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賈芸處理秦家喪事,賈薔就護送著秦氏回府。
隻是剛至寧榮街,還未至寧國府大門,就聽到後麵傳來一陣馬蹄飛踏的聲音。
賈薔勒馬,親兵列陣,商卓等如臨大敵般看著後麵。
未幾,卻見十來個大內禦林,護從著一黃門內侍騎馬飛奔而來。
一見這陣仗,賈薔心裡一沉,果然就見那黃門連馬都未下,看到賈薔明顯驚喜一下,尖聲宣旨道:“傳寧國府襲一等侯賈薔,即刻進宮!!”
……
大明宮,養心殿。
賈薔摸不著頭腦的看著禦案後麵色鐵青的隆安帝,身旁不遠處站著寶郡王李景、恪懷郡王李曉、恪榮郡王李時和大氣都不敢喘的恪和郡王李暄,另一側,還有忠順親王李祐。
禦案旁,尹皇後在輕抹眼淚。
“忠順王,你去安撫宗室,讓他們莫要傳謠信謠,義平郡王在景陵養病,明日宗室去看了便知。還有,麗太妃殉了太上皇,是她老人家自己的主意,朕還能攔著不成?”
此言一出,賈薔跪在地上,一股寒氣從尾骨升起,直衝腦門,後背一片冰涼,全身汗毛炸起。
麗太妃,端重郡王生母,殉葬了?
至於勞什子自己殉了太上皇這等鬼話,卻是一個字也沒人信。
“天家無親情”這句話,打前世起,賈薔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可一直沒有一個直觀的概念。
當了今世,總算見到了甚麼是天家,但一直以來,都覺得天家其實挺重親情的。
不然,怎麼處處以孝治國治家呢?
隆安帝和尹後侍奉太上皇和皇太後,也頗為重孝。
為此,還不得不忍著田傅那樣貪得無厭的忘八雜碎!
誰知道,眼下卻見了真章!
麗太妃,是太上皇生前最寵愛的皇妃之一,為天家誕下二子。
除了皇十一子端重郡王李吉外,還有皇五子義恒親王李葉。
隻是李葉和其他諸皇子皆不同,自幼由世祖朝一位太妃所養,受佛法熏陶,秉性中和,從不參與諸子奪嫡,甚至也不參與部務。
是朝野皆知的一位佛王,因為連子嗣也無,所以不為人所知。
並於隆安四年的時候,早早病逝。
賈薔嘗聞,麗太妃美色曾冠絕景初朝後宮,但即便如此,也從不恃寵而驕,奉皇太後甚恭。
即便景初朝諸皇子奪嫡時,時隆安帝尚為一孤王,不黨不群,誰也看不出他有奪嫡之心。
而義平郡王則與端重郡王是一夥的。
也並不影響麗太妃和皇太後之間的感情……
相處大半輩子幾十年的老姊妹情,和親人無異。
再者,麗太妃還是隆安帝的庶母……
就這樣給生殉了!
老實說,先前賈薔不得不應下尹家親事,後來相處日久,就漸漸淡忘了當初的一些算計。
再加上尹家對他極好,尹皇後對他也不錯,還有李暄……
種種聯係,讓他生出了和天家成為親戚的錯覺……
都有些麻痹大意了,甚至想著,碼頭上的船既然露餡了,或許不必再張羅了,一來實在麻煩,二來也未必需要。
如今看來,卻是實在天真!!
“賈薔!”
正當他心中暗驚時,忽地就聽到上麵喊他的聲音,賈薔忙應了聲,道:“臣在!”
而後就發現,不知何時,忠順親王和寶郡王李景、恪懷郡王李曉、恪榮郡王李時竟已離去。
隆安帝麵色不善的看著他,喝道:“混帳東西!眼睛都要閉上了,還準備在這睡覺不成?養心殿上,還有讓朕叫兩次的臣子!朕也是見著了!!”
一旁李暄忍了又忍,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隨即又趕忙閉嘴,低眉順眼的站在那。
賈薔忙解釋道:“不是,臣豈敢。隻是方才臣一直沒被叫起,便在自省這些日子有甚麼事做差了,被皇上招來罰跪……”
“……”
隆安帝聞言滯了滯,方才沒叫賈薔起來,是一時忘了。
後麵雖想起來,又想著乾脆先給他個下馬威,讓他知道威重。
沒想到這混帳居然當麵挑破……
隆安帝哼了聲,道:“可自省出甚麼名堂來?”
賈薔請罪道:“許是臣這半月來,在東城晝夜不停的清掃街坊,擾了一些官員的清靜,他們上折子彈劾臣,煩擾到了皇上?”
此言一出,連尹皇後都忍不住笑了聲,對隆安帝道:“皇上說的沒錯,果真是膽大包天,恃寵而驕了。敢這樣同皇上說話的勳臣子弟,也就這麼一個。”
隆安帝卻道:“朕可沒寵過他,論嬌寵,還是皇後嬌寵的狠,讓他愈發不知敬畏。”
尹皇後聞言,對賈薔道:“賈薔,你可聽到了,如今罪過都是本宮身上。你若再恃寵而驕,不好好為皇上,為朝廷做事,那本宮的罪過就大了。”
賈薔扯了扯嘴角,道:“娘娘,臣不是表功,可近來為了皇上,為了朝廷,臣不僅瘦了,還黑了許多,連家門兒都少回了……”
“你這還不叫表功?”
尹皇後沒好氣道:“哪個讓你親自下場去做那些事了?堂堂一個世襲侯爺,那樣尊貴。你可知有多少禦史言官彈劾你不顧貴賤位格?彈劾你沽名釣譽的更多!要不是皇上看重你,替你壓了下來,隻道你還小,想做些實事,豈有你好果子吃。一個武勳,在東城快成了聖人了,一點避諱也不知,還有臉子表功?”
隆安帝適時的冷哼一聲,賈薔還有甚麼法子,隻能乖乖請罪。
心裡歎息一聲,先生林如海果然智深似海,早早就料到了這一樁難處。
太上皇良臣……
天道好還,真是一點沒錯。
太上皇欽賜這一表字,將他類比韓世忠,一舉擊退含三十年清望進京,壓製景初朝臣的韓彬,逼的隆安帝不得不貶黜數位新政乾臣出京。
太上皇怕是想不到,今日隆安帝會用“太上皇良臣”這個名號,乾下逼宮九華宮的事罷……
而賈薔自己,也因“太上皇良臣”而襲爵,還讓諸敵投鼠忌器,不敢對他下死手,占儘好處。
卻沒想到過,今日會為此擔上何等的乾係……
果不其然,等他請罪罷,隆安帝便說到正事:“賈薔,太後因聽信讒言,隻當義平郡王已經薨了,還有麗太妃殉葬一事,也遷怒到朕身上。還有兩個時辰,宗室諸王、武勳親貴和文武百官,就要入九華宮與皇太後跪拜,而後才送大行皇帝去景陵,可太後至今不願接受跪拜。
幾位軍機大學士上折子,太後不理。宗人府宗正出麵,太後不理。朕和皇後親自出麵,仍見不到太後。
原本眼下朝野上下流言漫天,若是再鬨這麼一出,那今日太上皇大行,都未必安生。你是太上皇欽賜良臣,滿朝上下,獨你一人有此殊榮。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大行皇帝走的不安心?”
賈薔眨了眨眼,看著隆安帝道:“皇上,臣自然願意為太上皇儘忠,可是臣在太後娘娘跟前說不上話啊!要不,還是請國舅田傅?”
隆安帝麵上閃過一抹暴怒神色,咬牙道:“若非這個混帳,事情焉能至此?”
尹皇後板正俏臉看著賈薔,道:“賈薔,如今容不得你耍滑頭偷懶。你是太上皇良臣,有些事皇上做不得,本宮做不得,朝廷上的大臣們都做不得,你卻容易些。且你要記住,今日事,是本宮讓你做得。果真將來有人要翻舊賬,彈劾於你,你就往本宮身上推便是。”
這話,卻把隆安帝感動壞了……
“皇後!”
在其親母見不得他好,一把抹去母子情分後,還有一個女人能如此待他,隆安帝這個孤家寡人,當真心中有萬分感觸。
賈薔還能說甚麼,再往深裡說,就是要埋禍了。
他看了眼正衝他擠眉弄眼的李暄,道:“娘娘,臣對宮裡的路不熟,能不能請恪和郡王陪臣一起去?”
李暄:“……”
不等尹皇後回應,隆安帝就道:“去罷,等忙完此事,你再和李暄一道,往國舅府走一遭,代朕探視一二。”
此言一出,尹皇後的麵色微微變了變。
賈薔卻聽的糊裡糊塗,不過見隆安帝麵色不大好,顯然是熬了不少夜,此刻肝火旺盛,不敢多言,和李暄一道出了養心殿。
……
“賈薔,你今兒跪那麼久,怎不像上回那樣叫苦了?”
養心殿外的廣場上,李暄樂嗬嗬的邊走邊問道。
賈薔不理會,他就忽地彎下了腰,在賈薔膝蓋上摸了把,摸到厚厚的一層裹膝後,登時大笑起來,道:“好啊!賈薔,你學奸了!我就知道……唔!”
話沒說完,被賈薔隔著袖子拿手捂住了嘴。
不過讓他閉上嘴後,賈薔就立刻鬆開,害怕袖子沾上口水,太惡心。
然後他也在李暄膝蓋上拍了拍,果然,厚厚一層。
賈薔提醒道:“王爺,咱倆誰也彆說誰。”
李暄嘎嘎直樂,摟住賈薔勾肩搭背道:“賈薔,你小子這些日子弄甚麼鬼呢?真當掃街的去了?我就不信,你有這份好心!”
賈薔不無埋怨道:“王爺天生富貴,自然不知我這等升鬥小民的苦。”
李暄氣笑道:“你要臉不要臉,就你還升鬥小民?”
賈薔解釋道:“畢竟是當臣子的,雖蒙皇上器重我先生,可我本身要是不做出些名堂來,豈不連皇恩和先生的體麵一並都丟了去。彆的事又做不得,就選個好時機,做些賣力氣的活,免得旁人彈劾我屍位素餐就好。”
李暄樂道:“我就知道,東城百姓到處誇你,必是你在弄鬼!快說說,怎麼做到的?”
賈薔嘿了聲,道:“我麾下那麼多丁勇,當初都是坊間雄霸一方的青皮,讓他們正經打仗肯定拉垮,可讓他們鼓噪一些聲勢,那還不容易?我就讓他們回家,給各家婆娘孩子說,多誇誇我,替我揚揚美名!”
李暄差點沒笑死過去,二人說笑著出了西宮,卻不知這一幕,落在養心殿窗子後兩雙眼眸中……
“皇上,賈薔辦得成此事?”
待那兩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尹後不無擔心的問道。
隆安帝淡淡道:“皇後放心,林如海的弟子,又怎會是庸輩。若當初他不是承爵,而是走科舉仕途,將來軍機處,都未必不會有他一席之地,可惜了。”
太平盛世,武勳貴則貴矣,其實所能掌握的權力,遠遠無法和宰執天下的軍機大臣,當朝相國相比。
而大燕軍權又都握在元平功臣手裡,即便是賈薔,從目前來看,也沒有絲毫可能,與元平諸多在軍中打熬了幾十年的大將競爭軍權。
所以……
“就讓他和小五交好,當一世富貴侯爺罷。一個富貴王爺,一個富貴侯爺,真論起來,倒比朕還享福。”
聽了隆安帝之言,尹後笑道:“誰說不是呢,尤其是過了今夜,他想不當個富貴侯爺,也難了……”
……
九華宮。
偌大一座宮殿,卻不見幾個宮人。
處處白燈白綾,讓人心裡有些瘮得慌。
看了看前麵引路的四個持燈內侍後,賈薔小聲問李暄道:“王爺,再怎麼說,九華宮裡的這位也是皇上的生母皇太後,怎麼會鬨到這個地步?原先太上皇在時,也沒聽說鬨這麼僵,不應該啊……”
李暄乾咳了聲,也是壓低聲音道:“還不是為了權利二字鬨的……”
賈薔沒明白,道:“太後要甚麼權利?還想乾政不成?”
李暄嘖了聲,道:“太後娘娘受義平郡王和田傅那蠢貨的挑唆,還有麗太妃和宗室一些人的糊弄,就想著太上皇大行後,也要維持原先的情況,就是,我父皇做甚麼決定,都要來九華宮這邊請示請示……”
賈薔聞言無語了好一會兒,道:“太後懂國事麼?”
李暄嘿的一笑,道:“人家說了,皇上來請示,太後隻說一句話,走個過程罷。”
“甚麼話?”
賈薔問道。
李暄道:“太後隻會說:‘一切按照太上皇時候的法子辦就是’。”
嘖!!
賈薔聞言冷笑兩聲,道:“怎麼可能?”
李暄聳了聳肩膀,道:“太後覺得很可能啊,也覺得很有道理。她老家也想繼續至尊至貴下去,天家嘛……賈薔,你想好怎麼辦沒有?”
賈薔輕輕呼出一口氣,道:“還能怎麼辦?直接說唄。”
……
九華宮,壽萱殿。
田太後震怒的看著闖入殿內的賈薔和李暄。
她已經明言告訴宮人,不願見任何人。
而這二人,竟然仍敢闖進來,並支走了所有的宮人。
田太後心中一陣冰涼,她都不能明白,事情為何會到這個地步。
那個對她和太上皇畢恭畢敬了幾十年的皇帝,為何在太上皇剛剛駕崩後,轉眼間就變出了惡狼一樣狠毒的麵容。
先前她還被皇帝、皇後說服,太上皇是自己煉丹出錯才駕崩了,可現在再看看,哪個信?!
她再沒想到,竟生出了一頭惡狼!
而眼前這二人,一個是惡狼的狼崽子,一個則是他的狼爪子,都不是好人!
她就不信,這兩個,莫非還是來送白綾毒酒的?
看著田太後怨毒陰狠的眼神,李暄一句話都不敢說,許是也不願說……
賈薔則負手而立,輕輕歎息了聲,道:“太後娘娘,義平郡王在景陵染了些風寒,所以不能回來,在梓宮前迎駕太上皇。卻不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歹人所說,是出了事。今天送行大行皇帝後,就會有車馬親自拉了王爺回宮,到您麵前見您,可行?”
見田太後一言不發,隻是死死的盯著自己,賈薔雖覺得有些冷,卻還是說道:“太後娘娘,您這樣做,很容易讓人以為義平郡王真的出了事。不止義平郡王,臣聽聞,連國舅爺田傅都病了。您就不怕此事為奸人所趁,弄假成真麼?”
田太後聞言悚然而驚,李暄這時開口道:“皇祖母,十四叔真的隻是輕症,太醫去了,說是並不要緊,調理調理就好。倒是國舅爺那邊,確實有些不當。父皇剛還說了,一會兒讓孫兒和賈薔去國舅府上,代父皇探視一二呢。”
太後聞言,遍體生寒,驚怒道:“好狠,好狠毒的心!那是他的親弟弟,那是他的親舅舅!!”
賈薔道:“是啊,義平郡王是皇上的親弟弟,田國舅也的確是皇上的親舅舅。皇上也未曾薄待過他們,都給太後娘娘您許過諾,一個封親王,一個給了一百萬兩銀子,太後您還想怎樣?您隻記得義平郡王是皇上的親弟弟,田國舅是皇上的親舅舅,您老有沒有想過,您老還是皇上的嫡親娘親!如今那麼多奸臣歹人想要為難皇上,算計皇上,恨不能將皇上拉下皇位,太後您這位生母皇太後,怎麼就沒想過皇上的難?義平郡王是您的親兒子,田國舅是您的親弟弟,那皇上難道不是您的親兒子?緣何這般厚此薄彼?”
“你……你大膽!你在指責哀家?叫皇上來,哀家倒要問問,這算甚麼臣子!還有沒有王法?”
田太後被賈薔一番話說的麵紅耳赤,答不上話來,便開始以身份壓人。
李暄都有些擔心,畢竟太後都好幾天不肯見皇上了,這會兒忽然要見人,果真請了隆安帝來,賈薔怕是要挨一頓狠的。
卻不想就見賈薔躬身一禮後,對田太後道:“太後娘娘想要懲治臣,再簡單不過。一道懿旨,臣生死可定。隻是,今日大行皇帝若是殯禮難成,走的不安,臣這個太上皇良臣,更是雖死難安,愧對上皇!不過,真到那個時候,鬨出事的義平郡王和挑唆惹事的田國舅,怕是想好死都難!!臣萬死懇求太後娘娘,三思而後行!”
說罷,起身大步離去。
目瞪口呆的李暄方回過神來,匆匆忙給太後行了一禮後,追了出來。
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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