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1 / 1)

夜色沉沉地落了下來。

山中不比靖王府,天色一暗便會四下掌燈,將周遭照得亮堂一片。天色一黑,四下裡便也跟著黑了下去,草中漸漸響起了蟲鳴,漫天的星子也浮上了天幕。

不過,林中的馬蹄聲也響起來了。

江隨舟自然沒有霍無咎那般出色的耳力,隻覺四下一片靜謐,唯獨剩下潺潺的水聲和草中的蟲聲。

他同霍無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卻讓江隨舟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一直揚著,像是這種並不怎麼有意思的等待,對他來說都是一件有趣的事一般。

他心道,可能因著,這是他從不敢想的事。

學曆史的人,怎麼敢想象會有一天,自己能同千年前的人麵對麵地對話?那位名垂青史、婦孺皆知的大英雄,此時坐在他身側,講些類似於他父親霍老侯爺當年如何倚重身側博學廣識的軍師,自己卻字都認不全、看兩眼書便要打瞌睡之類的閒事。

江隨舟緩緩抬起了眼睛。

在和軟的夜風之中,漫天的星辰映在了他的眼睛裡。

好看極了。

他想要側過頭去看霍無咎,卻不知怎的,忽然產生了種近鄉情怯的畏懼。分明是看了那麼多次,早映在腦海中的人,這會兒卻讓他不敢直視對方了。

就好像多看一眼,就會說出些不該說的話、做些不理智的事一般。

他便抬眼靜靜看著天上的星子,聽霍無咎在旁側懶洋洋的聲音。

不過,卻在這時,霍無咎緩緩止住了話頭,不出聲了。

江隨舟後知後覺地側過頭,便看見了夜色之中,霍無咎逐漸冷凝的側臉。

江隨舟忙問道:“怎麼了?”

便見霍無咎站起身來,低聲道:“來人了。”

說著,他四下打量一番,確定周遭再沒有第二人的痕跡,便低聲對江隨舟囑咐道:“隻按我今日告訴你的話說,不會露餡的。”

江隨舟連忙應聲。

霍無咎抬眼看去,果然,在極遠的地方,漸漸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光,應當是前來尋人的大內侍衛。

“他們人多,大庭廣眾,不會對你怎麼樣。”他說。

江隨舟道:“那你……”

“我回去等你。“霍無咎低聲說道。

江隨舟緊張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便見霍無咎又將他的劍從原地拿起,遞給他道:“這個放好,我走了。”

江隨舟嗯了一聲,手裡握著劍,卻沒動,一雙眼睛似是想挪開,卻並沒有成功,隻抬頭看著他,一時竟顯得有些眼巴巴的。

霍無咎那雙慣使輕功的腿,也似乎有些沉重了。

他頓了頓,俯下身來,手覆在了江隨舟的後頸上,輕輕捏了捏。

“彆怕。”他說。

接著,不等江隨舟點頭,他抬眼往林中看了一眼,足下一點,隻幾個縱身,便化作一道黑影,朝著另一個方向消失不見了。

江隨舟看著那個方向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

霍無咎做事向來利落又小心。此時在他周遭,半點痕跡都沒有,根本不會有人相信,這裡原本還有另外一個人。

要不是後頸上還殘留著霍無咎手心的溫度,甚至連江隨舟都會有了這種錯覺。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怎麼會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莫名其妙的,分明兩人要不了多時,就又會再見麵。

可是……

他抬眼看向漫天的星河。

今夜無月,星子便尤其閃亮。

但也不過是星星罷了,一千年兩千年都是一樣的,沒什麼看頭。

江隨舟興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抬眼看向林中逐漸近了的火光和呼喊。

——

紀泓承承認,自己是極討厭靖王的。

他追隨婁將軍,早年常與婁將軍一同到陽關去,與霍老侯爺的交情可謂深得很。老侯爺為人仗義直爽,獨子霍無咎又是個天縱英才,對霍家,他不可謂感情不深。

但是,他與婁將軍一樣,霍家謀反,他們不過局外人而已。論情,他們與霍氏是至交好友,但與朝廷的恩怨,卻是他們霍家的家事。論理,他們是景朝的臣子,身為臣屬,尤其是武將,不忠君主乃是最大的忌諱。

所以,霍家起事,他與婁將軍都沒有參與,但心中多少是有些彆扭的。

尤其這些年來,朝廷日漸昏庸,尤其龐紹掌權的這幾年,明眼人全都看在眼裡。北梁氣勢凜然如朝陽初升,而他們南景,整個朝廷都壞進骨子裡了。

而這些,都是紀泓承能忍得的。

但是,霍老侯爺留下的唯一的兒子居然戰敗被俘,皇上荒唐,不殺他,不關押他,居然將他嫁給那個毒辣又變態的靖王做妾。

荒唐又恥辱,讓紀泓承如坐針氈。

也正因如此,他厭惡靖王,尤其恨他那副折辱霍無咎時洋洋得意的嘴臉。所以,他前幾個月還曾明目張膽地往靖王府遞信,信上要緊話沒幾句,卻全是在咒罵靖王的。

不過……

要說有多恨靖王,似也沒有。

許是因為那日宮宴上,霍無咎居然得了機會回給他消息,讓他覺察到那信竟真送到了霍無咎手上,讓他對靖王的反感或多或少地少了幾分。

自然,也不大希望他死了。

但是,聽說了靖王失蹤的前因後果,紀泓承心裡沒了底。

就靖王那副風一吹就倒的皮子,讓瘋馬帶到了森林裡,一整日都沒出來,想必能留個全屍,都算是萬幸了。

紀泓承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不過命令下到了他的頭上,那自然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即便靖王沒活頭了,也要把他的屍體找回來。

但是,他卻沒想到……

這靖王,居然這般命大。

他帶著人從黃昏一直搜到了深夜,居然在林中的一條溪邊找到了靖王。

靖王扭傷了腳,坐在那兒動彈不得,見著他們來便黑著臉,問他們怎麼來得這般晚。

紀泓承卻隻顧得上驚訝了。

這靖王竟是……隻受了些輕傷?

他將靖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聲騎馬傻站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他。

江隨舟都有些無話可說了。

他方才還有些緊張,直到看見紀泓承,才放下心來。

這人不是龐黨的人,即便恨透了自己,也絕做不出就地將自己殺死、拋屍荒野的事。

也可見後主和龐紹已經認定了,自己今日定會命喪於此。

不過,這紀泓承人雖然不錯,卻實在憨了些。他愣愣地盯著江隨舟看,讓他演出的一副奸佞模樣都要繃不住了。

這人目瞪口呆的,“您怎麼會沒死”幾乎寫在了他那張又黑又醜、鐘馗畫像一般的臉上。

江隨舟暗地裡歎了口氣。

“紀大人。”他冷眼看著紀泓承,提醒道。“本王沒死,你很失望?”

紀泓承這才回過神來。

他沒承認,卻也沒否定。畢竟他雖然的確不想讓江隨舟死,卻也著實沒多喜歡他。

“靖王殿下說笑。”他在馬上略一拱手,神情傲得厲害。“臣奉旨請王爺回營。來人,還不將王爺扶上馬?”

江隨舟這才由周遭的大內侍衛扶著,坐到了馬上,被一路緩緩地駝了回去。

而此時山中的行宮宮苑裡,卻是一片喜氣洋洋的熱鬨。

沒眼色的紀泓承被弄去給靖王收屍了,那麼奪得頭籌的還是皇上。誰也沒提紀泓承隻字片語,權當沒他這個人,此時席上滿是珍饈,觥籌交錯的,都在慶祝皇上今日豐收。

而後主和龐紹,以及那些個知情的人,卻也知這歡樂之後,還存著另一番意思。

皇上的眼中釘,終於被拔除了。

於是,後主高興,連帶著龐紹也高興,不免多喝了幾杯。酒酣飯飽,後主靠在美人懷裡,醉眼朦朧地看向殿外的夜色,麵上浮起了幾分笑容。

皇考那麼喜歡那妖妃,他便讓那妖妃去下頭陪他;他們一家人總不能不團圓,所以自己今日,再把他們最寵愛的孩子,也送下去陪他。

後主笑著,醉眼惺忪地又飲了一杯。

卻在這時,他看見了逐漸出現在夜色中的人群。

漸漸的,熱鬨的大殿安靜了下來。

眾人皆往門外看去。

便見靖王跛著足,由旁側的下人扶著,緩緩走上了長階,跟在他身後的紀泓承,那張極黑的臉上滿是等著領賞的喜氣。

眾人眼看著靖王走了進來,身上衣袍破損且沾了塵土,看上去狼狽極了,但人卻是精神的。

他停在殿中,朝著後主躬身行了一禮。

“臣弟來遲,還請皇兄恕罪。”他說道。

龐紹麵色大變,後主手中的金杯,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

龐紹顧不得其他,道了句更衣,便起身出了大殿。

殿外,他隨侍的下人戰戰兢兢地站在陰影之中,等著他來問話。

“怎會如此!”龐紹壓低了聲音,怒目圓睜,厲聲問道。

那人忙道:“主子,奴才也不曉得啊!靖王確實朝著那方向去了,奴才為防萬一,還多派了幾人,連帶著唐癸也派去了!可是……”

“可是什麼?”龐紹咬牙切齒。“可是,靖王卻毫發無損地回來了?”

那人哆哆嗦嗦地小聲開口道:“而且……咱們派去的人,連帶著唐癸……都沒有回來。”

一陣駭人的靜默。

“唐癸也沒有回來?”龐紹的聲音漸趨平靜,卻愈發讓人毛骨悚然起來。

那人不敢說話了。

這些年,主子需得排除異己,多少有些事不能明麵上做。主子花了那麼多年的精力,砸了流水一般的銀子進去,才養出了這麼些個殺手。

其中,唐癸是最為出色、主子最得力的那個。

但如今,就連唐癸也……

“好。”他聽見了龐紹咬牙切齒的聲音。

這人忙抬眼看去,便見自己主子站在殿外的陰影之中,麵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是他江隨舟有本事。”龐紹道。

“速速派人,立馬去。一批派去林中,務必找出痕跡和屍體來,另一批……”

龐紹抬眼,往殿內看去。

便見那燈光明亮溫暖,金碧輝煌恍如神仙宮苑。靖王正端正地站在那裡,背影修長,雖衣著狼狽,通身氣度卻宛若神人。

龐紹冷笑了一聲。

“趁他人在這裡,立馬派人隨我到他的院中,我今日,定然要從他那裡,搜出緣由來。”w,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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