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三章 天真,幼稚,難得(1 / 1)

翌日清晨,寧榮二府後園中。

霜降之下,漫眼望去,多枯枝敗葉。

沁芳池內亦多是殘荷,一片蕭瑟。

然而賈薔引著諸姊妹站在沁芳亭上,卻高興道:“這春之生機,是碧玉妝成一樹高。夏之勃發,如昊日當空,光芒綻放。而秋之韻,便在這枯枝殘荷,在秋雨之呢喃,在秋思之無限。其實各有各的美,我等實不必為秋而悲。”

原本因為這蕭瑟之景和清冷的天氣感到有些淒涼,內心生出悲感的賈家姊妹們,不由都笑了起來。

迎春微笑道:“春夏秋都說了,可還有冬日哩。”

賈薔正經道:“冬日之美,在於被窩之暖……”

“哈哈哈!”

一陣哄笑聲中,黛玉又氣又好笑,啐道:“呸!好不好意思呢?”

賈薔嘿嘿了聲,道:“行了,各去各處好好鍛煉罷。嬌小姐不是不好,高門千金也的確尊貴,可舒展舒展筋骨,少生些病,豈不更好?各去各的地盤,跟著十二小官學,要認真學。往後天天早上如此,便是雨雪天氣,也該在屋子裡練。總之,我是希望你們都能長命百歲的。”

聽他這麼說,原本不怎麼情願覺得荒唐的寶釵、迎春等人,也不好違拗賈薔的一番好心了。

一個個引著丫鬟,或前往瀟湘館、或前往怡紅院、或前往藕香榭、或前往蘅蕪苑……

她們能做到的極致,就是在私下裡伸展伸展手腳,活動活動筋骨。

在人前,尤其是在賈薔跟前,是斷不能如此的。

連賈家的下人,那些丫鬟媳婦,平日裡走路時都要求行不露足,走路時裙擺不能掀起風來,更遑論她們?

賈薔不理會這些,這一屋子的女孩子,一年到頭不是這個病了,就是那個不舒服。

前一陣迎春才臥病一場,又輪到惜春。

今日還算不錯,都還齊整著,他就拉起一道晨練。

不過人沒走完,香菱還有小吉祥、小角兒沒走,她們仨不怕讓人笑話,要和賈薔一起晨練。

嘻嘻哈哈,無憂無慮。

快樂能感染人,本就心情不錯的賈薔,看著她們簡單單純的快樂,也愈發開心。

不過這份開心沒持續多久,就見吳嬤嬤進園子裡來尋:“侯爺,外麵恪和郡王來了,說有急事尋你入宮。”

……

大明宮,養心殿外。

聽到裡麵隱隱傳出的爭吵聲,李暄小聲道:“聽見了沒?裡麵已經吵了一宿了。”

想起林如海的身子骨,賈薔臉色難看的厲害,道:“竇廣德這忘八該不會是屬狗的罷?”

李暄撇嘴道:“還不止,連左驤好像也不讚同。何振和竇廣德居然一唱一和,荊朝雲都來了……賈薔,你先生乾嗎非要堅持朝廷跟臣子和商賈借錢啊?還要以天家的臉麵做抵押……”

“你懂個屁!”

賈薔罵了聲,李暄大怒,一拳搗在賈薔肩頭,賈薔“慘叫”一聲。

李暄:“……”

信號傳進去了,賈薔恢複正常,問李暄道:“皇上召我進宮做甚麼?送我先生回家?”

李暄“呸”的一下往地上啐了口,譏諷道:“你不是善財金童麼?且父皇一猜這裡麵就有你的手尾,就將你招了來。”

裡麵傳來腳步聲,未幾,就見戴權黑著眼圈走來,滿麵倦容,看著賈薔、李暄二人有些木然說道:“皇上傳王爺、寧侯進去。”

李暄、賈薔二人入內,過了外殿,至西暖閣。

一進門,就看到竇現站在那沉聲道:“朝廷向臣子、商賈借錢,前所未聞之事!朝廷的體麵何在?體統何在?威望何在?傳到下麵,百姓可不知道朝廷借錢是為了河工,是為了軍餉,他們隻會笑話朝廷窮的揭不開鍋了。野心之輩,更會蔑視朝廷。此法得不償失,絕非良法。”

林如海麵上頗有些疲倦,聲音也有些沙啞,但氣度依舊沉著,徐徐道:“這國債,並不會大規模麵向百姓發行。隻對宗室王公、皇親國戚、武勳親貴,朝廷官員還有一些皇商巨賈發行。倒也不必說是借錢,可以說是朝廷給他們些息錢嘛。當然,這點息錢遠不如放印子錢,但國法明定,不許民間放貸印子錢,喝民血。接下來,繡衣衛可以抓幾個放印子錢的典型,重重懲之後,再來推這個國債。雖然隻是個借口,但總還過得去。

竇大夫啊,朝廷實在缺銀。如今可以說是百廢待興,處處都有大缺口。隻河工銀子,外省各地的水利銀子,缺口就有二三百萬兩。還有一些新政推行下去,同樣也需要銀子打底,畢竟,如果朝廷不出這筆錢,隻傳一紙公文下去,到頭來地方官員隻會搜刮百姓。新政未行先臭,是要壞大事的。”

何振冷冷道:“有多少米,煮多少飯。如今每年的河道銀子難道還少了?新政中耗費頗大的,何不暫緩,等國庫充盈了再議也不遲。需知,治大國如烹小鮮。且戶部掌天下財經賦役,朝廷缺銀是戶部的責任,如今不想如何製定法度政策,使國庫豐實,卻妄以天家和朝廷的臉麵去借錢,焉有此理?林相豈不聞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商賈都能成為朝廷的債主,滑天下之大稽!”

林如海未言,賈薔就冷笑道:“何大人還真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啊,你……”

“哈哈哈哈!”

李暄的大笑聲,打斷了賈薔的氣勢,也打斷了何振勃然大怒之下準備的厲聲反擊之勢。

眾人怒視過來,李暄閉嘴,在隆安帝刀子一樣的眼神下,離開了養心殿。

剛一出門,眾人又聽到一陣大笑聲傳進來……

賈薔不理,繼續道:“戶部在我先生執掌前,是何大人在掌罷?你將戶部執掌成了甚麼德性,你心裡沒數麼?戶部至今有幾百萬兩虧空沒收回來,有許多乾脆成了壞賬,借錢的人都死了家也沒了,到哪去追繳?這些錢,都是你掌戶部時借出去的罷?

你哪來的臉來說這番話?山東賑濟災民銀糧不夠時,我和我先生近乎破家,將一百萬兩銀子借給朝廷,以周轉其難時,都沒罵你一聲國蠹廢物,這會兒你倒是成精了!至於讓宗室、勳貴、臣子、商賈成為債主是朝廷恥辱的話,本侯都不知道你是怎麼說出來的……

這朝廷是你家的朝廷?這天下是你家的天下?”

“賈薔,有話說話,胡扯甚麼!”

隆安帝未等何振驚怒之下反擊,就喝斷道。

賈薔領命後,也不看何振,而是看著竇現道:“朝廷賑濟山東缺銀時,我還在詔獄裡蹲著。恪和郡王去探望我時,說皇上和皇後娘娘為朝廷缺銀頗為苦惱,為山東百姓之慘而悲痛。本侯雖讀書不多,卻也知道君憂臣辱的道理。再者,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可也是天下萬民的天下。天下興盛了,難道隻皇上一人得利?宗室、勳貴、官員、商賈們就不得利了?天下若是敗了,誰又有好處?天下興亡,匹夫尚且有責,如今國庫空虛,我等借點錢給朝廷,怎麼就成了羞辱朝廷之事?”

竇現冷冷譏諷道:“果真如此忠孝,何不將家財捐獻,卻搞出這套想當朝廷債主的名堂來?其心可誅!”

賈薔嗬嗬一笑,問竇現道:“竇大夫自認是否為忠孝之臣?”

竇現冷然道:“本官隨時可將家資悉數捐獻朝廷!”

賈薔哈哈笑道:“你家窮成那樣,又能捐幾兩銀子?不過朝廷可不止缺銀子,九邊那裡很是缺人戍邊種田,竇大人你這樣的大才去了,肯定不合適,可你家人可以去啊。還有,那邊的戍軍兵卒多是光棍兒,竇大人要不要連你……”

“放肆!”

“住口!”

隆安帝和林如海的嗬斥聲同時響起,賈薔躬身與全身顫栗發抖麵色漲紅的竇現請罪道:“竇大夫莫要多心,本侯沒有欺辱之意,隻是想告訴竇大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說話請過過腦子!”

說罷轉過頭來,又對韓彬、荊朝雲等人道:“國債的主意,原是本侯異想天開之法。本質上雖說是朝廷借債,可又不是不還,不僅還,還可以附以息錢。且還不是強行攤派,願買國債的就買,不願也無妨。

第一期本也沒指望多少官員買,財不可外露嘛,且好些人心裡有鬼,不義之財也不敢露。但隻要朝廷能在第一期國債到期,將本利付清,那麼等到第二期、第三期發行時,終會有人來買。

朝廷得了銀子,解了難關,用這些銀子去治理河工、推行新政,造福百姓,而買國債的人,得了息錢,這息錢還是光彩的榮耀的,此法到底傷害到了誰?”

荊朝雲審視著賈薔,緩緩道:“若是,國債到期還不上,又該怎麼辦?”

賈薔嗬嗬笑道:“到那時,倒是可以追究戶部的責任了。但這事關天家和朝廷的信用,最好不要做這等自毀根基的事。天家和朝廷失了信用,失信於民,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韓彬也有疑問,道:“若是往後,有人想以後期國債,還前期之債,以借銀還借銀,層層相套,豈不成了邪路?”

賈薔搖頭道:“半山公,世上豈有萬世不易之良法?先帝登基之初,所立國法,難道不也是良法?可到了後期,漸漸也就成了惡法。唯有不斷革新以順應時勢者,才能越變越好。這本不是一蹴而就之事,眼下隻是朝廷缺銀,或許隻缺二三百萬兩開啟銀子。暫且周轉一下,等新政大行,朝廷不缺銀子後,或是在過程中看到了弊端,那往後軋止不借了就是。

於金銀一道,我勉強明白些道理。其他的,就不是很通了。隻覺著,既然是新政,那一切有利於國事的法子,都值得試一試,小規模的試行,果真有不妥當之處,再改就是,實在不行停下來也行。

無論怎樣,總好過竇大夫何大人方才惡劣之言,實在讓人惡心。”

毫無疑問,賈薔又被訓斥了番。

韓彬想了想後,同隆安帝道:“皇上,林大人和賈薔的主意是好的,不過步子不好邁的太大,畢竟此策傳揚出去,勢必天下嘩然,眼下還不是時候。但朝廷確實缺銀子,臣以為,戶部不好辦這個事,但內務府可以。內務府辦妥後,再將銀子拆借給戶部。”

“……”

隆安帝心裡有些鬱悶,不過也明白,前兩天韓彬那麼好說話,原本就是假象……

戶部不承辦,內務府承辦,那銀子到底能不能還上,和朝廷沒甚關係,責任全在天家,風險也全在天家。

除非天家不要臉了,才會賴掉此賬。

而由天家來借錢,用來修河工興水利,引來的爭議或許要小的多。

另一麵,朝廷也不會坐視天家賴賬……

隻是隆安帝懷疑,等該還錢的時候,戶部能不能拿出這筆錢來,還給內務府?

以朝廷官員的尿性來看,不認賬的可能性極大……

隆安帝黑著臉,看了韓彬一眼後,見此老也是紋絲不動,眼神還那麼虔誠……

隻能將刀子一樣的眼神落在賈薔身上,道:“賈薔,你是內務府總管大臣,你自己說,這錢借還是不借?”

賈薔乾笑了聲,道:“借,怎麼不借!哪怕到時候冒出些說臣‘活該借錢’,‘就該捐獻給朝廷’,‘打死也不還’的惡心話,臣還是要借。一來臣的先生掌著戶部,二來嘛,也是因為臣的先生掌著戶部。”

這話讓韓彬等人都笑了起來,第一句之意,是因為林如海掌著戶部,如今朝廷缺錢,是戶部之責,借錢是為了解林如海之難。

第二句,則是表明林如海掌著戶部,所以不怕到時候還不上。

隆安帝也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朕到時候不讓還,林愛卿也不敢還!”

賈薔嗬嗬笑道:“皇上,不是臣說漂亮話,這期國債發行,內務府往外售賣,必是臣親自去一家一家商談,願意買就買,不願意拉倒。實在不行,臣就自己去借,然後再買。到期果真還不上,其實也沒甚麼大不了。竇大夫是窮人出身,一文錢看的比天還大,以為臣舍不得捐給朝廷銀子。其實真不是!臣平日裡也沒甚麼大開銷,身上有爵位,家裡有宅第,吃穿用度都不愁,更不用提還有那麼些生意,日進鬥金。

臣原不是很在意這些,掙那麼多銀子,也都是被逼的。畢竟當初之誌,也不過想當一書坊東家,逍遙自在,讀書度日。如今走到這一步,一來是受皇恩深重,二來得先生和半山公之教化,讓臣小小年紀不要那麼頹廢,還是要為社稷做些微末小事。

等到回京後,也不知怎地,臣受皇上和皇後娘娘隆恩日重,到今天,卻是想遠走逍遙都不能了。因為臣做不出辜負皇恩之事……

所以朝廷到時果真還不得,臣傾家去還就是,若能維護住天家體麵和信譽,也算臣報了皇上和娘娘隆寵之恩。

到那時,臣也可尋一扁舟,攜家人一道,遊江湖之遠,逍遙快意了。其實,也不算是多壞之事。”

“都聽聽,都聽聽!朝廷和朕都成了賴子,欠債不還,他倒破家還債,還逍遙自在!敢情這朝廷上下,隻他一個好人!”

“滾滾滾滾!出去,快離了朕這地兒!”

“還逍遙自在……朕還想逍遙自在呢,韓愛卿、你先生他們哪個不想?偏你會想美事!不當人子的混帳!”

“在外麵等著,一會兒朕再同你算賬!”

隆安帝好一通冷嘲熱諷道。

雖如此,韓彬、荊朝雲等人卻都看出,天子今日實是被感動壞了,語氣難得這樣激動……

不過以他們一生的閱曆,和閱人無數的目光,也的確看得出,賈薔方才之言並不是那種故作玄虛表忠心的虛妄之言。

此子,還真是另類……

有如此陶朱之能,卻不愛財。

旁人說這話,他們或許存疑不少。

可賈薔……以他們的消息渠道,還是能知道不少真相。

旁的不說,隻漕運一道,賈薔丟進去的銀子,堆一座銀山都夠了。

他又能圖得甚麼?除了可以保證朝廷漕運一道不會被漕幫所製轄外,他甚麼都得不到。

想單靠漕運收回成本,都不知要多少年。

如今想想,也難怪天家會如此恩寵一勳貴少年……

天真,幼稚,卻也殊為難得!

等賈薔被趕出去後,沉吟許久的竇現緩緩道:“皇上,臣對林大人和寧侯,並無私見,隻是擔憂朝廷聲望。如今由內務府承辦,寧侯又是內務府總管大臣,那臣自無異議。且,臣也可保證,等國債到期之日,絕不會讓人非議戶部還銀之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說罷,又同林如海躬身一禮,雖仍是硬邦邦得語氣,說的倒還算人言:“林相,仆以為公事之爭,不該帶來私怨。今日事,仆對事而不對人。”

林如海溫文儒雅,見之還了一禮,微笑道:“治政天下,哪有一團和氣的道理?果真處處一團和氣,那才叫人可怕。竇大夫不必如此。”

隆安帝眼睛在竇現身上頓了頓後,同林如海道:“林愛卿身子骨不佳,朕派禦輦送你歸家,早點回去歇息。今日不要上衙了,身子拖垮了,朕心何安?”

林如海再三推辭未果,隻能謝恩,而後由內侍攙扶,告辭同僚,先一步出了宮,歸家歇息。

林如海走後,隆安帝同韓彬等人道:“愛卿等人也都回去歇息罷。”

韓彬等人嗬嗬一笑,也知林如海的確擔當了許多,就不去爭甚麼聖眷了,各自散了去。

……

PS:金融領域點到為止,雖然查了不少,西洋這個時候已經有國債了,清朝後期也發行了,但具體的我還真不是很懂,一知半解,有不少想當然之處。不過這些內容都是鋪墊用的,所以有金融大亨看到了,一笑了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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