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大明宮。
養心殿。
隆安帝回宮後,第一時間就是下旨封鎖宮禁,不準任何人將消息傳至儲秀宮。
最了解他的,確實仍是尹後。
尹後太清楚這位枕邊人了,所謂榮寵,終不過是一時的。
甚麼兒女情長,又如何能及萬裡江山之重?
封鎖了儲秀宮,切斷雲氏與外界的聯絡,直到誕下嬰孩。
招惹出這麼多麻煩的雲妃,命運也就注定了……
辦妥此事,隆安帝便和諸軍機談起今日事來。
今日其顏麵掃地,尤其是賈薔那一闕詞,嘲諷意味十足。
不過身為天子,在賈薔還有大用時,隆安帝並不會急於治罪,這點胸襟抱負他還是有的。
他是經曆過奪嫡苦熬出來的帝王,不會意氣用事。
但是,他仍要確定,軍機閣臣會不會與他坦誠……
“今日之事,諸卿如何看待?”
隆安帝淡淡問道。
諸軍機皺起眉頭來,似未想到隆安帝仍有此問。
沉吟稍許,竟是林如海率先開口緩緩道:“今日事,半真半假。”
隆安帝眉尖一揚,道:“怎麼說?”
林如海道:“豐樂樓之事,雖有合理解釋,但未免過於巧合。且五皇子所受之傷,也有些蹊蹺。用力過了……
但,雲氏之囂張,皆為真。這些事,是安排不出來的。”
韓彬沉聲道:“宮闈鬥爭,從來不隻在內,亦在外。古來如此,沒甚麼好說的。”
隆安帝提醒了聲:“這群混帳,將朕與諸卿,乃至整個朝廷都頑弄於股掌之上,韓卿,怎會沒甚好說的?”
韓彬搖頭道:“皇上,非臣袒護哪個,隻是宮闈之爭,原是如此,借力打力。相比於景初年間奪嫡之慘烈,如今這些手段,如同兒戲。”
賈薔他們挖下的這坑,如何能瞞得過這幾位人間最頂尖人物?
或許短時間內沒甚證據,可他們需要證據麼?
隆安帝憤懣道:“元輔說的輕巧,那闕《木蘭辭》一出,朕又成甚麼了?”
張穀嗬嗬笑道:“皇上、皇後乃古今明君賢後之典範。自太宗與長孫皇後之後,便以皇上和當今皇後為曆代帝後之表率。這闕詞,又和皇上何乾?再者,皇上縱有思量,也不過是為了社稷之重思量,和兒女情長沒有半點乾係。若連這些都看不透,也不過是些愚人,皇上又何必理會?皇上是甚麼樣的天子,春秋青史,自有交代。”
隆安帝聞言,心裡憋悶的怒氣總算舒展了些,長歎道:“愛卿所言甚是!朕之思量,皆在江山社稷之重,而非兒女情長。偏賈薔那個混帳,寫這麼首詞來惡心朕,其心可誅!!”
林如海緩緩道:“皇上,既然賈薔如今官拜海師衙門大都督,如今海師處於草創階段,自該去沿海之地督軍。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一職,他就如同兒戲,上任二年,加起來點卯不到二十天。若連海師衙門也如此,就著實恣意了些。”
一旁李晗笑道:“你這先生加嶽父老泰山還真是心狠,賈薔折騰數年,大半家業都在京城,林相一竿子將他打到外洋之地,是不是忒狠了些?”
林如海嗬嗬道:“這海師衙門之職,還是子升你提的建議。”
李晗拱手笑道:“罷罷,是仆之過。不過,那也隻是權宜之計。賈薔之才,不在其心心念念之海外,而在治才之道。雖陶朱公、桑弘羊複生也不過如此罷?林相,知道你心疼弟子佳婿,隻是有這小子在,仆等當真能輕快不少。天降此才,難道不正是為了輔佐聖君推行新政,開辟盛世的?你一竿子打到萬裡之外……最高興的除了賈薔外,就是見不得新政大行之輩。還望林相以社稷為重,以大局為重啊!”
張穀亦是嗬嗬笑道:“也不是說離了他就推行不得新政了,隻是有些時候,賈薔的點子還是能起到奇效的。林相,內務府錢莊一事,仆要與你請罪。事實證明,是仆等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說著,張穀、李晗、左驤等一並與林如海深揖一禮。
林如海忙還禮道:“這叫甚麼話?內務府錢莊何等體量?比戶部國庫還豐厚。這樣重大之衙門,原就不可能交給幾個憊賴年輕人去掌控。瞧瞧他們整日裡都乾的甚麼事?將內務府錢莊收回,吾亦是讚成的,乾係著實太過重大。至於眼下之困厄……朝廷再想想法子罷。非仆意氣用事,隻是連吾亦摸不準,果真讓賈薔重新接手,他會不會同意。即便同意了,又會和五皇子鬨出甚麼亂子來……唉,也是頭疼。皇上和娘娘,著實有些寵溺過了。”
隆安帝氣笑道:“倒成了朕的過錯了?”
宗室諸王、皇親國戚和武勳親貴們都不是傻子,內務府錢莊現在是甚麼成色,他們能看不見?
畢生乃至數代人之家業投了進去,換回來這個鳥毛玩意兒,誰肯願意?
這就是個巨雷!
眼下還未炸,是因為還未到分紅的時間,但早晚會到。
到那時拿不出銀子來,這些人鬨將起來,絕不是小事。
關鍵,還是朝廷一方理虧。
但即便如此,眼下林如海也不會鬆口,讓賈薔重回內務府。
當初著實可恨,且,若無絕對的保證,林如海可以預料的到,下一次摘桃,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畢竟賈薔在內務府畫的那張大餅,著實太過誘人。
他自然明白大局為重的道理,隻是更明白大恩如仇,大功為罪。
內務府錢莊果然經營成賈薔當初勾勒的模樣,操持天下銀財,更甚戶部。
如此滔天功勳,朝廷拿甚麼去賞?
唯命爾!
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從無例外。
他林如海倒可以舍身為社稷,卻不會讓賈薔再涉險局。
隆安帝深深的看了林如海一眼,淡淡道:“那就再看看罷。”
……
寧國府,寧安堂。
一扇楠木刻絲屏風立於堂中,屏風前五步外,設一平角條桌,一珊瑚圓椅。
桌上擺一尋常天青梅花壺,一荷葉綠瓷盞。
不見奢華。
月仙子玲瓏被寧府女侍衛引入堂中坐下後,吳嬤嬤板著臉出現,淡淡道:“坐好了,我們姑娘有話問你。”
玲瓏也是經曆過世事的,雖聞言如此,依舊起身屈膝一福,與屏風後見了一禮。
未幾,就見一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女人走出來,問道:“我們姑娘問你,可曾見過國公爺?”
玲瓏微微搖了搖頭,道:“未曾見過。”頓了頓不由問道:“敢問你們姑娘是……”
吳嬤嬤登時沉下臉來喝道:“你這女人好不曉事,這裡可有你問話的餘地?問甚麼答甚麼!”
喝罷,又同站出來的女子道:“平姑娘繼續問罷。”
平兒笑了笑,眼睛始終審視打量著玲瓏,道:“既然國公爺未曾見過你,怎還費那樣大的氣力要見你,給你梳籠?”
玲瓏遲疑了稍許,緩緩道:“奴婢聽說,國公爺的目的,似乎並不是為了奴婢。而是為了……對付雲家的國舅爺。”說著,自苦笑道:“國公爺當世英雄,傳聞又是芝蘭玉樹般的品格。我……奴婢,連蒲柳之姿都算不得。原是風塵女,所托非人後重回風塵,又有甚麼造化,能得國公爺的青睞?”
平兒奇道:“那你來做甚麼?”
玲瓏好看的眸眼中滿是經曆過世事的滄桑,看著平兒輕聲笑道:“姑娘,我這樣的人,何曾又有甚麼選擇的餘地?”
平兒頓了頓,就見紫鵑出來,與她耳語幾句後,頷首道:“如今姑娘的身契就在賈家,若還與你,你可願離去?”
玲瓏沉吟稍許,緩緩道:“看得出,後麵的貴人和姑娘都是心善之人。若換一家高門,此刻怕已遭遇難處……非奴婢厚顏無恥,妄想攀附富貴。隻是國公爺今晚在豐樂樓大打出手,聽說一位皇子都快不行了……國公爺對外的名頭裡,奴婢便是禍根。若是此刻出府遠走,怕會為世人所詬病。”
費了那麼大的氣力要見月仙子,如今人家送上門來,倒趕了去,豈非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平兒聞言唬了一跳,又遲疑起來,外麵的事她可不敢亂做主。
就見紫鵑再度出來,問玲瓏道:“今晚之事,你可都親眼目睹了?國公爺可是無恙?”
玲瓏搖頭道:“未曾親眼看到,人太多。隻是聽說是隨行的皇子被打狠了,國公爺倒還好,抱著皇子下樓走了。”
平兒、紫鵑鬆了口氣,玲瓏道:“奴婢自知身份卑賤,絕不敢有絲毫癡心妄想,隻求一容身之所在,亦懂些針黹女紅,或洗涮之活計亦可。”
紫鵑道:“這些且不忙,你先將今夜事詳細的說一遍,再說其他。”
玲瓏便將所知事都說了遍,連其身世並那兩闕詞也一並說了。
屏風內外,隱有落淚抽泣聲……
過了良久後,屏風後才傳來一道清澈悅耳的聲音:“雖外麵的事不好拿主意,你又是可憐人,但國公府裡進不得風塵女子,此家法不容破例。”卻又道:“吳嬤嬤,派人去後街賃一套小院子與她,幫她交著租子。身契暫且放在府上,倒不是為了拿捏,隻是為了保全她。既然有這麼一出,便也算是緣分。天下苦命人太多,儘幫也幫不過來,如今遇到了,且儘一份心意罷。”
吳嬤嬤笑道:“姑娘才是菩薩心腸。”
屏風後黛玉淺淺一笑,看著幾案上筆墨未乾的那闕《木蘭辭》,又道:“平兒姐姐將西斜街那邊的女紅單子分她一些,且先免了抽水,一年後她攢些家底,再恢複,待旁人如何,待她便如何,也足夠她嚼用的了。就這樣罷……”
話音剛儘,就聽到外麵傳來鳳姐兒罵罵咧咧的聲音:“哪來的狐狸精,還敢尋上門來?”
黛玉在屏風後同紫鵑笑道:“讓鳳丫頭管好她自己,好生回西府養著,東府這邊,用不著她來多事!”
賈薔甚麼樣的人黛玉極清楚,他雖事事寵溺著內眷家裡人,卻絕不願身邊出現鬨哄哄罵街的潑婦。
趕鳳姐兒回西府,原是為她好。
一會兒鳳姐兒聲音果然消失了,紫鵑回來後,就聽黛玉道:“收拾一下,咱們回家。”
紫鵑:“……”
某人好自為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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