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怕?
這是江隨舟第一次聽見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
他不知道霍無咎哪裡來的底氣。他就算是個斬神殺佛的戰神,如今也不過是一尊泥塑的神像,隨便來個手腳毛躁的,都能給他砸碎了。
但是,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偏偏極讓人信服,一時間,江隨舟感覺,他像是真的要把他牢牢護在身後一般。
江隨舟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霍無咎手下感覺到江隨舟掙紮的力度鬆了,抬眼看去,便見這人神情雖仍舊是冷的,眼神卻有點放空。
他不由得在心下歎了口氣。
這個人,分明人畜無害,卻偏要給自己披上豺狼的皮。
他鬆開了江隨舟的手腕,順帶拿走了他手裡的玉碗。
手頭一空,江隨舟才回過神來。
就見輪椅上的霍無咎竟把他的碗拿走了,這會兒正一手端著藥,抬著一雙冰冷平靜的眼睛,靜靜看著他。
“回床上去。”他聽霍無咎開口道。
仍舊是生硬又冷淡的語氣,頗像是給自己手下的兵丁下命令。
江隨舟這才注意到,他此時隻穿了身單薄的寢衣,腳踝也是露在外頭的。
早春並不太冷,但對他這副病弱的身體來說,卻很難捱。隻這一會兒,他身上就被凍透了。
江隨舟隻得訕訕地回床上坐下。
就見霍無咎單手搖著輪椅,行到床邊,將藥碗放在了他手邊的矮桌上。
他放下了藥,卻不走。江隨舟看向他時,就見霍無咎淡淡看著他,雖沒說話,卻分明是一副等著看他把藥喝下去才算完的姿態。
江隨舟暗自咬了咬牙。
……你是王爺還是我是王爺啊!
怎麼說也是做妾的,這麼橫,分明就是以下犯上。
他心裡犯嘀咕,抿緊嘴唇,端過了藥碗,仰頭喝了下去。
……苦得要死。
——
江隨舟的病果真好了。
經過這一日,他也想通了。反正霍無咎已經知道了後主要做什麼,也說了他不怕,那後主再怎麼作死,也跟他江隨舟沒關係了。
畢竟,他真正怕的,是霍無咎日後跟他算賬。按這樣來說,他應當高枕無憂了。
但是,他和霍無咎日日共處一室,有時一抬眼,就能在房中看見他。
這幾天,他的眼神撞上霍無咎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千秋宴那日,後主會乾什麼?
後主自己的生辰,是他的大好日子,想必不會在宴上見血,不至於傷及霍無咎的身體。後主又是個沒什麼腦子的傻子,真將人弄到麵前,想來也是一番言辭羞辱,不痛不癢的。
但是江隨舟沒忘,後主身側的那個龐紹,最是個心思深沉、一肚子壞水的東西。
不用猜,江隨舟就知道,他一定會給後主支陰招。
當然,這些陰招全是衝著霍無咎去的。江隨舟既然已經將自己擇乾淨,就不必怕了。
可他偏偏總有些擔憂,離千秋宴越近,他心下便越不安穩。
江隨舟隻得將這種心理,歸咎於他和霍無咎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不然,還能有什麼原因呢?
三天過得很快。待江隨舟的風寒大好了,便也臨近了後主千秋宴的日子。
提前一天,江隨舟再次迎來了龐紹請來的太醫。
那太醫來時,江隨舟並未臥床,已然穿戴妥帖,披了一襲玄色的薄大氅,坐在正堂裡看書。那太醫上前,替他把了一番脈,便退了兩步,跪了下來。
江隨舟收回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淡淡瞥向他。
便聽那太醫跪在地上說道:“恭喜王爺,您身子已然大好了。臣回宮便可稟報皇上,說您可以參加明日的千秋宴,不會有所耽擱了……”
江隨舟一斂眉。
下一刻,鏘然一聲,他手中的茶盞砸在了那太醫的麵前。
房中的下人們皆嚇得一悚,窗邊的霍無咎也抬眼,看向江隨舟。
就見他歪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胳膊搭在扶手上,大氅披散開來,頗為閒適慵懶。
他生得極精致,容貌又冷淡,垂眼看向旁人時,倨傲冰冷,卻莫名有種罌/粟般的吸引力,讓人一旦看見,既生畏懼,又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在他麵前,茶盞碎了一地,熱茶潑在那太醫的衣袍上,將他嚇得一哆嗦,後頭的話也堵在了喉嚨裡。
就聽江隨舟緩緩道:“千秋宴……千秋宴。怎麼,接二連三地提醒本王,是覺得本王不願意去?”
他知道,這個太醫,就是龐紹豢養的走狗。一邊以問診為名監視他的身體狀況,一邊得龐紹的指示,想方設法地給他添堵。
前一件事,江隨舟反抗不得,但是後頭這件事……就是龐紹知他好欺,特意讓人耀武揚威了。
他當然放任不得。
那太醫被他那一茶盞嚇了一跳,此時聽他說這話,忙道:“自然不是!是陛下有令,讓臣……”
“皇兄是跟你說,我與他兄弟不睦,連他的千秋宴都不想去參加嗎?”
這自然是實話。但這種實話,心照不宣就夠了,絕不能拿上台麵。
誰先說出口,誰就是不孝不悌。而若是底下的人說出口……那就是挑撥主子之間的情誼了。
太醫自不敢認,跪在原地躬身低頭,匆匆道:“陛下自然沒有!隻是臣……”
江隨舟冷笑了一聲。
“這種話,皇兄自然不會說,分明是你這做奴才的自作主張。”他道。“皇兄既讓你來看病,就好好地看病,多嘴玷汙皇兄的名聲,本王也不得不替皇兄罰你。”
那太醫慌張地忙要辯解。
這個不得勢的靖王,宮裡宮外,誰看得起他?便是龐大人讓他來瞧病,也吩咐過,讓他敲打敲打這位。
前頭幾次,見這靖王默不作聲,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他還以為這是一隻軟柿子,卻沒想到他蓄勢待發,竟是在這裡等著他……
江隨舟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孟潛山。”他開口吩咐。
候在門口的孟潛山連忙上前。
便聽江隨舟道:“打一頓板子,由你親自送回宮去,說此人蓄意挑撥本王與皇兄的情誼。本王已罰過了,剩下的,就讓皇兄看著辦吧。”
孟潛山前幾次早看這太醫不順眼,聽到江隨舟這話,高興得眉飛色舞,忙喚院外的小廝進來,將這太醫拖出去了。
江隨舟淡淡道:“拖遠點打,彆臟了本王的耳朵。”
孟潛山連連應是,指揮著小廝們將那太醫拖出去了。
房中清靜下來,立時便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打掃乾淨了地麵,替江隨舟倒上了新茶。
江隨舟端起茶盞。
他知道,這太醫是龐紹派來的人,被他送回去之後,雖不會丟命,卻也定然會礙於情麵,被虢奪官位,逐出宮去。
他作為一個大學老師,連體罰學生的事都沒做過,更不會因為什麼人犯了錯、招惹到自己,就讓他挨打、丟烏紗帽。
但是,他卻又不得不這麼做。
那些人步步緊逼地欺負他,若半點不回擊,那些人便會變本加厲、肆無忌憚。他被卷進了原主的困局之中,如果不忍心傷害對手,那麼死的就一定會是他。
江隨舟抬眼看向門外。
陰沉沉的天色之下,是精巧華麗的重重屋簷,層層鋪開,似將他困在了一方棋局裡。
江隨舟不著痕跡地緩緩出了一口氣,重新拿起了扣在桌上的書。
他早習慣了霍無咎影子一般活在他的房間裡,便也沒注意到,他這一番情態,儘皆落在了霍無咎的眼中。
病秧子,不過是打了個早就該收拾的人,自己就先不忍心了。
也幸而他生在錦繡太平之中,不見血,更沒上過戰場。不然,真讓他看見殺人,又要把他嚇成什麼樣了?
霍無咎垂下眼,斂去了眼中的情緒。
……合該一輩子嬌養在盛世之中。
——
二月廿四,便是後主的生辰。
這日一早,窗外便下起了小雨。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一直到暮色西垂,到了要入宮的時辰,窗外的雨也不見停。
房中早早上了燈,江隨舟被伺候著穿戴起迤邐繁複的袞服,回過身時,就見穿戴妥帖的霍無咎被孟潛山從後間推了出來。
因著霍無咎身份特殊,江隨舟早吩咐過,不要給他穿得太過張揚。但僅是一襲藏藍錦袍,一隻製式簡單的發冠,便將此人勾勒得氣勢凜然,通身的貴氣擋也擋不住。
四下分明燭火熠熠,卻偏生這人,像是會發光一般。
江隨舟的目光一時有些遲鈍,費了不少力氣,才勉強收了回來。
他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
“一會入宮,機靈些。”他瞥了孟潛山一眼,吩咐道。
孟潛山自然知道,他話裡的意思,是要他照顧好霍無咎。
孟潛山連連答應。
二人便一路出了王府,上了候在府門口的馬車。
車廂並不太大,霍無咎的輪椅又有些笨重,在馬車上一放,二人便離得極近了。
馬車的門簾一放下來,四下頓時靜了下來,隻剩下了他們二人的呼吸聲。
這種在狹窄空間之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能夠給人一種呼吸相纏的錯覺,在沒人說話的靜默之中,顯得尤為清晰。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江隨舟忽然莫名有些窘迫。
他坐在霍無咎的身旁,隻他二人,離得極近,讓他忽然有點不知道手往哪兒放。他想開口說話打破這片寂靜,卻又沒話可講,隻聽著霍無咎平穩的呼吸聲,一下一下的,將他的心跳都帶慢了。
江隨舟心道,想點什麼吧,比如一會到了宴上,後主有可能說什麼話,又該怎麼應對……
卻在這時,馬車忽然往前走去。
江隨舟心不在焉,一個不察,被馬車帶得身形一歪,往旁邊倒去。
恰好一頭栽在了霍無咎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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