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
地龍翻身對出殿造成的影響,竟是最小的。
除了已經收拾齊整的滿地狼藉外,宮殿連條裂縫都沒有。
此刻,自龍帳出來的林如海、韓琮、張穀、李晗四人來至此,麵見元輔韓彬。
林如海臉色凝重,韓琮、張穀、李晗更是不加遮掩的麵帶擔憂,神情晦暗不明。
便是韓彬,在得知方才金帳中發生的事後,也神情肅穆目光深沉。
他們這些人,便是遭遇天大的禍事也不怕,都自信有足夠的心性和手段度過難關。
唯有,帝王身上出現的變故,會讓他們束手無策,這突如其來的災難,也著實令他們措手不及。
“倒也不必太過擔憂,邃庵公方才的一方直麵諫言,皇上還是聽了進去的。再者,天子乃聖君,心存偉誌,一步步熬至今日,不會輕易被傷痛打垮。”
林如海輕聲寬慰道。
士氣著實太低落了,便是好事多磨,他們遭遇的挫折磨難,也太多了些。
而眼下所遭遇的,是他們這些被景初舊臣稱為新黨中人,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大的難關。
“荊朝雲,要出山了。”
韓彬一直未開口,甫一開口,便是石破天驚之言。
荊朝雲何人也?
景初舊臣之魁首,便是此刻,門生故吏依舊遍布天下。
而且,他始終占據著軍機處一席之位,數次上書乞骸骨,隆安帝都未放他離去。
原是準備困住他,一點一點將他的黨羽削儘,儘量減少動蕩。
但誰又能想到,今日之變故?
隆安帝若是康健之人,那自不必多說,甚麼難關都不怕,君臣齊心,萬重高山也終成平地。
可眼下……
隆安帝成了一個癱瘓的廢人,時刻遭受巨大的痛苦,甚至用上了阿芙蓉……
前朝所記吸食阿芙蓉之人的下場,他們誰人不知?
更不用說,一個當著軍機大臣,失禁便溺的天子,顏麵何存?
這個時候,君臣之間再難複先前之信任。
隆安帝所想的,也不會再以天下黎庶為先,而是要以皇權穩固為先。
所以,新黨,要有人來抗衡!
除了荊朝雲,誰還能抗得住韓彬、林如海、韓琮這般巨擘人物?
唯有荊朝雲。
張穀長歎息一聲,晦暗道:“元輔,新政還有望否?”
韓彬瞪眼喝道:“公瑾何出此等敗誌之言?皇上會不會更改誌向,要看我等到底如何操持朝政!我等所為有成,則新政有望。若連我等都輕易言棄,則新政必敗!”
張穀默然,李晗輕聲道:“元輔,今時外麵已經有傳言,此等天災,乃新政之禍。新政乃孽政,故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韓彬聞言麵色大變,厲聲道:“這等誅心妖言,絕不允許傳散!”
說罷,看向林如海道:“如海,此事你親自盯著,發現一起查處一起,不可大意!這謠言不僅要將我等置之死地,更是直接指向天子!”
獲罪於天的天子,那還叫天子麼?!
林如海亦是麵色肅煞,點頭道:“果然,一逢大亂,牛鬼蛇神就都跳出來生事了。隻是,未免太過不自量力了些。”
韓彬沉聲道:“老夫相信你的手段,如海,朝事你多費些心,老夫這段時日,多往天子處走走,多與皇上開解開解。此事,比甚麼都重要。另外,你書信一封與賈薔,讓他務必多弄些糧食回來,多多益善!今年,無論如何都要熬過去!”
林如海應下後,韓琮開口問韓彬道:“元輔,皇上未立皇子監國,而是由皇後念誦奏折,代皇上朱筆批閱。縱然有擔心諸皇子難當大任之憂,可是若開了後宮乾政之始,絕非國之幸事。”
這又是一樁棘手的事,韓彬眉頭擰在一起。
林如海思量稍許,緩緩道:“邃庵,皇後賢德溫莊,乃世之賢後也。由她代天子掌印批閱,未必是件壞事。”
此言並非沒有道理,換作皇子監國,當頭第一自然就是大皇子寶郡王。
若是李景監國……執拗起來怕是能讓幾個軍機大學士拿頭撞牆。
自負到那等地步的人,少見。
換做李時的話……
雖然當下李時口口聲聲站在新政這邊,但其心性又如何能瞞得過韓彬、林如海等當朝巨擘的眼睛?
李時骨子裡,仍是對太上皇那一套頂禮膜拜。
隆安帝縱然起複荊朝雲,也不過是為了平衡朝局勢力,不至於天子被架空,後繼之君成為傀儡。
可李時若上位,荊朝雲勢必會被大用,遭罷黜的景初舊臣,更是會一個一個的歸位,新政勢必毀於一旦。
李暄……就不必多提了。
韓琮卻搖頭道:“林相,再艱難,對於武、呂之禍,也要防患於未然。”
林如海笑道:“何至於此?今時今日,又豈是漢唐可比?皇後娘娘賢德,也未曾結交過外臣。”
韓琮沉默稍許,心道皇後是沒結交過外臣,可她卻結交了賈薔,賈薔背後牽扯的勢力,連軍機處都不得不謹慎對待,又何談沒有結交過外臣?
隻是韓琮又明白,眼下他們幾人最是需要團結安定的局麵,不然新政必敗,新黨必亡。
因而他隻道了句:“所以,要防範於未然。”
韓彬搖頭道:“眼下還不當緊,皇上又非神智不明,皇後代持朱筆,聖意仍來自皇上。大夫,且先熬過今年這關罷。”
韓琮緩緩頷首,不再多言。
諸軍機正議到此處,卻見有軍機處行走前來通告:“方才養心殿派了內侍出宮,前往布政坊荊府。”
聽聞此言,諸人無不發出一聲長歎。
多事矣。
這一刻,林如海心中卻開始慶幸,早一日讓賈薔離京南下。
遲一日,或許就走不脫了……
更慶幸,賈薔早在二年前,就開始為今日做準備。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亞聖之言,甚是!
天子曆生死而心性轉變,他林如海,亦是曆經過生死之人!
……
神京東城,十王街。
恪榮郡王府,書房。
李時滿臉慚愧的與三位清客致歉道:“小王前些時日怠慢了三位先生,誤信了無能之輩,導致一步錯,步步錯,淪落今日地步。還望三位先生不計前嫌,再為孤王出謀劃策。”
先前李時因為身邊不斷有人來投,有人好大名聲,在清流士林中更是被比作“臥龍”“鳳雛”。
再加上隆安帝警告,讓他離那些僧不僧道不道的妖人遠一些,莫要墮入下流。
所以就疏遠了府上三人。
可他沒想到,“臥龍”“鳳雛”之流會廢物到這個地步,手把手教著讓他將一手好牌打成稀爛。
他原本還以為,他是隆安帝心中唯一的儲君人選,不會出現變故。
縱然先前出現過一些差錯,也於大局無礙。
到今日隆安帝醒來直接將監國大權托付於尹後,而非皇子時,他才登時醒悟過來。
原來遠非如此!
三位清客自然不會真的怪罪李時的怠慢,除了此地,三人也無處售賣他們的屠龍術。
彼此看了眼後,三人中智謀最高者慈恩大師同李時道:“先前之事就不必多說了,眼下極要緊的,就是王爺要儘快修複在皇上心中的印象。”
李時忙道:“大師,孤王該如何去做?是否要示好林如海和賈薔師徒?如今此師徒二人權傾朝野,炙手可熱……”
話未說完,慈恩大師,秋池先生和理連先生三位幕僚就齊齊色變,一起擺手道:“萬萬不可!”
李時見之,臉上笑容凝滯,不解的看向三人。
秋池先生性急些,道:“林、賈師徒看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實則已到了十死無生的絕路上。皇上若龍體康健,還能多容他們幾年,總要等新政大行天下後。可如今這個局勢,實看不出他們的生路何在。最多熬過今年,糧荒之威解除後,必會動手!”
李時聞言目光隱隱駭然,不解問道:“這又是何故?”
理連先生緩緩道:“一是為了防範,皇後坐大。誰都看得出,皇後從不結交外臣,唯獨對賈薔,寵愛不亞於皇子。而賈薔背後牽扯太多,太大。皇後隻要將賈薔握在手心,其勢力就不容小覷。二來,賈薔此子著實膽大包天!不止對王爺不敬,便是對寶郡王,也沒幾分敬意。二皇子、三皇子之死,更是與他有直接的關係。再加上此子的確能為過人,天生奇才,可越是這樣,皇上就越容不下他。連皇上對掌控這樣的臣子都覺得吃力,會放心留下他給後繼之君?一定會在皇上還有精力有把握下手的時候,除去他!
所以我斷定,賈薔回京之日,便是其遭難之始!等到熬過今歲艱難,賈薔必死!”
李時聞言,倒吸了口涼氣,道:“那林如海……”
慈恩大師緩緩道:“林如海,國士也。應該,能落個善終。隻是,或許會成為逼賈薔發瘋的棋子……若老衲沒猜錯的話,荊朝雲,該起複了。”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有心腹侍衛緊急求見。
李時叫進後,就聽心腹侍衛報道:“王爺,宮裡派人去了布政坊荊府。”
……
運河之上。
過了津門後,沿途繁華落去,至夜幕時,兩岸漸漸看不到燈火。
賈家樓船上,休息了一夜加一個白天的女孩子們,此刻卻都精神抖擻起來。
一起聚在三樓大廳內頑笑。
真的太愜意了……
尋常北地百姓人家一生也難見一回的瓜果,席麵上有之。
南菜北肴,山珍美味,更是應有儘有,隨意享用。
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如香菱、小角兒、小吉祥還有十二小戲官裡性子活潑些的,都是打著赤腳跑來跑去。
處處歡聲笑語。
眼看過了子時,也無人想著回房睡覺。
這時,卻見賈薔和尹子瑜一道自房中出來,先與黛玉笑了笑後,拍手讓眾人看了過來,笑道:“今兒晚上有節目,大家都到窗邊,打開窗戶瞧著。不過臥房的窗子要先關緊了,一扇也不能打開。有開窗的都去關窗,都去檢查檢查。”
如晴雯、紫鵑、翠墨、鶯兒、司琪、金釧等一大群丫鬟紛紛回房檢查關窗,稍許而回,都十分期待的看著賈薔。
賈薔又嗬嗬笑道,將廳堂上的窗子全部打開。
黛玉啐笑了聲:“大晚上的,仔細染上風寒。”
賈薔又忙讓眾丫鬟取來大氅鬥篷來,給諸姊妹披戴好。
他和子瑜一並走到黛玉跟前,三人並立。
其他女孩子們也都站在窗前,期待著發生甚麼。
待所有人都站定後,賈薔拇指、食指圈起放入口中,猛吹一聲,發出一道清脆高亢的哨聲。
隨即,眾女孩子們隻聽“砰”的一聲,繼而看到一道“火焰”忽然衝天而起,“咻”的一聲,升至最高處後,又“啪”的一聲炸開……
“哇!!!”
“老天爺!!”
“嗚……哇~~~”
一道道極儘抒情的驚歎聲此起彼伏,連李紈都顧不得大嫂子的形象,如女兒家一般提著裙角小跑到窗邊,仰頭看著漫天“繁星”。
然而這還隻是第一道,隨後,隻聽“砰砰砰”三聲,三道“火焰”衝天而起,火光劃破夜空,升至最高處後,“啪”“啪”“啪”的三聲,整個夜空都被無數星星點點五彩繽紛的色彩填滿。
莫說那些小姑娘激動的一個個發出一陣陣無意識的尖叫,賈薔身旁的黛玉和子瑜,眼中都綻放起明亮的光芒,怔怔的看著天上的焰火。
多麼希望,此時此景,能就此定格……
賈薔得意的眉尖揚了揚,悄悄一左一右,攬入懷中……
……
後一條船上,賈母、薛姨媽、鳳姐兒等在下麵丫鬟們的驚叫聲中,先是唬了一跳,隨後問明緣由後,才打開窗子去看。
看到那一船的煙花爛漫,賈母等自是無言以對,寶玉豔羨的眼珠子都紅了,對不能參與其中氣抖冷。
而鳳姐兒更是直接哭了起來,這樣好頑的事,居然不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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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見之哄道:“明兒再放,讓他們過來,到這邊放完了才回去!”
自進賈家門兒就未哭過的薑英,此刻抬頭怔怔的望著照亮夜空的繁華,緩緩滾落兩滴淚來。
這一刻,她無比想家,想念趙國公府,想念娘親……
……
PS:感謝新盟“老書蟲麒麟”,這是老書友了。對了,欠多少更了來著?我加油加油,再努力努力,爭取完本前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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