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隨舟聞言心下一咯噔,緊接著腦中便是一片空白。
他一時慌了神,張了張嘴,片刻都沒發出聲音。
半晌之後,他有些慌張地解釋道:“沒有,我不過是……”
便見霍無咎笑了起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我知道了。”他說。“你不過是一時情急,說實話了。”
“我……”
江隨舟正要說話,便被霍無咎打斷了。
他將手伸進了江隨舟的被子裡,將他放在被中的手一把握住了。
素日裡霍無咎沒少拉過他,但每次都是隔著袖子握他的手腕。這一回,卻是徑直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將他整隻手都攥進了手心裡。
江隨舟一時有些愣了。
漸漸的,他意識回籠,才反應過來霍無咎的這個動作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隻手的手心粗糙極了,一看便知是常年習武留下的痕跡。那隻手並不像它主人臉上表現出的那麼從容,反倒攥得死緊,像是滿腔洶湧的情感尋不到宣泄的出口一般,將他的指骨握得生疼。
接著,霍無咎猶嫌不夠似的,將他那隻手拽出了被窩,另一隻手也裹了上去,將他的手緊緊攥在了雙手裡。
江隨舟愣愣地看著他。
他這樣的反應,莫不是對自己也……
一時間,霍無咎素日裡的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乃至有時候沒理由的不高興,甚至都有了解釋。
江隨舟隻覺得迷幻。
怎麼會呢……他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悄無聲息地對自己也……?
這回應的衝擊太過強烈,讓他一時間連高興都忘記了。
而跪在床邊的霍無咎,將他的手往前一拉,貼在了自己臉上。
“你怎麼不早點一時情急?”他語氣很低,像自言自語似的,一時顯出兩份傻氣。這話一出口,他便像是立刻推翻了自己的問題一般,接著自言自語道。“不對,怪我,居然要你先說。”
說到這兒,他竟兀自皺起了眉頭,說道:“但我居然一點都沒看出來。”
江隨舟低聲接話道:“……我也沒看出來的。”
霍無咎想也沒想,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不能讓你看出來。你都跟我說了你不是斷袖,萬一讓你瞧見,把你嚇跑了怎麼辦?總不能再把你綁回來。”
“我自然不是。”江隨舟脫口而出。“我隻是……”
說到這兒,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趕緊閉上嘴,將之後的話都咽了回去。
真是奇怪。之前為了防止龐紹疑心,什麼難以入耳的話他沒在眾人麵前說過?向來泰然自若,還可以演得繪聲繪色。但是如今,不過一句簡單的真心話罷了,他卻難以宣之於口了。
即便被握在對方手心裡的手是熱的,心口也是滾燙的。
可他麵前的霍無咎卻像是聽懂了一般。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江隨舟,片刻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好聽極了,帶起胸腔裡一陣悶悶的震顫,一直傳到了江隨舟的手上。
接著,霍無咎猶嫌不夠似的,將他握在手裡的那隻手重重捏了幾下,又從臉側拉到唇邊,在他的手指上深深吻了一下,緊緊貼在了唇上。
帶著笑的喟歎,裹挾著呼吸的熱氣,順著指節傳給了江隨舟。
江隨舟的耳根瞬間被那呼吸點燃了。
他抽了抽手,卻沒抽開,反而被霍無咎握得更緊了。
那滿是笑的灼灼的目光侵略性太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錯開目光,倉皇地垂下眼去,像隻一頭紮進了沙地裡的鴕鳥。
這自欺欺人的逃避姿態,反而讓侵略者更興奮了。
悶悶的笑聲順著溫熱的唇,傳過了他的指節,順著胳膊,將他全身的經脈都震得麻癢起來。
——
霍無咎手下的將士效率很高。
這也歸功於霍玉衍的布置。年初時候,他策反了霍無咎手下的吳千帆,使得霍無咎孤立無援,此後便又殺了吳千帆滅口。霍無咎手下的兵馬數量本就比霍玉衍的高出數倍來,霍玉衍的兵力又多部署在鄴城周邊,因此一時也撥不出人馬來,將江北的兵馬置換過去。
因此,除了已死的李晟和他的親信之外,如今帶來的這二十萬兵馬,全是霍無咎自己的嫡係。
一日之間,他們便將皇宮和臨安牢牢控製起來,所有京中官員的府邸,都被重兵把守住了。龐煒死後,霍無咎便又將城外的人馬分成幾支,調撥出去,分彆去控製南景的各個郡縣。
夜深時,四下裡已是一片太平。
李長寧煎好了藥送來,便囑咐江隨舟這幾日需多加休息,萬不可勞心費神,否則會不利於傷口恢複。因此喝完藥沒多久,霍無咎便強硬地要他睡下,自己則等江隨舟睡下之後,徑直出了這間宮殿。
此時,旁側的後主寢宮已然是一片黑沉的廢墟,周遭已經沒什麼人了。候在門口的是魏楷和眼眶通紅,急得直打轉的孟潛山。
見著霍無咎出來,孟潛山連忙迎上前去。
“將軍……”
便見霍無咎擺了擺手,道:“你家王爺沒事了,進去伺候吧。手腳輕點,他已經睡了。”
孟潛山連連應是,直躬身朝他道謝,接著便轉身輕手輕腳地進殿去了。
便見魏楷迎上來道:“將軍,屬下已經給您收拾出住處了,離這兒不遠,屬下帶您過去。”
霍無咎嗯了一聲,跟著他走了。
不知怎的,魏楷總覺得自家將軍的腳步頗為輕快。
莫不是因為靖王殿下傷得不算重、虛驚一場,將軍才這麼高興的?也不至於吧,許是他看錯了……
不過,一進那宮殿,魏楷便發現,他的錯覺並不是錯覺了。
宮殿中侍立的都是王府裡帶來的人,和霍無咎手下的兵。魏楷領著他進去,正跟他說哪兒是前廳、哪兒是臥室、皇城內外又是如何布置時,便見他家將軍已經心不在焉了。
隻見將軍在房中隨便溜達了一圈,便像根本沒聽見似的,在旁側的榻上隨意坐了下來,抬手便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魏楷見狀,擺了擺手,讓周遭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再回頭,卻見他們將軍單手端著茶杯,也不喝,竟就這般停在了那裡,垂眼盯著水麵瞧,像是在出神。
魏楷皺了皺眉。
莫不是茶中有人動了手腳,被將軍察覺了?
他連忙上前:“將軍?”
他正要問,卻見霍無咎抬起眼看他。那雙眼裡,笑意怎麼也藏不住,甚至使他整個人的情緒都昂揚了起來,雖沒動,也沒笑,卻莫名神采飛揚的。
魏楷傻了。
“將軍……?”
就見他家將軍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抬起一條長腿便踩在了榻沿上,胳膊往上一搭,嘴角也跟著往上揚。
“什麼表情,死了人了?”他說。“給我笑。”
魏楷心下無語,卻隻得聽話地跟著笑了起來。
“將軍,是有什麼好事嗎?”他問道。
霍無咎卻眉峰一挑。
“你怎麼知道就是好事?”
魏楷:“……。”
以前吧,他們將軍心情好的時候的確有點欠打,不過也沒辦法,從小放肆到大的人,也是應該的。
但是,將軍今日這模樣卻格外的欠打。
想必真是有什麼大好事了。
想到這兒,魏楷心下一驚,一時間產生了個不太成熟的猜測。
“將軍。”他說。“不會是跟靖王殿下有……”
“關係”二字還沒出口,他便見自家將軍展顏笑了起來,搭在膝頭的那隻手也不老實地在膝上一點一點的,像甩得直掄圈兒的狗尾巴。
魏楷沒想到,這不成熟的猜測居然是真的。
“竟是靖王殿下他……”他麵上一喜。
卻見他們將軍嘖了一聲,麵上露出幾分凶相。
“沒你事兒。”他說。“有這功夫,三更天之前領兵到宮內宮外巡查一番去,尤其那些大臣的府邸和扣在皇宮裡的那些妃嬪和太監宮女,彆放出了找事的。”
魏楷暗地裡撇了撇嘴。
“是。”他不服氣地應聲道。
便見霍無咎擺了擺手:“滾蛋吧。”
魏楷應聲,在心裡暗搓搓地罵罵咧咧,退了出去。
門一關,殿中便隻剩下霍無咎了。
他緊盯著麵前一支跳動的燭火,盯了片刻,嘴角已經不由自主地揚起來了。
他不由自主地從榻上跳了下去,在殿中來回走了幾圈。
七大間的宮殿,寬敞得幾乎站在這頭望不到那頭,但霍無咎卻覺得這屋子小得很,走了幾圈,根本連筋骨都舒展不開。
是有一股情緒,在他四肢百骸中橫衝直撞著,讓他精神極度亢奮的同時,壓根找不到方法宣泄。
他憋不住地要笑,但是笑也不管用。他似乎需要去夜色中好好地縱一番馬,但他這會兒所待的皇城沒有寬闊的草原,隻有連到天際的重重宮闕。或者他還需要找一場仗打,最好是極難對付的對手,能讓他酣暢淋漓、筋疲力儘,但放眼整個南景,已經沒有人能做他的對手了。
又或許……他最需要的,是再去看一看江隨舟。
也不必做彆的,隻要看著他,能輕輕碰一碰他,在他床邊守著,那自己此時滿身的焦躁,就都會煙消雲散了。
但是……李長寧又偏偏在這個時候說,江隨舟需要好好休息。
他確是需要休息,他今日受傷奄奄一息的模樣,還在霍無咎的眼前呢。
他又知道江隨舟睡眠淺,經不得打擾,故而他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走了,即便此時一個人困獸般的在房中打轉,也不敢真溜到他的房中去。
忽然,他停下腳步來,仰頭喝光了自己方才倒的那杯茶,接著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這天夜裡,霍無咎的宮殿中燃了一夜的燭火,而偌大的宮殿裡,卻空無一人。
露水沉沉的夜,漫天繁星像被圈在了四方的宮牆裡一般,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靜靜地亮了一夜。
而沒人知道,這天夜裡,霍無咎獨自一人,在江隨舟門前的漢白玉階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他從沒這樣靜靜地看一整夜的星星,也從沒有這樣,隻靜靜地聽著一個人的呼吸聲,就能讓整個胸腔,都被熱騰騰地填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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