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府,李紈院。
賈薔與一眾姊妹到來時,就見賈母麵色哀然,王夫人正在閉目念佛,賈政在外間來回踱步,愁眉苦臉。
看到賈薔帶著一眾賈家姊妹到來後,先將差點藏到迎春身後的寶玉瞪了眼,然後對賈薔道:“薔哥兒,且去裡麵看看罷。”
賈薔點了點頭,進了裡間去。
賈母一見他來,就惱道:“都怨你,非要讓蘭小子去族學裡,這下可好了?”
賈薔也沒回應,上前看了看麵色蠟黃,躺在床榻上昏迷著的李紈,有些撓頭,問趴在一旁哭泣的素雲道:“怎麼突然就到了這個地步?”
素雲泣道:“從哥兒去族學後,奶奶就一直吃不下,夜裡也睡不著。昨兒和趙姨娘說了會兒話後,回來愈發難熬,一宿沒合眼,早上起來再看,人就……人就不中用了。”說罷,又大哭起來。
賈薔回頭看向賈母,道:“趙姨娘又說甚麼了?”
賈母惱道:“那個瀅婦說,她隻說了環兒在族學裡見到的事,沒說旁的。”又道:“你不是當娘的,不知道當娘的心。你大嬸嬸就這麼個命根子,有半點閃失,那都是要命的,更何況聽說還累昏過去了?”
賈薔想了想,走到床榻跟前,輕聲道:“大嬸嬸,你要不要去看看蘭哥兒?也怪我,沒想到你這麼揪心。你要是能起來,咱們現在就走。看看他睡的地方,吃的甚麼飯,在怎麼讀書生活。看了,也就放心了……”
身後王夫人皺眉道:“都到這個地步了,還不接回來?果真要鬨出人命來不可?”
賈薔恍若未聞,隻是看著李紈。
他也就是嘗試一二,但沒想到,許是思子之情太深,李紈居然真的緩緩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
若非見她氣色的確十分孱弱不好,賈薔都要懷疑她裝睡……
“薔哥兒,你說,你說可以去看蘭兒,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賈薔點點頭,道:“當然,不過大嬸嬸你這樣去看,怕是要把蘭哥兒嚇一跳。你還是吃點東西,洗漱一番,換身新衣裳,我帶你去。看一圈就知道了,他好好著呢。”
李紈連連點頭道:“好好,我聽你的,我聽你的!”說著,掙紮起身。
隻是到底身上隻穿了身中衣,這一掙紮,領口露出大片白膩來。
賈薔隻瞥了眼,就轉身離去。
素雲紅著臉先一步上前,替李紈遮掩起來,這一幕倒沒讓其她人看見……
“哎呀!老太太、太太怎也來了?”
李紈這才發現賈母、王夫人等人都在。
見她醒來,賈母才長鬆一口氣,道:“也怨我,沒早些想到,蘭兒打小和你相依為命,他雖是個有誌氣的,舍得離了娘去讀書,你卻未必有這份硬氣放心他這樣點大就一人出去住。你也該早點同我說,左右讓你去遠遠的見一見,你也放心得下。”
李紈流下淚來,喉嚨哽咽的不知該怎麼說。
賈薔道:“行了,這是心病,等見了蘭哥兒,心病自然也就醫好了。”
李紈又擔憂道:“不會壞了薔哥兒你的規矩罷?”
賈薔笑道:“讓封閉起來教學,是因為族裡歹竹孬筍太多。他們老子本就不是甚麼好榜樣,見多了影響將那些小子捋直。大嬸嬸這邊自然不成問題,蘭哥兒也是個有誌氣的,不會受到影響。若是換成寶玉和賈環,那肯定就不讓見了……”
此言一出,王夫人臉色驟然成了黑鍋,探春也有些羞憤,當然,她憤怒的是賈環不爭氣。
賈母在一旁氣道:“你有一個說一個,少往寶玉身上扯!”
賈薔哈哈一笑,道:“行了,大嬸嬸這邊搞定了,等她吃些飯菜養養精氣神,看完蘭哥兒也就沒事了。咱們先去二嬸嬸那邊等著罷,那邊,才棘手。”
說到最後,賈薔歎息一聲。
賈母臉色也凝重起來,道:“那就去鳳丫頭那等著罷。”又對李紈道:“你好生用些飯菜,正經換身衣裳,也過來勸一勸。”
李紈聞言一驚,昨晚上東路院的事雖然被賈母下了封口令,但又如何真能封住口?
下麵婆子媳婦丫頭間早就傳瘋了,李紈自然不會不知道。
老實說,心中看笑話的成分多一些,但也多少起一些同情。
這會兒聽到鳳姐兒似乎出了事,想起往日的相處情分,同情心大起,忙問道:“鳳丫頭出了甚麼事了?”
賈母也沒心思給她多解釋,隻歎息一聲搖了搖頭,道了聲:“都是一群孽障啊!”
明白的,自然知道她在罵哪些個。
賈薔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不過見這老太太看起來著實有些憔悴,也就算了……
……
賈母院後,一條大甬道對麵,有三間小抱廈。
眾人重新折返回來,繪金和豐兒還在哭著,見到賈母等人進來,都沒有起身相迎。
賈母等人這會兒也怪罪不上,上前看了看,皺眉問道:“太醫怎還沒來?”
正說話間,前麵傳話進來,說王太醫來了。
姊妹們忙去了耳房暫避,賈母、王夫人倒不必,鳳姐兒年輕,所以也拉下帷帳來,隻將一隻手臂放在脈枕上。
未幾,有婆子引了中年太醫來,先見過賈母、賈薔、王夫人三人,然後才開始診脈。
聽了有一盞茶功夫後,王太醫問賈薔道:“貴府奶奶近來可是動過大怒?肝火燒的忒旺了些,心脈都受了損。原本底子就有些虛,疲勞太甚,耗損的狠了,積勞成疾。兩邊加一起,也就凶險起來。”
賈薔聞言麵色凝重,賈母並耳房裡聽著的姊妹們,也或歎息或憐惜或同情,唯王夫人,依舊麵色淡淡。
賈薔道:“太醫,二嬸嬸這病,可要緊不要緊?”
王太醫搖頭道:“先開一副藥罷,若是能將高燒退下去,也就不當緊了,好好將養上二三月,總能將元氣補回來。”
他沒說若是高燒退不去該怎麼辦,但大家心裡卻都明白。
賈薔點了點頭,等王太醫開了藥方,到廂房暫歇,他打發人立刻去抓藥熬藥後,再轉過身來,臉色已經極難看了。
賈母看到他眼中的怒氣,就知道要糟,儘管她也十分憐惜鳳姐兒,可不願賈薔再去折騰賈璉,忙道:“薔哥兒,眼下不是你給鳳丫頭出氣的時候,等兩人都好了,我讓璉兒給鳳丫頭磕頭。眼下,你可先緩緩罷!再說都是那瀅婦引誘的……”
賈薔本來稍稍壓下去的怒氣,聽到最後一句又炸了起來,他想不明白:“怎麼出了這種事,一個個都往女人身上推?賈璉那畜生到哪處安穩過,也都是女人的錯?好好好,這些都是他的私德,我和他理論不著。可果真日子過不下去了,和離就是了,憑甚麼和人商議,一起毒殺了二嬸嬸?
這是結發妻!二嬸嬸在賈家這麼些年,對上,她伺候著老太太你,伺候著大老爺二老爺兩大家子,是個人都能給她臉子!
對下,那麼多小姑子小叔子,她何曾怠慢過哪一個?一個寶玉,不過是個堂叔子,她都要當大爺一樣伺候著!
還讓人怎麼樣?
她就是有些過錯,至於讓賈璉起殺心麼?
賈璉仗著老太太的寵愛,不怕西府的家法,沒關係,我一定會讓他認識到,賈家的族規是容不得寵妾滅妻的敗類的,更何況是通奸父妾這等千刀萬剮的大罪!”
聽到“殺心”二字時,賈母臉色就蒼白了,待聽到“千刀萬剮”四字後,連身子都顫了起來,她拄著拐杖道:“薔哥兒,不能夠啊!璉兒我知道,頂多在事頭上,讓那瀅婦挑唆著就多說了兩句,那個畜生就胡唚兩句!他斷不敢果真如此,不然,我也不饒他!”
賈薔還待說甚麼,就聽床幃裡,傳來鳳姐兒虛弱的聲音,道:“薔兒,算了……”
語儘,已是哽咽。
“奶奶!”
繪金和豐兒忙拉開床帷,看到裡麵鳳姐兒紅熱的臉上滿是淚痕,登時大叫了聲。
賈母、賈薔上前,耳房裡的姊妹們也一個個憂心的出來,圍上前來。
鳳姐兒先對賈母、王夫人道:“都是我的不是,竟勞老太太、太太來看我……”
賈母落下淚來,道:“你這孩子,縱發生了那樣的混帳事,你想打想罵容易,何苦糟踐自己?”
王夫人也道:“好好休養些時日,將身子養好了再說。”
鳳姐兒勉強笑了笑,眼淚又落了下來,看向賈薔,道:“我若果真能好,也則罷了,就等好了再理論。若是沒那個福氣,就勞煩薔兒,將我送回金陵王家。我原是王家的女兒,無福做你們賈家的媳婦,就送我回王家罷。”
聽她這話,賈母等人自然麵色大變,黛玉、探春等人想起素日裡鳳丫頭對她們的好來,紛紛哭出聲來。
賈母大怒道:“胡說八道!你就是我賈家的媳婦!孫子可以沒有,孫媳婦不能沒有!闔族上下,哪個不知道我這孫媳婦,竟比孫子強百倍的?鳳丫頭,你要舍了我走?你要走,連我也一並帶上,我和你一同回金陵老家去!”
鳳姐兒眼淚早流淌成河,說不出話來。
賈薔看著她,淡淡道:“你也聽到了,老太太都發話了,孫子可以沒有,孫媳婦不能沒有。你放心,等你養好了,我給你出氣就是。原就一直顧及著,若是廢了那個畜生,會連累到二嬸嬸你。如今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能容他,賈家族規也容不得他。”
他隱約看出來些名堂,昨夜鳳姐兒雖是故意設計,想要狠狠拾掇賈璉一通,但她心裡多半還抱著再好好過日子的心思。
哪怕平日裡不指望他去賺銀子,不指望他能頂起一個家,可隻要他能安安分分的當個丈夫,當個父親,鳳姐兒也認了。
但鳳姐兒設局時,肯定沒想到,賈璉居然果真想要殺她。
那決絕的一劍,那猙獰的麵容上滿是厭恨的眼神,無不讓她相信,賈璉是真的想要殺她……
這對王熙鳳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也是對她這些年來,在賈家生活和付出的全部否定……
鳳姐兒何等心高氣傲,自視雌鳳,世家驕女,結果連一個浪蕩子都嫌棄她,寧肯選一個卑賤下流的瀅婦,也要殺她,她哪裡接受得了這樣的事情發生?
便是因為想不開這個結,所以激怒攻心下,才生生將人熬成了這樣……
然而聽了賈薔的話後,鳳姐兒卻流著淚道:“算了,薔兒,算了,我真的,連一丁點,都不恨他了……”
說完這句話,鳳姐兒緩緩閉上了眼,頭偏了過去……
“奶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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