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霄將玉骨劍和破魔劍帶回給顧昭昭那晚,陌顏翻窗進了她的房間。
桌上燃燒著半盞燈火。
好像專門等人來。
“你沒失憶。”語氣篤定,那雙豔豔風情的丹鳳眼裡帶著絲絲氣惱。
顧昭昭坐在床邊拿布輕輕拭劍,輕笑一聲:“沒全失。”
她的記憶隨著雲溪的眼淚慢慢恢複,如今想起來不少。
陌顏半信半疑,“那你想起來多少。”
顧昭昭戲謔道:“不多,你想問的都有。”
陌顏羞惱一瞬,嗔怒撲向顧昭昭,卻被她一隻手抓住肩膀半按半拖坐在一旁。
桌上燭火晃晃,慢慢站定,照著屋內慢慢安靜的兩人。
“你什麼時候知道陌玄機是鬼界之人的?”陌顏心中有糾結,她害怕顧昭昭早就知道,卻唯獨將她蒙在鼓裡。
“去鬼界闖輪回之路時知道的。”顧昭昭的回答讓陌顏頓時心安。
輪回之路,也隻是比她早知道一點。
顧昭昭偏頭去看陌顏的眼睛。
她從進來到現在,臉上就帶著憂慮與糾結。
此刻笑意才真真正正映在眼底。
“我在那裡看到了陌玄機的執念,知道了他是鬼王之子。”
燭火在顧昭昭臉上一閃一閃跳躍,給本來清冷孑然的人染上溫暖之色。
陌顏慢慢卸下心防,靠在顧昭昭肩膀,歎了一句:“你回來真好啊。”
顧昭昭胸腔微微震動,酥酥麻麻的癢意漫延至陌顏心口,她忽視此刻情緒的放大,不再壓抑,隻想依靠著熟悉的氣息。
“你壓抑了很久的話,終於有人聽了。”顧昭昭輕輕喟歎。
陌顏聽了不由得一笑,“是啊,你不在,我連說話的人也沒有。”
顧昭昭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壇酒來。
明月天青,寒風落雪,霜華峰人煙稀少,月色朦朧,正是晚風沉醉的好時候。
“雲溪從人間帶回來的烈酒,聽聞沙場征戰的將軍喝了,也要大醉一場。”顧昭昭揚了揚手裡的酒壇子,大有一副帶陌顏一醉解千愁的架勢在。
陌顏跟著她推門往外,風雪漫天,地上鋪滿白雪,卻在月光的照耀下恍如白晝。
顧昭昭手一揮,小石玉圓桌上的積雪儘數消失。
兩人麵對麵而坐下,那種傷感的氣氛一掃而空,兩杯酒下肚,心上的鬱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豪放與張揚的笑。
陌顏接過顧昭昭遞來的酒壇子,仰頭灌下,清涼的酒液順著臉龐喉嚨緩慢滑落衣領,雪白的玉頸像一截會發光的藕段,瑩潤光滑。
顧昭昭俯身將酒壇子拿下,“喝這麼急做什麼?又沒人和你搶。”
她看著陌顏隨手將臉上的酒擦乾,道一聲“痛快。”
明明是醉人的酒,偏偏兩人眼神越來越清明。
天上風雪越來越盛,絮狀的雪花迎著朔風飛舞,被猛地卷起拋下,再卷起砸入地底。
這樣大的風雪,卻避開兩人的小圓桌。
好像她們自成世界。
“大師姐,你怪我不讓陌玄機進門嗎?”陌顏酣暢淋漓的眼神中帶著絲絲迷茫,她的張揚與驕傲似乎被陌玄機打破一角,從此殘缺沒了自信。
顧昭昭醒來後,她與陌玄機徹底沒了見麵的必要,更是當著雲上宗所有人的麵逼問雲霄,選她還是陌玄機。
若是他還認陌玄機的弟子身份,她便自退宗門。
陌玄機為了不讓陌顏為難,自己離開,除非陌顏原諒他,否則不再踏入雲上宗一步。
雲霄與築盛雖然選擇她,卻不明白她為何與陌玄機生分至此,形如仇人。
她也知道,雲上宗的弟子都責怪她囂張跋扈,雲霄與築盛雖然嘴上不說,卻也與她生分。
“我不管你們是否還與他有往來,隻是,我不能接受那些欺騙,也不能再與他同處一處。”陌顏失神道,語氣裡多了幾分自嘲。
囂張跋扈也好,不近人情也罷,她陌顏就是如此之人,真心相待時連命也豁得出去,背離相棄時,死生不複相見。
顧昭昭摸著壇子,仰頭飲儘酒水,笑得無所謂。
“橫豎是他做了錯事,自該受到懲罰。”她眉眼燦如繁星,“不見就不見,有什麼好值得糾結的。”
他本就是鬼王之子,如今鬼界事務繁忙,雲上宗也是不能留他的。
陌顏看著顧昭昭,扔下剛喝完的酒罐子,轉頭喝了壇新的。
“你這酒不夠烈。”她撇著嘴吐槽道。
“自然比不得你烈。”顧昭昭笑著回應。
“陌玄機就是個白眼狼!”陌顏恍惚罵道,仰頭喝了一大口,痛罵出聲:“大白眼狼!”
顧昭昭跟著她罵:“對,大白眼狼!”
“眼盲心瞎的畜生!”陌顏猶覺得不夠,慢吞吞補充道,眼眶忽然紅了,不知道是酒氣上頭,還是情緒外溢。
顧昭昭笑著罵:“何止眼盲心瞎,連心肝都是黑的,枉費你這些年替他煉製那些丹藥,一心替他留住小命,當初就該將他扔在山下,讓路過的狗都踢兩腳!”
顧昭昭一連串的罵讓陌顏格外暢快,心上卻堵塞著不得呼吸。
“他明明有著不死之身,卻每每用命懸一線讓我擔心憂慮,看著我為他奔波在各處大秘境中,又耗費心血鑽研丹藥。”陌顏手指緊緊抓著手心,“明明我一開始同你一樣,也是劍修。”
她眼角有晶瑩流出,卻壓抑著喘息。
“我去闖輪回之路損毀了本命劍,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誰稀罕他的神兵紅顏淚!”陌顏嘶吼。
她不是接受不了陌玄機隱藏的身份。
她介意的是自己付出的真心、歲月全都打了水漂。
她介意的是他將紅顏淚送至她手中說的那一句完璧歸趙。
她介意的是他每一聲口中的師姐都是心底的師尊。
他從未將她當作陌顏,從未。
可這些她要怎麼說出口,怎麼對著雲霄對著築盛對著所有人,揭穿陌玄機看似蒼白羸弱的假麵下,是多麼惡心自私的心!
她將他當作師弟教導的那麼多年,就像他主導並享受的一場遊戲,而她是他手中被操控的木偶小醜,滿足著他心底無限的渴求,一步步放棄自己最本來的樣子,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是誰。
他對著她滿腹算計,情深款款道:“你就是她,你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不是,不是,從來不是!
陌顏像醉在酒裡,又無比清醒地感覺到心痛。
無數夜裡壓下去的聲音與懷疑,痛苦與屈辱,在風雪中越來越重。
輕飄飄的雪花看似柔軟潔白,落在身上卻冰冷得厲害。
若是等第二日太陽出來,又會化作怎樣的泥汙?
她的心是冷的,流出來的眼淚卻滾燙。
陌顏趴在桌子上眼神迷離。
顧昭昭放下手中酒過來扶她,不斷去抹她臉上的眼淚。
陌顏在風雪中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毫無心理負擔地靠在顧昭昭肩頭,像幼稚叛逆的孩子將眼淚全都揉在她乾淨柔軟的衣袍上。
顧昭昭低頭看著她故意的“破壞”,溫聲道:“那個壞小子不值得,以後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我們再也不帶他了。”
“從此我們走的都是陽關道,讓他一個人守著鬼門關。”
顧昭昭像哄小孩一樣哄著陌顏,慢慢喝完手中最後一壇酒。
“今天哭完了,我們就再也不提他。”
顧昭昭看著遠方虛無的人影慢慢消失,漫天風雪快停了。
而霜華峰寒冷異常,地上的雪終年不化,就算本質汙濁,也會一直維持著極致的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