以至於有些妖嫵的公子,年輕得很,卻一副病體未愈的模樣。他身上深色的衣袍雍容而逶迤,將他裹在其間,端得一副矜持倨傲的貴態,神情卻是平和的。
那兵卒的膽子壯了些。
“回公子,是太常令府上的事。”他說。
“什麼事?”那公子問道。
“太常令……這幾日情緒不佳,總尋死覓活。”那兵卒說。
便見那位公子抬頭,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霍將軍。
“我記得齊大人不是這樣的人的。”他說。“你這幾天是乾了什麼?”
便見霍將軍低下頭去看他。
將軍生得高大挺拔,如今又穿著戎裝,合該是放肆冷傲的模樣,這會兒卻低著頭,表情雖沒什麼變化,瞧上去卻總顯出幾分馴順,像匹認了主的野狼。
“……也沒做什麼。”霍將軍語氣中滿是不服,卻又有點心虛。“我還沒想好如何處置他們,就先關押在他們舊邸了。”
便聽得那公子輕笑了一聲,有點無奈。
“你當他們是俘虜呀?”他道。“你若真有心殺他們,這麼做自然無可厚非。但你既無這心思,至少要以禮待之,才能安撫人心。”
安撫人心這事兒,倒是他們的知識盲區了。
霍無咎連帶著他手下那幫將領和士兵,一開始便是守關禦敵的。對他們來說,戰勝之後,對當地的官員向來是殺之而後快,能留條性命,已然是極其特殊的寬宥了。
輸都輸了,還要人安撫呢?
底下那兵卒也有些費解地撓了撓頭。
便見那位公子扯過一張宣紙來,提筆在那紙上寫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便放下了筆,將那張紙拿起來,前後通讀了一遍,便慢條斯理地吹乾了墨汁。
“不過想來,如今你們不管做什麼,他們也聽不進去了。”那公子說。“既如此,便要勞煩你,將這信代我轉交給齊大人。你什麼也不必說,信上自有落款,此後的事情,你們也不必擔心了。”
說話之間,墨跡也乾透了。這公子折起這張紙,便遞到了桌麵上。
那兵卒連忙上前結果,抬眼看時,便見這位公子對他淡淡一笑。
“去吧。”他說。
兵卒連忙行禮退了下去。
臨出禦書房,他偷偷一抬眼,便見那公子抬頭正低聲對霍將軍說著什麼。霍將軍單手撐在龍椅的扶手上,乖乖地低頭側耳,半點不見方才的凶神惡煞。
禦書房裡燈火煌煌的,一時間,竟顯出了幾分和諧平靜。
這兵卒沒讀過什麼書,腦中卻立時竄出了一句總聽話。
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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