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二章 昏招(1 / 1)

養心殿。

李時跪在地上,麵上難掩沮喪。

隆安帝審視的看著這個四子,原本早就判處“死”刑之人,但在其扭轉對新政的態度,開始鼎力支持後,隆安帝改觀許多。

難得看到要強的四子委屈頹喪到這個地步,隆安帝身為人父,心中還是有些不忍的。

不過,他更明白,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

不在皇子時期將心性打磨狠了,雕琢如堅石,成為天子後,隻能是個無能昏君,累及江山。

“你覺得委屈?”

“林如海不幫你,你以為他是存了私心,有意為難你,讓你難堪?”

“你以為,林如海是在幫賈薔出頭?”

李時下意識的就想否定,說些冠冕堂皇之言,不過抬起頭來,看著隆安帝森然的目光,到嘴邊的話突然卡住了,緩緩點了點頭。

隆安帝麵色微緩,冷哼一聲道:“知道不欺君,倒也還有些可救之餘地。朕告訴你,林愛卿或許有些私心,但他終究是以公忠之心為主。自朕登基始,戶部就開始追繳虧空,始終未有進展。直到林愛卿入京,用賈薔的那些刁鑽法子,才收回來三成。這二年來,戶部從未放鬆過對虧空的追繳。如今還未收回一半,內務府一旦借錢,開了這個頭,莫說欠的收不回來,還會立刻出現更多虧空。

且未防止天子揮霍無度,國庫裡的銀子,又怎麼可能隨意往內庫中搬?你也是熟讀史書的,此例能隨意放開麼?果真林如海今日借銀子給你,不到傍晚,禦史台彈劾他的折子就能蓋滿朕的禦案。”

李時不是想不到這些,隻是不願去想。

大道理誰人不知?

可世人皆知至理,又有幾人能過好一生?

尤其是涉及到自己的重大利益時……

李時垂頭道:“兒臣並非恨林相,隻怪兒臣自己無能,不能為父皇分憂解難。內務府錢莊交到兒臣手裡,卻搞成了眼下這等爛攤子,兒臣恨不能罷免了自己……”

隆安帝聞言,眼中真正難掩失望。

哪怕,李時求他將賈薔強調回內務府錢莊,也不會比說出這句話來更讓他失望和憤怒。

身為觀政皇子,即使將爛攤子甩出去,讓臣子去擔當,也比退縮當忘八強!

隆安帝心中暴怒,卻強壓怒意道:“依你之意,是想將內務府錢莊交出來?”

李時慚愧道:“父皇,兒臣著實不通商賈之道,無聚財之術。再者,賈薔將利錢定的太高,兒臣尋了好些人,包括經營錢莊的一些晉商,都到這比印子錢還高的息錢,著實荒誕……”

隆安帝淡淡道:“你擅長商賈聚財之術,可以尋人來辦。隻要肯給官位,還怕招不到賢才?內務府錢莊至今立下各級官員三百二十五人,都是乾甚麼吃的?覺得分紅息錢太高,你可以降下來些。內務府錢莊好好的交給你,若不辦出些名堂來就推出去,你讓天下如何看你?”

李時麵紅耳赤道:“父皇,除非能尋到一大筆銀子,否則這原就是空架子一個……”

若說隆安六年李時最後悔之事,就是接了這個號稱有股本一億兩銀子的大肥肉。

原以為吃進嘴裡後,將徹底抵定他儲君的位置,結果現在卻成了爛在手上的臭豆腐,甩都甩不掉。

那些宗室王公大爺們,見天兒去他府上溜達,那等懷疑的目光,看的他著實惡心。

李時開始懷疑,這所謂的內務府錢莊,壓根兒就是賈薔給他設的一個死局!

“你先去辦,果真辦不下來,朕自會讓人接手。”

隆安帝沒有答允李時的請求,沉聲說罷不再看他。

鬨事的勳貴還少,主要是宗室。

如今正值直隸新政要緊之時,先穩住宗室,等直隸各項新法推行下去後,再和他們慢慢周旋就是。

等李時神色黯然的退下後,隆安帝看向戴權問道:“京城清流寫書編排賈薔者,果真是那幾家的子侄,背後又是李時?”

戴權躬身道:“倒也沒十成的證據表明,就是四皇子所為……”見隆安帝目光如刀的看過來,又忙道:“不過的確有些乾係……”

那就足夠了。

他為天子,還要去尋證據不成?

隻是這個老四,胸中格局著實不成器到混帳的地步!

“皇上……”

忽地,見一內侍入內,跪地稟報道:“雲妃娘娘剛又吐狠了,甚麼都吃不下。”

隆安帝聞言,麵色一黑,喝道:“沒用的狗奴才!禦膳房是乾甚麼吃的?”

這個孩子出生,若是兒子,隆安帝決定親自養在身邊……

內侍磕頭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眼見隆安帝龍顏大怒,內侍忙又道:“皇上,雲妃娘娘也並非甚麼都不想吃,隻是娘娘想吃的,眼下宮中著實沒有……”

隆安帝聞言皺眉,眼下他雖寵愛雲妃,卻不願看到她恃寵而驕。

他不是唐明皇,也見不得荔枝笑。

戴權代問道:“娘娘也吃甚麼?”

內侍道:“原也不是甚麼稀奇物兒,娘娘想吃些新鮮的黃瓜,說是那股子清新味道,許能壓住惡吐。宮中老供奉也說了,娘娘也吃甚麼就吃甚麼。可是,如今宮中沒有啊……外麵倒是有,也派人去買了,隻是都不甚新鮮,娘娘難以下咽。”

戴權奇道:“內務府禦茶膳房有專門的溫湯監,裡麵就種有才是,怎會沒有?”

內侍臉色遲疑起來,隆安帝不悅的“嗯”了聲,方忙回道:“原是有的,隻是近來內務府更換了許多官員,禦茶膳房的總管公公將溫湯監的管事也換了,沒想到,新上任的管事對溫湯監不熟,上月最冷的時候,值守太監睡著了,沒續上火,結果……裡麵的作物就都凍死了。”

隆安帝聞言,麵如鍋底般,偏又發不得火,因為先前內監已經將此事告訴了李時,李時已經罰過了……

戴權忽然想起來,道:“主子,奴婢倒想起,有一處必是有黃瓜的。”

“哪裡?”

隆安帝皺眉道。

戴權笑道:“皇後娘娘處必是有的,多是五皇子從賈家摘了來,孝敬皇後娘娘的。不如……”

隆安帝聞言卻遲疑起來,以尹後之賢惠,雲妃想吃,自然不會不給。

隻是……

從皇後處取東西,來給皇妃受用……

隆安帝皺了皺眉頭,道:“去問賈薔要。”

內侍哭喪著臉道:“已經去了,寧國公讓人帶著進了溫室逛了圈兒,國公府的下人還埋怨五皇子忒狠了,巴掌大的青苗都摘了去,如今留下的都是指頭粗細的,果真沒了。”

隆安帝聞言,眉頭緊皺,一旁戴權小聲勸道:“主子爺,要不奴婢走一遭?雲妃娘娘自然不能和皇後娘娘比,可是到底腹內有龍子……”

隆安帝聞言,緩緩頷首,道:“去罷,好生分說。”

說罷,站起身同地上的內侍道:“狗才,甚麼大事小事也辦不妥,還不滾起來。”

內侍忙站起來,躬身賠笑,隆安帝同戴權道:“朕先去儲秀宮看看。”

戴權會意,道:“奴婢取來就過去。”

……

鳳藻宮,偏殿。

賈薔看著鳳案上翠綠如碧玉的嫩黃瓜,不無幽怨看了尹後一眼。

尹後嘴角彎起,道:“怎地,本宮吃你一根黃瓜,你不樂意?”

尹後身旁,坐著與她有五分像的尹子瑜。

李暄嘎嘎笑道:“母後,您不知道,越是有錢的人越小氣。他好大幾大間溫室,裡麵綠油油的都是好菜。就摘這麼點,他就叫肉疼。”

賈薔隻當他在放屁,無視之,看著尹後笑道:“樂意,怎地不樂意?您就是不要,臣也會早早給您送過來。就是王爺忒不像話,跟蝗蟲過境一般,一次給掃蕩乾淨了,也沒留些,臣原是準備明兒往朱朝街老太太那邊送些,原就每旬日送一回。這回輪空了,都不好意思去了……”

尹後笑道:“那容易,一會兒接子瑜回家時拎些走就是,難得你這份孝心。本宮也聽說了,老太太平日裡吃用都快讓你包圓兒了,也難為你就這樣入她老人家的眼緣。本宮送多了,她也讓浩哥兒還回來,還白落一通不是。倒是你,怎麼孝敬她老人家都收著。既然如此,你就好生孝敬著罷。”

賈薔有些得意的瞥了眼李暄,道:“那自然,臣原是純孝之人,不是那等借花獻佛之流可比。”

李暄暴怒,就要抓打賈薔,正這時,卻見鳳藻宮總管太監牧笛匆匆進來,躬身道:“娘娘,戴權戴公公求見。”

尹後聞言鳳眸微微一眯,笑道:“必是皇上有事,快請進來罷。”

牧笛躬身退了出去,未幾,引著戴權進來。

戴權進殿後,先跪下與尹皇後見禮,尹後笑道:“起來罷,你也算是稀客了。”

戴權聞言唬的麵色都不大自在了,賠笑道:“娘娘說笑了,奴婢不過是皇上身邊的奴才,是皇上和娘娘的一條老狗,哪裡敢稱客?”

尹後嗬嗬笑了笑,道:“你能將皇上服侍的穩妥,原就該受到尊敬。上回李暄和賈薔混鬨,你彆往心裡去。他們兩個混帳,早早晚晚少不得一頓好打,便是皇上不發作,本宮也要發作一回。到時候,再為你出氣。”

戴權聽的直心顫,磕頭道:“娘娘這話奴婢如何承受得起?原是下麵人做差了事,不能全怪王爺和國公爺,且奴婢也早忘了那一遭了……”

說著,額頭冷汗都有些往外冒。

敢情李暄那小骨頭動輒給人磕頭是有來處的……

尹後點點頭,見他麵色有些發白,便一笑了之了,道:“可是皇上有甚麼事吩咐?”

戴權賠著笑臉,將雲妃孕吐嚴重,想吃黃瓜一事說了遍,最後道:“皇上也派人去了賈家,結果著實沒了。聽說娘娘這還有些,就讓奴婢過來先取些……”

李暄聞言登時沉下臉來,就要開口,卻被尹後用嚴厲的目光製止了。

尹後笑道:“好說……牧笛,看看膳房還有多少?都包了去,送到儲秀宮去。”

牧笛聞言小聲道:“娘娘,您近來胃口也不大好,昨兒還讓郡主進宮瞧了瞧,這兩日也就吃了些寧國公府的黃瓜。若是都送去了……”

“本宮的話,你聽不明白麼?”

尹後好奇問了句。

牧笛登時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戴權賠笑道:“娘娘,奴婢告退了……”

尹後微笑頷首,戴權心裡踏實了些,正要離去,忽見賈薔變了麵色,指著李暄厲聲道:“跟你說過多少回,要做個好人,偏你不聽。你將黃瓜都摘完了,還勞戴總管親自跑一趟,累壞了戴內相,你負的起這個責麼?”

說罷,用力推了李暄一下。

李暄大怒,道:“你球攮的不知道多種些,倒賴爺?你若多種些,人家內相大人能巴巴的跑這一回?”

戴權冷汗都下來了,這兩個忘八打生打死沒關係,可怎麼把他給牽扯進去了。

明知道兩人要弄鬼,卻還是不得不攔在中間,開口賠笑道:“王爺,國公爺,千錯萬錯都是奴……”

“啪!”

話沒說完,賈薔伸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老臉上,戴權都懵了,他不敢置信的看著賈薔,不明白他為何敢打他……

賈薔指著李暄厲聲道:“你還要臉不要臉,我的東西就是我的!我能給你,但你不能搶!”說著,伸手要去抓打李暄。

“砰!”

一腳踹在戴權腰間,這老太監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李暄收腳罵道:“放屁!不就是幾根破黃瓜,爺還用搶……戴總管,你老在中間摻和甚麼?快一邊兒去,看爺今兒不打死這個忘八!”

說著,又一步上前一腳踩在戴權的褲襠處……

“嗷……嗚!!”

戴權練武出身,先前的巴掌和踹在腰上的那下都不算甚麼,可李暄這一腳就要了親命了。

太監的確要去了命根子,可是還是留了節作撒尿用的……

這一節兒就太重要,也太脆弱了。

以戴權當了一輩子奴才磨礪出唾麵自乾的堅韌心性,這一刻也忍不住如一隻伸長脖頸的癩蛤蟆,慘叫起來。

當賈薔更上前一步,將腳對準戴權的脖頸準備踩下去時,就聽尹後驚怒的喝聲:“賈薔住手!!”

“你們兩個混帳,給本宮跪在那,等著發落罷!”

尹後鳳顏凜然,方才簡直讓她沒有反應的時間,這二人就來了這麼一場大戲。

若不是她喊的及時,這兩個混帳就要闖出大禍了!

尹後既惱火,但心裡更多的卻是流淌著的感動。

一籃黃瓜原不算甚麼,若是儲秀宮派人來求,尹後怎會不給?

可偏偏,內廷宮妃越過皇後,跑去皇上那相求,這又將尹後這個六宮之主放在何處?

縱是隆安帝日理萬機,心知尹後不會計較這些,可外人又如何看?

東西尹後自然要給,可若就這樣給了,往後儲秀宮怕就要真正輕狂起來了。

一旦來日誕下皇子……

許多事,就真有可能發生變化。

對於枕邊人,尹後再了解不過。

隆安帝的確重親情,也重夫妻之義,但所有的這些,都遠遠無法和大燕江山皇權穩固相提並論。

果真有一日,她這位皇後成了隆安帝認為的阻礙皇權安穩之人,那就絕無幸理。

二皇子、三皇子這樣的親生骨肉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妻子……

這就是天家!

而賈薔、李暄的一番作為,卻是為她挽回了體麵,又不會影響到她的超然形象……

當然,感動完了,尹後也惱火,畢竟還要替他們收拾此事手尾。

兩人不管不顧的替她出了口氣,到頭來還得她出麵,給他們收拾爛攤子!

尹後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如若未聞下麵的慘叫聲,先讓牧笛派人將黃瓜送去了儲秀宮,又讓人送了尹子瑜出宮,這才讓人將戴權抬去牧笛的住處,請了老供奉來看過。

最後,也不知牧笛和戴權談了甚麼,總之,事後戴權告了病假。

說辭就是按照賈薔、李暄吵架時的說辭……

而這一夜,賈薔、李暄徹夜未眠,負責將大明宮養心殿前的庭院清掃擦洗乾淨,不能留下一片灰塵,一片枯葉……

這一夜,賈薔、李暄卻破天荒的安靜沒有打鬨,連吵嘴也無,在養心殿前未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音……

察覺到這一點後,隆安帝在殿內蹙起了眉頭,心中神思複雜……

今日,確實出了個昏招。

戴權那個狗才誤朕!

皇後賢德之名,朝野皆聞。

清流中多有狗膽包天非議天子的,尤其是新政以來,暗中抨擊朝廷和皇帝者,不計其數。

可是,卻從無人罵過皇後。

今日因關心儲秀宮那邊的情況,又以為不過是些口舌解饞之物,所以未深思。

這會兒想來,卻是有些不妥,落了皇後體麵了。

此事若發酵起來傳了出去,絕非好事。

“去,將那兩個混帳叫進來。”

隆安帝對身旁代職的太監,一位較年輕的公公沉聲說道。

太監忙躬身領命,前往皇庭傳召。

“王爺,國公爺,皇上要見你們。”

賈薔正在專心掃地,聞聲抬眼看去,“喲”了聲,笑道:“熊公公,倒是有日子不見了,我還以為你被戴權那老陰狗給害了。”

熊公公冷汗都下來了,強笑道:“國公爺說笑了,並無此事。”

李暄將掃帚放在一旁,同賈薔道:“你和他扯甚麼臊,都是戴老狗的徒子徒孫,沒一個好人。走吧,看看父皇息怒了沒有……上回你說的那詞兒叫甚麼來著……對了,坑爹!賈薔,這回你可坑死爹了!”

說罷,搖頭歎息的往養心殿殿門方向行去。

賈薔低聲笑罵了聲後,拍了拍熊公公的肩頭,一道跟上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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