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江隨舟一行人遠去,院中便完全靜了下去。
霍無咎坐起身來,將輪椅拉近了些,撐著床沿略一發力,將自己挪到了輪椅上。
他靜靜攏起頭發,利落地在腦後綁起來,抬頭往窗外看去。
天大亮了。
他適應能力向來很強。從前在陽關時,他便極能容忍北地的沙塵,能在戈壁沙漠上痛快地縱馬;待到他父親起兵,他也能飛快適應連年的戰爭,並學會如何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帶領屬下,做一個足夠合格的將領。
現在,他也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如何與一雙全然失了用處的雙腿共處,以及孤身一人處於敵營中時,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窗外的日頭漸漸升起,光亮透過窗子落在地麵上,隨著升起的日頭,一點一點地往霍無咎的方向推進。
在那光亮即將籠罩到輪椅的邊緣時,敲門聲響起了。
霍無咎看向門的方向,目光不著痕跡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如果想要得到什麼答案,現在,就是個不錯的機會。
——
江隨舟自是不知,孟潛山背著他偷偷起了什麼齷齪心思。他閉上了眼,沒什麼睡意,就一心琢磨起了一會兒的大朝會。
大朝會上,不光百官朝覲,還要當朝議事。不過……但看史書所記載的南景後主的業務水平,大概就能猜到,他的朝堂上怕是議不了什麼正事。
而江隨舟所擔心的,是自己的身份。
畢竟,他如今所成為的靖王,文獻記載少得可憐,甚至總共都沒幾句話。
後主唯一活下來的弟弟,英年早逝的病秧子。如今,還能再加一條,是個斷袖。
幾乎是一片空白。所以,他連自己如今官居何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原主認識什麼人,又都是怎樣的交情,該如何應對。
更值得擔憂的是,他昨天才把那個名震天下的霍將軍娶回家,想必今天,定會成為眾矢之的。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準確極了。
不知道官位尚有法可解,畢竟他一換上官袍,江隨舟就知道官居幾品;再等孟潛山替他拿來牙笏,他就知道自己一會兒上朝,應該站在什麼地方了。
他所學的專業過於對口,讓他在穿越這件事上,多少占點便宜。
但是,他所學的專業沒法告訴他,如何麵對文武百官那各式各樣的異樣目光。
從他下了轎,入了開陽門,周遭的官員多起來開始,各色的打量就沒斷過。一兩人瞧他也便罷了,但幾乎人人都要看他幾眼,江隨舟便難免有些如芒在背。
那些目光,有幸災樂禍的,有憎惡嫌棄的,還有痛心疾首、欲言又止的。
甚至有個膽大的官員,還走到了江隨舟的身邊來,拿肩膀碰了碰他,笑著道:“靖王殿下昨夜累壞了吧?豔福不淺,真是豔福不淺呐!”
看他官服,從三品,不是什麼大官。
自己雖說官職也不高,隻是在禮部領個閒差,但怎麼也是一品親王,敢這麼同自己陰陽怪氣,想必背後肯定有人撐腰。
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曆史書上耳熟能詳的大奸臣龐紹,不就在本朝麼。
江隨舟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搭茬。
他那冰冷倨傲的眼神向來震懾力極強,此時又帶了兩分警告,便立時教那官員嚇得一愣,臉上那幾分幸災樂禍且狎昵猥瑣的笑容,也尷尬地收了起來。
江隨舟不再看他,加快了腳步,從他身邊走開了。
他這模樣,多少震懾住了一些人,教他後半段入朝的路,走得順暢了不少。
也讓他空出精力來,看到了些旁的東西。
景朝南逃之前,國都在鄴城。三年前,霍無咎率梁軍打進國都,上一任皇帝景靈帝帶著家眷百官匆匆南逃,病死在了半路上。如今的後主江舜恒匆匆逃到餘杭,改名為臨安,這兒才成了新的國都。
如今,這裡建都不過三年,皇宮就已經匆匆蓋起來了。
這皇宮建得粗糙,規劃得也混亂,一看便是匆忙趕工的成果。史書記載,後主逃到臨安後,硬說沒有皇宮不做皇上,才逼得南景在半年之內,急匆匆地蓋起了皇城。
雖則粗糙,花費卻是不小。一路看來,整片皇城金碧輝煌,極儘奢靡,一看就是花了大筆金銀。
江隨舟不由得在心下感歎。
史書上對南景後主荒唐作為的記載,倒是一點都不偏頗。
待他一路行上廣元殿前長長的漢白玉石階,便見裡頭已經站了不少朝臣。因著他們在學校中研究史料,都是事無巨細的,所以江隨舟也沒太費勁地尋到自己的位置,在那兒站定了。
站在他斜前方的,是個瞧上去五六十歲的老臣,看那朝服,正二品,比江隨舟高了整整一品。
見著江隨舟來,那老臣回過頭,衝他點了點頭,權當打招呼。
“靖王殿下今日來得早。”他淡笑道。
隨著他轉身的動作,江隨舟看到了他牙笏上的字跡。
禮部尚書,季攸,是江隨舟的頂頭上司。
他的神情疏離而友好,看起來應是與靖王關係不親厚。江隨舟聞言,也衝他點了點頭,道了聲早。
季攸看了看旁側,周遭清靜,沒什麼人,便低聲開口道:“殿下受些委屈,忍忍也便過去了。”
說完,他衝江隨舟善意地點了點頭,便要轉回身去。
江隨舟不大懂他話裡的意思,聞言便跟著應聲,結束了同他的談話。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季攸的意思。
時辰到,大好的朝陽躍上燦金的琉璃屋頂,正陽殿外響起了鼓聲,緊跟著,便是太監的唱喝聲。
曆史上大名鼎鼎的昏君,南景後主、景幽帝江舜恒來了。
上數幾千年的曆史,能被後人封號為“幽”的可不多。畢竟為帝者,大多有功有過,能昏到讓後人指著鼻子拿諡號來罵的,終歸是少數。
江舜恒和他那個諡號為“靈”的爹,就占了兩個。
江隨舟跟著文武百官一同行了禮,便抬頭往龍椅上看去。
隻見坐在龍椅當中的,是個瞧上去三十來歲的、浮腫的胖子。他身上裹著十二章紋的玄色龍袍,坐得很歪,頭頂的垂毓晃來晃去,叮當作響。
不等江隨舟細看,他便和後主對上了目光。
那胖子一雙小眼睛,在朝臣裡逡巡了一圈,接著便精確地找到了江隨舟,頓時,露出了不懷好意、卻極為喜悅的光芒。
江隨舟心裡一咯噔。
果然,下一刻,景後主開口了。
“五弟,朕賜給你那美妾,昨夜可有好好享用啊?”
他問得抑揚頓挫,陰陽怪氣,半個朝堂的大臣都跟著笑起來。原本一派莊嚴肅穆的朝堂,氣氛頓時變得荒唐起來。
江隨舟咬了咬牙。
五日一次的大朝會不拿來議事,被禍害成這般模樣,不怪史書罵你昏君,不怪你們景朝亡國。
不過,從這句話裡,江隨舟多少品出了些不一樣的意味。
景後主不懷好意而來,朝臣們要麼跟著起哄,要麼臉色難看一言不發,一看便知,原主在朝中並不討喜,景後主賜妾這事兒,也是一箭雙雕,一下羞辱了倆。
那麼,他自然也不能表現出高興了。
這般想著,江隨舟咬牙,露出了兩分屈辱神色,像是不願提及昨日之事一般:“臣弟當多謝皇兄賞賜。”
景後主哈哈大笑。
“不謝,不謝!哎,朕聽說,你昨兒個,一夜沒從他房裡出來?”他道。
江隨舟:……。
這昏君還沒完了。
不出他所料,他府上確實有後主的眼線。並且,後主還絲毫不加掩飾,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
……想必,不是他正大光明,而是這昏君實在沒腦子。
江隨舟腹誹著,麵上配合著他的話,露出幾分尷尬的神色。
後主看他這番模樣,果真更來勁了。
“一早兒起來,還傳府醫了?五弟啊,還是要注意身體。你這娘胎裡帶出的毛病,哪兒經得起這折騰啊?”
說著,他還衝著官員中最前排的某個招呼:“舅父,你可瞧見了?我五弟那臉色,可是煞白,朕隔著老遠都看見他的黑眼圈了!昨天晚上,肯定沒少折騰,哈哈哈哈!”
聽這稱呼,他招呼的那個大臣,肯定就是龐紹了。
那龐紹是龐太後的兄長,官拜大司徒。史書上記載,他在前朝尚且收斂,待將江舜恒拱上皇位後,便原形畢露,隻顧著圈錢奪權,對於江舜恒,便是一位的縱容討好。
因此,景後主也極喜歡這個舅父。
果真,聽得景後主這話,官員的前排傳來幾聲低沉的淡笑幾聲,不置可否,分毫沒有約束勸諫的意思。
江隨舟甚至從他的笑聲裡聽出了幾分愉悅。
他漸漸清楚了。
原來,不光他家裡有個早晚要殺他的祖宗,在朝堂之上,他的境遇也十分差勁。
江隨舟心下有多苦,他已經不想再贅述了。
他便站在那兒,淡淡聽著後主肆意嘲笑挖苦,時不時應一聲。後主越說越興奮,一看便知,他費儘了他那點少得可憐的腦子,想出的這門絕妙的親事,等的就是這一天呢。
江隨舟懶得反駁,任由他鬨。
就在這時,官員的前排傳來了幾聲微弱的、清嗓子的聲音。後主頓了頓,立馬往那個方向看去。
接著,他便立刻露出了意會的神情,大笑了幾聲。
“五弟,朕昨日就想好了。”他說。
江隨舟抬起頭,就見後主眯著那雙小眼睛,笑得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你府上那位霍夫人的爹,當年不是咱們大景的定北侯嗎?如今兜兜轉轉,又成了一家人,咱們大景,也算是霍夫人的娘家了。”他說。
“既然如此,三日回門的規矩可不能廢。朕做個主,三天之後,你帶著霍夫人來宮裡回個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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