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裡花木蓊鬱,又有院牆遮擋,角落裡交談的二人並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刑部官員。
那紅衣公子說完了話,轉身便要往安隱堂來。見著他直往自己的方向來,刑部官員立馬尋了一處樹蔭,掩去了自己的身形。
下一刻,那侍女連忙將紅衣公子拉住了。
“主兒,可去不得!”她匆匆道。“王爺病著呢,您此時去,若氣壞了王爺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那紅衣公子怒極反笑。
“氣壞了他?我看未必。有那精神頭去跟外頭的狐狸精鬼混,我看他身體好得很!”他說道。
那侍女忙道:“主兒說這乾什麼?再說了,外頭那位公子住的院子,也說不定不是王爺買的呢?”
紅衣公子冷笑了一聲。
“他的身都是王爺贖的,上哪兒弄銀子來買宅子?再者說,長樂坊正中心的宅院,還是坐北朝南的,沒個幾千兩銀子,能買得下來嗎?”
侍女諾諾地說不出話來。
便見那紅衣公子似是越說越氣,嗓音也拔高了幾分。
“府中的銀子向來都是我在管,你說,府上都沒有流水,王爺上哪兒去弄的那麼些銀兩,給那小狐狸精買宅子?今兒個我一定要去找王爺問清楚,不然,乾脆教他快些將我發賣了,也好過在這兒受這稀裡糊塗的氣……”
那侍女連忙攔他,兩人拉拉扯扯,徑直進了安隱堂。
許久之後,那刑部官員才緩緩從暗處走出來。
他震驚得雙手都在發抖。
他決然沒想到,隻是走個過場的例行調查,卻讓他撞上了這麼大的一樁秘密。
原來那銀子是靖王殿下貪去的?頂風作案貪皇上千秋宴的銀兩,就是因為府上的妾室凶悍,貪銀子去養外室?
他沒有拿主意的資格,震驚之餘,他隻知需立馬回宮,將這件大事趕緊知會聖上。
——
安隱堂內,一片融融的春光。
見著顧長筠領著丫鬟徑直進了院子,孟潛山嚇了一跳,匆匆迎上前,想攔卻不大敢。
這顧夫人雖說平日裡作威作福的,卻也沒見過往王爺院裡湊的啊?
見著他欲言又止的一副呆傻模樣,顧長筠眉峰一挑,朝著他笑道:“怎的,孟潛山,見著本夫人,高興得不會說話了?”
孟潛山滿臉苦笑,朝著他問了安。
“顧夫人,今兒個是什麼好日子?不巧,王爺剛剛歇下,您若有什麼事,奴才代您知會王爺一聲便好……”
他跟在顧長筠旁側,一邊說好話,一邊試圖攔住他。
便見顧長筠眉眼一橫,瞥了他一眼,一把將他推開,徑直往江隨舟的主屋裡走去。
“還想誑我,當我沒看見,方才剛好有人從這兒出去?”
說著話,他一路行上了石階,推開了江隨舟的房門。
聽到門口的動靜,江隨舟側目往那個方向看去,便見火一般的一團豔紅,徑直進了自己的房。
江隨舟放了心。
他知道,這是顧長筠事成之後,來給他報信的。
便見顧長筠對上了他的目光,一邊往裡走,一邊風情萬種地衝他拋了個媚眼。
江隨舟被酸得牙根都倒了。
他瞥了顧長筠一眼,便要收回目光,就見這人笑了幾聲,迎到了他的床榻邊。
“妾身不告而來,王爺不會怪罪吧?”他笑道。
江隨舟淡淡看著他,由著他演。
便見行過禮的顧長筠兀自站起身來,在他床榻邊坐了下來。
“王爺勿怪,實是妾身幾日都沒見到王爺,心下擔憂,才擅自前來探望您的。”他說。
江隨舟漠然道:“做好了?”
顧長筠自是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他笑嘻嘻地拿肩膀撞了撞他:“王爺對我還不放心?”
說著,他目光掃過臥房,在角落裡的霍無咎身上頓了頓,收回了後頭的話。
畢竟房中還有其他人,他想再多說兩句,也要有所顧忌。
順著顧長筠的目光,江隨舟也看見了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的霍無咎。
平日裡他們兩人共處一室就是這樣。他的臥房極其寬敞,兩人各據一方,便能互相誰也不打擾。
但這會兒,他卻覺得霍無咎身上那股勁兒有點彆扭。
具體哪裡彆扭……他看不出來。
便見坐在他榻邊的顧長筠目光轉了轉,慣愛招貓逗狗的秉性便又冒了頭。
他笑道:“喲,妾身眼拙,竟沒注意到,霍夫人也在這兒呢?”
江隨舟眼看著他從自己床邊站起身,朝著霍無咎去了。
霍無咎抬起頭來,看向顧長筠。
他目光沉沉,其中冷冽的情緒,被深藏在了眼底的旋渦之中。
顧長筠渾然未覺,在他麵前站定了。
“平日裡伺候王爺,可辛苦妾身這位弟弟了。”他笑著說道。
霍無咎一言不發。
卻在下一刻,顧長筠伸出了手。
他握住了霍無咎手上的那本書。
“呀,霍夫人在看什麼書?”顧長筠笑眯眯地一邊問,一邊要從霍無咎的手上將那本書抽出來。
一下,兩下。
那書卻紋絲未動。
顧長筠眨了眨眼,看向霍無咎。
便見輪椅上那人,緩緩抬起了眼,黑沉沉的一雙眼睛,靜靜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顧長筠麵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僵住了,手下也輕輕鬆開了那本書。收回手時,他竟下意識地將雙手都背到了身後。
一時間,顧長筠竟有種莫名的猜測。
似乎,如果不是江隨舟在他身後看著的話,麵前這人,似乎會一把扼斷他的脖頸。
這是隻蓄勢待發的凶獸,唯一禁錮住他的,隻是來自他身後的那道江隨舟的眼神罷了。
顧長筠頭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玩脫了,碰了個不該碰的人。
他一時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江隨舟冷淡的聲音傳了過來。
“本王沒事,你若是閒,就回去。”他淡淡道。
顧長筠這才漸漸回過勁來,隻覺背後都生起了一層冷汗。
他正要後退一步,卻聽得啪地一聲輕響。
他抬眼看去,便見那本書輕飄飄地落在了旁側的桌上。坐在他麵前的那個人,垂下眼,單手按著輪椅,略一轉方向,便徑直往外行去。
直到輪椅聲漸漸遠去,顧長筠才堪堪收回目光。
便見坐在床榻上的江隨舟滿眼不讚同地看向他。
“你閒得沒事,招惹他乾什麼?”江隨舟壓低了聲音說道。
顧長筠回到床榻邊坐了下來,表情有幾分若有所思。
江隨舟離得遠,並沒看到剛才電光火石之間,那兩個人的眼神交流。卻見顧長筠緩緩在他床邊坐下,目光都有些空。
江隨舟抬手指了指他。
“將他惹急了,本王可不負責救你。”江隨舟咬牙切齒。
卻見顧長筠搖了搖頭。
“屬下倒覺得,霍無咎似乎不是被屬下惹急的。”顧長筠低聲道。
江隨舟皺眉:“什麼?”
就見顧長筠抬起眼來,徑直看向他。
“不像。”他說。“霍夫人沒這麼小的心眼,平日裡屬下招惹他幾句,隻要不碰他,他都當屬下不存在。”
江隨舟瞥了他一眼。
便見顧長筠看著他,忽然露出了兩分笑。
“他今日,反倒是像……”他頓了頓。
“像在同屬下拈酸吃醋。”
江隨舟一愣。
下一刻,他毫不留情地抬手,一巴掌落在了顧長筠的頭上。
“瘋了吧你。”他說。
——
這日之後,便漸漸有些個大夫陸續來到了江隨舟的府上。
這些人究竟有怎樣的本事,不需江隨舟來探查,一應全交給了顧長筠。有些沒什麼才學,奔著功名利祿來的,都被顧長筠早早趕出了府,還有些不擅治殘疾傷病的,也被他找由頭請了出去。
幾日下來,江隨舟陸續見了幾個,試探下來,都沒什麼實在的本事。
他也知道,臨安周邊的大夫,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奔著太醫院去了。真要尋良醫,還需再等等,看他派下去的人,在外地探查的結果。
漸漸的,窗外的花樹漸漸謝了,變成了鬱鬱蔥蔥的綠葉。
每隔兩日,顧長筠都會將探查大夫的結果報告給江隨舟。這幾日,他送來的消息裡竟漸漸多了幾分抱怨,說是有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大夫,自稱華佗在世,百病能消,像個江湖騙子。
單看他身後帶著的那個打手一般人高馬大的徒弟,就覺得不大靠譜。
但是這人似乎又頗有些忽悠人的功夫,即便顧長筠有心想要戳穿他,幾天下來,也找不出他的錯漏,光聽這人天花亂墜,還一個勁地硬要見他主子。
顧長筠告訴江隨舟,自己招架不住,讓他意思意思見一見,最好將這江湖騙子快些趕走,好還他個清靜。
江隨舟看著頗覺得有點有趣,甚至真想親眼見見,這位江湖騙子是怎樣一番模樣。
於是,他答應下來,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將那自找上門的大夫帶到了他的房中。
是個須發斑白,瞧上去六十來歲的老頭。
因著提前得了顧長筠的消息,江隨舟的目光不由得在那老頭身後逡巡了一圈。
便見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徒弟,二十來歲的年紀,個子很高,肩膀又寬,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樣,五官生得又正又硬,看上去不像學醫的,反倒像個當兵的。
江隨舟心下覺得好笑,不又得多看了兩眼。
那兩人在他麵前跪下行了禮,江隨舟隨意擺了擺手讓他們起來,淡淡問道。
“聽長筠說,你有百病能消的本事?”他懶洋洋地端起茶盞,淡淡道。“需知,本王不喜歡被騙。”
說著,他瞥了那兩人一眼,目光一掠,竟看見跟在那老大夫身後的徒弟,竟往後看了一眼,似乎在瞧霍無咎。
江隨舟皺了皺眉:“亂看什麼?”
那徒弟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去,似是忽然被斥責,嚇怕了。
江隨舟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在那人飛快收回目光、低下頭的那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一抹水光。
那是一個人強忍眼淚、憋紅眼眶時才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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