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瘦西湖湖麵瘦長,蜿蜒曲折,垂柳不斷接殘蕪,雁齒紅橋儼畫圖。
傍晚時分,可見臨水紅霞,碧玉交流,美不勝收。
隻是,夜晚來此的男人,少有將注意力放在美景上的。
遊弋在湖麵上一艘艘裝飾華美的畫舫樓船,才吸儘人的目光……
小巧些的畫舫,多停泊在偏遠些的地方。
而二層乃至三層的高大花船,則停在名景之中。
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一擲千金的巨賈,有輕搖折扇的青衿書生,有衣著官服的官員,還有一些體格彪炳的江湖人士。
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然而大家的目的卻是一致的。
這是一個對女子絕談不上友好的年代,偏偏,這些自詡“英雄”的人,卻終究過不了這個美人關。
“賈公子,久仰大名,幸會幸會。都言賈公子儀表不俗,蓋壓揚州府。原本不信,今日一見,果然出眾!在下齊筠,這是陳澄陳子安,李霄李文烈,彭秀彭元宗。今日,特為賈公子設宴接風洗塵……對了,在下表字德昂。我等與賈公子一見如故,可以表字相稱。”
當被一艘小船接到瘦西湖正中最大也最奢華的一座三層樓船上後,賈薔就見一白衣年輕人引著七八人迎上前來,拱手問候道。
這番言談介紹,算得上是熱情周到了。
本來嘛,如他們這般出身的富家子弟,受家庭熏陶,在接人待物上,極少會出現差池。
言語周到,讓人如沐春風,似能感受到他們的熱情。
這種能為,其實賈珍、賈璉、賈蓉乃至賈寶玉他們,都有。
隻是誰若真當一回事了,那就天真了……
而互相之間以“表字”相稱,則能很快的拉近距離。
賈薔先回一禮,道了句客氣和謝意後,丹鳳眼微眯,環視了圈,在此人身後邊角處看到了一人,他眉尖輕揚,笑罵道:“徐臻,你小子巴巴的喊我來吃東道,怎麼,你徐家守著揚州府的銀庫,卻連喝通花酒的銀子都舍不得出,臨到頭換人來請這個東道?”
徐臻聞言,忙上前懶洋洋笑道:“哎喲,薔二爺,這不誤會了不是?有馮家那起子蠢貨的前車之鑒,我徐臻就算再沒腦子也不會行下這等事哪。此事真不賴我,是齊大哥他們認為我素來行事不著調,擔不起揚州府年輕人的表率,若是行事有了差池……馮家、董家已經蠢過一回,我若再搞砸一回,揚州府年輕一輩的臉就被我們給丟儘了!所以,齊大哥他們才親自出麵,來宴請薔二爺你哪。在揚州府年輕一輩裡,齊大哥他們四個才是正經的年輕俊傑,我和子明他們,都是爛泥扶不上牆的貨色,擔待不起啊!”
賈薔嗬嗬一笑,愈發覺得這徐臻是個妙人,笑道:“巧了,在京城,我也是被罵做爛泥扶不上牆的人。”
徐臻聞言心裡大為受用,嘿嘿一笑,卻似顧及齊筠等人的顏麵,沒再開口。
好在在齊筠四人臉色就要黑到底時,賈薔還是拱手謝道:“如我這般之人,能勞四位看重,愧不敢當。”
齊筠看不出賈薔說的是真是假,略帶無奈的笑了笑,擺手道:“今日為宴請賈公子,特意包下了瘦西湖上第一畫舫明月樓。在三樓上,可一覽瘦西湖美景,臨窗飲著西洋冰葡萄酒,與明月姑娘吟詩合詞,共賞曾照古人風流之明月,暢談千秋之風雅。此情此景,又何似在人間?”
短短幾言,勾勒出一副奢靡享樂快活似仙的情境。
齊筠在說著時,目光就一直留意著賈薔的神色。
對於賈薔的相貌,連俊秀如齊筠者,也暗自嫉妒不已。
不過,原本以為,在京城圈的滿身土腥味的勳貴子弟,聽到他直白的描述後,會流露出向往之色,畢竟揚州千古分流之地,是絕大多數貪慕風雅的權貴子弟無法拒絕之處。
見識一番後,回京城後吹牛皮都有談資。
卻沒想到,賈薔的神情居然始終無動於衷。
就聽賈薔嗬嗬笑道:“這位……德昂兄?嗬嗬,德昂兄怕是不知,在下乃武勳出身,若非如此,梅園裡也打不開一片局麵以自保。先前之所以答應徐臻這小子的東道,也是因為看他吊兒郎當混不吝的德性,倒和我有幾分相像。若是知道德昂兄這樣的讀書種子請東道,我多半就不來了。卻不是拿喬端身份,隻實在是談不到一起去。譬如你很想讓我寫詩作詞,談慕風雅,可我倒想先和你比劃比劃拳腳功夫,再賽賽跑馬射箭。畢竟,古之君子也要習六藝的。”
“這……”
聽聞此言,齊筠登時說不出話來了。
想他堂堂齊家長房長孫,鐵打的揚州府流水的八大鹽商,可八大鹽商更換了幾茬了,唯有齊家數十年來始終不動如山。
太上皇六次南巡,齊家都參與其中,出銀子出園子,齊家得到的禦筆都不止一副。
這樣的身家背景,讓齊筠打小生長在極為奢華斯文的環境中。
何曾有人敢同他提議,動動拳腳?
可賈薔就是說了,還讓人並不覺得突兀挑釁,畢竟他的形象便是如此……
隻是這麼突然之下,齊筠一時竟反應不過來該如何應對了。
然而賈薔根本沒給他多餘思量的功夫,又嗬嗬一笑道:“頑笑之言,德昂兄莫當真。我等武勳將門子弟,便是這般直爽,非有不尊敬之心。我看不如這般好了,今晚我就和徐臻他們一起吃酒說笑,德昂兄你們四個讀書人,在一起吟詩作對。都是年輕人,不必太拘於禮數,自在些最好。若不然,趁早還是散了。強過一晚上大家都忸怩不受用。”
確實爽快,可到底粗鄙了些,齊筠等人心裡無語,倒是徐臻眼中閃過一抹異彩,看向賈薔的目光也不再那樣漫不經心吊兒郎當了。
能這樣坦蕩的利用“劣勢”,反而光明正大的占據上風,主導場麵,還不將人得罪死了……
這手段高明啊!
齊筠一夥人絕不算庸類,可突然麵對一個不講規矩的,偏地位又讓人忌憚,就如同麵對一個帶刺的刺蝟,實無處著手了。
齊筠無奈道:“原想與賈兄弟效仿古人,共享瘦西湖上千年雅事。不想……對了,還未請教賈兄弟表字?”
賈薔笑了笑,見諸人眼神都有些放光的聚焦在他身上,心裡明白,這些人多半是聽說了都中之事,但未必相信,此刻正好求證。
對於太上皇親賜表字一事,既然他要承擔此中風險,乃至凶險,就不可能再故意撇清能帶給他的一些好處,否則,豈不是成了沙雕?
因而,他淡淡笑道:“在下,表字良臣。”
此言一出,堂上難掩嘩然之勢。
齊筠四個年長些的年輕俊傑們,眼中的嫉妒已經是遮掩不住了。
傳言居然是真的,賈薔果真得了太上皇欽賜表字!!
這麼一個連詩詞文墨都不通的半大少年,竟有這等造化……
真是檸檬樹上檸檬果,檸檬樹下你和我!
好酸!!
不過就在這時,樓船甲板上居然走來了兩個“女官”!
這兩個“女官”,身上穿著仿大燕官員的袍服,連補子都一如官員袍服上的飛禽補子。
隻是顏色不同罷了,兩個“女官”身上穿著的,是粉色官服,身前補子居然為五品官的白鶴補。
二人相貌標致,麵上的微笑得體,見眾客居然不是做福見禮,而是如同男子般抱拳道:“諸位老爺、相公,貢院已經布置妥當,試卷也已經分發下去,主考官正位,還請諸位老爺、相公入院考試。”
齊筠等人正思量怎麼回話,卻見賈薔上前兩步,雙手環抱於胸前,打量起兩個“女官”來,嘖嘖笑道:“早聞南省風氣開放,最會享樂,你們還真會頑……豐樂樓的花解語號稱天下第一名妓,也沒你們這麼大的膽子,補子服你們都敢穿。裡麵那位明月姑娘,該不是連龍袍鳳冠都敢上身吧?若如此,今日之宴,我可不敢進了。”
說罷又轉過頭來看向揚州府的一眾年輕人,樂嗬嗬道:“你們揚州府也太會頑了,卻不知此事若被朝堂上那些老官兒們知道了,會不會不高興。那些人若是知道,他們身上的官服被一群姑娘穿著侍奉你們,我估計你們麻煩就大了……”
此言一出,眾人麵色驟變,這才想起賈薔原是來自官場登基森嚴的神京都中。
齊筠忙解釋道:“良臣兄,這隻是逢場作戲,譬如戲台上一般,當不得真的,當不得真的。”
言下之意,這裡的青樓姑娘,和戲台上的戲子無二。
隻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一句名言:
戲子如何,表子如何……
兩個身著“五品官服”的年輕姑娘自然不會想不到,麵上神色瞬間黯淡下來,不過隨即又恢複了正常,對她們來說,這本是命……
賈薔看在眼裡,笑了笑,道:“好吧,想來他們也沒功夫把心思放在這裡。那就進去吧,來揚州一回,總要領略領略江南春色。”
眾人大笑,齊筠笑罷思量稍許,道:“也罷,既然良臣老弟是武勳出身,今日就不考詩詞了……”
不是他不想殺殺賈薔的威風,年輕人哪有不年輕氣盛的?
賈薔這樣一個過江龍殺到揚州府,一出麵就打掉了梅家和馮家,若說揚州府本地望族這些年輕人心裡沒一點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賈薔的確強,鹽院衙門也的確實力雄厚,可鹽商八大家背後,哪家沒供奉一家相府或是王府?
就是每年直接給九華宮內太上皇進貢的,都不止一家兩家……
一般來說,隻要不是十惡不赦之罪,他們並不很在意賈薔這些背景。
在不結仇的前提下,適度暗中打壓一番,難道賈薔背後的大佬還會出來護犢子?
揚州府也不是沒來過權貴子弟,景初年間,太上皇六次南巡,隨駕的權貴子弟如過江之鯽海了去了。
可在這瘦西湖上吃個暗虧的,不在少數,也沒見能怎樣。
隻是……
眼前這位實在不同,多少年聽都沒聽說過,有人用賈薔這種方法,會麵揚州名門。
可賈薔連梅家家主梅珣都能一言不合就玩鎖喉,馮家二子能被當場打的吐血……
齊筠卻不想遭受這等待遇,先前沒見麵時還想以手段計謀來困住這頭下山乳虎,可見了麵後才發現,想的美好,未必做的到……
不過齊筠剛應下,自花樓內走出一二十七八歲的老鴇,這個年紀的妓子,通常來說便是“媽媽桑”的級彆了。
老鴇笑道:“明月姑娘已經知道了這邊的事,說既然貴人是武勳出身,不善詞令,今日便撤了雅考。隻是,不拘是誰,也不拘怎樣,總要有一篇雅座方能入內,今日便算罷了。”
賈薔聞言,眉尖輕挑,卻無開口之意。
齊筠等人也不欲在這等粗淺的場合出些沒嚼頭的風頭,好在有徐臻出麵,依舊是懶散不羈的德性,笑道:“既然諸位大賢謙遜,就由我來拋這塊敲門磚好了!大家且聽好:
夜深交頸效鴛鴦,錦被翻紅浪。雨歇雲收那情況,難當,一翻翻在人身上。偌長偌大,偌粗偌胖,壓扁沈東陽!”
眾人:“……”
賈薔笑罵道:“混帳東西,真當大爺我和你一樣粗鄙不堪麼?”
不過話雖如此,他也沒要更改之意,與齊筠謙讓兩回後,嗬嗬笑著當先進了明月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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