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樓之中燈火輝煌。
油燈、蠟燭,不要錢似的點。
盧樂天一直在看著那個池塘。
他就像是要將那個沒有魚的池塘看出幾條魚出來。
王仁山等人看得出他的糾結。
“我還是想要參與一下。”
盧樂天突然說出了一句話。
說完這句話,他並沒有平時的那種意氣風發,神色反而顯得有些蕭索。
王仁山等人臉上的神色也都差不多。
他們的心情怎麼可能不低落。
天命樓謂之天命,他們這群人立這樓的時候,就是想著有朝一日,他們這座樓裡的人隨便投下一顆棋子就能卷動天下風雲,決定天下無數人的命運。
但是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少年,現在看看那綠眸在乾啥,他們這群人在乾啥?
前不久這綠眸贏了和滄浪劍宗的比劍,他們這群人押了滄浪劍宗贏,輸得臉都綠了。
好不容易互相打氣堅持到現在,結果人家又乾了啥?
博陵崔氏隻是派人盯梢,還沒弄出什麼大事呢,結果這人直接將他們的八品大劍師邱丹生給打死了。
博陵崔氏接下來想殺他底下幾個人泄憤,結果人還沒殺成,自己的宅子都被人燒了。
這不是他們能不能做的事情,而是綠眸這麼做之前,他們想都沒有想到過有人能這麼乾的事情。
同是少年,為何差距就這麼大?
盧樂天剛剛有那麼一刹那意誌消沉得差點把自己身後的這座天命樓給點了。
一起燒了給顧十五助助興得了。
“按理來說,這綠眸和我們沒什麼過節。”盧樂天緩緩抬起了頭,“但皓月之下,即便是再璀璨的星辰都顯得黯淡無光,若是這時候都隻能做個旁觀者,都不想乘著這機會看看他的底牌,我們這輩子就隻能仰望他鼻息,我自己也沒什麼心氣可言了。”
說完這幾句,他沉默了片刻,又深吸了一口氣,道:“在我看來,博陵崔氏今晚上這大虧已經是吃定了,其實若是讓我來掌兵,我倒是覺得還不如虛張聲勢要去燒劍鋪,實則聚集一些優勢力量,還是去殺幾個他手底下的人泄泄憤算了。但是既然博陵崔氏選擇還是要這樣搏一搏,我也想看看清楚這個走在我們前麵的對手。你們的意見如何?”
王仁山苦笑了起來。
他看著周圍幾個人的臉色,就知道他們此時和盧樂天是同樣的心態。
“摻和一手吧,反正也沒人知道我們摻和在了裡麵。”他歎了口氣,說道。
……
這段時間長安的年輕才俊們心情的確很複雜。
林甫隕落。
王夜狐隕落。
這些事情太大,羽翼未豐的年輕才俊們哪怕再勾黨結派,也都參與不上。
倒是綠眸深涉其中,為李氏牽製住了整整一個滄浪劍宗。
這已經讓盧樂天他們這種年輕才俊中的佼佼者都羨慕嫉妒恨,但誰又能想到,這些事情落幕,接下來的一樁大事,竟是由綠眸直接掀起。
然後他們發現,這種級彆的爭鋒,他們似乎依舊不配參與。
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心有不甘,怕的是將來長安這一口大鍋子裡的好肉輪不到他們先挑,他們永遠隻能吃顧留白這種人挑剩下來的肉。
但盧樂天這些人卻發現,他們平時眼睛裡的肉,可能對於這些人而言,連湯渣都算不上。
太傷自尊了。
所以哪怕是為了參與而參與,他們也得參與。
盧樂天至少有句話說得對,皓月之下,哪怕再明亮的星辰也顯得不起眼。
誰不想做皓月呢?
但想做就做得了嗎?
王若虛最有發言權。
我本是洛陽一輪明月,但到了顧十五這裡,卻變成了什麼?
變成了一個鐵肩膀。
造化弄人。
現在的王若虛就賊他媽的感慨。
尤其當自己鎮守在一座小橋上,看到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出來之後,他自己下意識的一句話就是,“彆給我來添亂啊,不然我一肩膀撞死你們啊!”
我王若虛字明悅,洛陽這點年紀的修行者裡麵最厲害的一個,麗正劍院有史以來,最快領悟嵐光秘劍的修士,我這一開口為什麼不是小心我一劍戳死你們,而是一肩膀撞死你們?
他正對麵的這兩個黑衣人也有點懵。
一肩膀撞死我們?
什麼路數?
不過這兩個人也並不是非要和王若虛分個生死。
他們其實也不是博陵崔氏或是清河崔氏的人,隻是今晚上的確有不少想要渾水摸魚的勢力。
有的人也隻想和強行參與的盧樂天一樣,看看清楚顧十五有多少能夠調用的人。
“這位兄台是何人?”
這兩名黑衣人馬上就後退了幾步,甚至對著王若虛行了一禮。
王若虛的江湖經驗明顯就是少了,麗正劍院是洛陽的老牌劍院,也很講規矩和禮節,王若虛是麗正劍院最得意的弟子,他在這方麵自然也做得很讓師長們讚賞有加,所以看著這兩個黑衣人認真行禮,王若虛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回了一禮,認真道,“在下乃是麗正劍院王若虛。”
兩個黑衣人當然聽過他的名號,此時頓時大吃一驚,“麗正劍院也和綠眸有著交情?”
王若虛微微皺眉,實話實說道:“我師門和顧先生尚無多少來往,但顧先生和裴二小姐對我有恩,且我覺得明月行館做的事情大有意義,所以也在幫著明月行館做事。”
兩個黑衣人倒吸一口冷氣,“王兄你如此俊才,也隻是幫顧十五鎮守一處喂馬場?”
這兩個黑衣人猜的一點都不差。
王若虛所在的這座小橋後方有一處喂馬場,距離安仁坊裴雲蕖的劍鋪子不算遠,平日按理來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但這處喂馬場裡堆積有不少草料,這些草料是極佳的引火材料,哪怕不被有心人偷偷搬運過去引火,在這裡點了,也能引發點混亂。
但最多也就是製造點混亂而已,還能怎麼樣?
用得著放一個洛陽的天才劍師在這裡看著?
王若虛倒是不知道這兩個人此時的心聲,他隻是覺得和這兩個黑衣人已經掰扯得足夠多了,他便擺了擺手,道:“兩位快些離開吧,若是等會有彆人來,可能就不像我這麼好說話,兩位說不定要留下條手臂。”
“走走走,我們馬上走。”這兩個黑衣人已經打探到了點有用的消息,當下又行了一禮,掉頭就走。
兩個人走遠了,互相對視一眼的時候,都忍不住異口同聲的說出一句,“王若虛在顧十五那都隻能打雜?”
……
其實對於顧留白而言,王若虛這種都不能算打雜了。
畢竟算是鎮守了一片區域。
真正打雜的是華琳儀和她幾個同窗。
堂堂五品修士華琳儀過了個年還沒修到六品,她的幾個同窗其實心裡都挺仰慕綠眸,這兩日正好纏著她過來到延康坊玩。
她這幾個同窗才和江紫嫣、段艾接觸了兩天,結果第一天下來她們都發現不太對勁。
江紫嫣她們這些幽州來的學生,到了長安還沒好好地進入厲害的修行地學習,家世也還不如她們幾個,修的真氣法門也不比她們修的厲害,但劍法就比她們高明了不知道多少。
華琳儀的家中算是幽州最大豪門了吧?但華琳儀也不厲害啊。
等到第二天,和那些來自幽州的世家子弟都差不多見過之後,華琳儀的這些個同窗就已經傳信回去給家中,讓家中幫忙在延康坊買房了。
買不成租一個也行。
之前那綠眸比劍的時候說要開個北溪劍宗,現在雖然北溪劍宗還沒開,但很顯然明月行館就已經是個必須抱的大腿。
結果房子還沒來得及買,就正巧撞到了這檔子事情。
那遇到要人手乾活的時候,她們這些已經將自己視為明月行館一份子的人自然都不能退縮。
反正鼓動著華琳儀,今晚上一定要幫忙。
顧留白自然也不拒絕她們的好意。
不過他當然也順便從江紫嫣和段艾的口中了解了一下這些人的真正實力。
聽過江紫嫣和段艾的描述之後,顧留白就委以這些堂堂五品修士重任,幫忙鎮守修所的木料場地。
他這個修所需要用的木料很多,現在好多的木料都在修所左側的一塊空地上堆放著。
木料場地上四角都點了燈籠。
現在華琳儀和她的同窗們,就一排鵪鶉一樣坐在木料上麵,眼巴巴的看著這些燈籠。
一開始還有個新鮮勁,時間坐得一久,這些姑娘們就有點覺得不對勁。
華琳儀左邊一個一臉天真樣的圓臉少女就忍不住問道,“琳儀,這料場就在修所旁邊,修所裡麵厲害的人多著呢,你說我們在這裡能起個什麼作用?”
華琳儀自己都糾結了,她右邊一個瓜子臉的少女就忍不住輕聲道,“要麼怕燈籠掉下來,不小心引燃了木材?”
結果又有一個少女輕聲道,“我怎麼覺得這些燈籠是因為覺得我們怕黑,才幫我們點的呢?我們不坐在這裡,好像壓根也不需要點燈籠啊。”
剛剛說完,華琳儀就看見安貴提著兩個食盒過來了。
安貴笑著上來行了個禮,然後放下食盒道:“琳儀小姐,你們的宵夜。”
“還有宵夜?”
華琳儀都無語了。
有個少女忍不住歎了口氣,道:“琳儀,我們是不是反而給人添麻煩了?”
安貴本來轉身已經走了一步,聽著這話他馬上轉過身來,輕聲道,“這位小姐你可彆這麼想,雖說在這裡可能顯得沒多少事情做,但你想想,這或許算是顧先生對你們的考驗?而且排兵布陣這種東西我不太懂,但我想一個將領帶好多兵出去,有些兵也是備用,或者有些兵在陣地裡頭也用不著出擊,但不能說這些人沒用處啊。”
安貴這察言觀色多厲害,更何況他哪不知道顧留白就是她們這些人一點參與感,他這一番話說下來,華琳儀等人聽得忍不住點頭。
不經考驗,怎麼能成自家人?
一群少女頓時鬥誌滿滿。
今晚上一根木料都彆想跑!
……
她們這裡像是兒戲,但此時對於永樂坊牆外的數名金吾衛而言,便絕非兒戲。
他們雖是例行巡邏,但心中大致知道今夜安仁坊附近極有可能會有問題,他們當然不想插手,隻是想遠遠的看個熱鬨,所以在這邊就故意多巡邏幾遍。
然而此時,他們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要被心中流淌出的凜冽寒意所凍結了。
他們的前方,就像是陰兵過境一般,正靜寂無聲的穿過一支渾身黑色的軍隊。
不是什麼雜亂的修行者,而是一支配備著強弓強弩,渾身黑甲,黑布蒙麵的軍隊!
前頭的人都從他們的眼前過去一會了,後麵還沒看見尾巴。
正當有一名金吾衛心情有些過於緊張,雙手微微抬起時,一名身穿黑甲的人朝著他們做了個手勢,然後走了過來。
這人也是黑布遮臉,但身姿挺拔,光是看著露出的眼睛和眉毛,都覺得這人充滿鐵血氣息。
“不好意思,各位兄弟,今晚上我們去安仁坊裡麵辦些事情,如果事情辦得好,那改天謝謝各位兄弟,如果事情辦得不好,那今晚上可能我們出不來了,這就當我們求各位兄弟幫的最後一個忙,各位兄弟就隻當沒看見,不要發聲了。”
說完這幾句,他對著這幾名金吾衛的人又補充了一句,“今晚上城防軍和神策軍也不會過來插手的。”
這幾個金吾衛呼吸一頓,他們還能聽不懂麼?
上頭的有些人都不管,那他們哪管得了。
不過這兩個崔氏不也是胡鬨了麼?
修行者之間廝殺也就算了,哪搞來一支這樣的軍隊,還都帶甲?
……
一隻老鼠沿著木頭樓梯咄咄咄的跑到了顧留白麵前。
這老鼠肥頭大耳,傻傻的,但跑動起來倒是靈活。
顧留白拆開它帶來的密箋看了看,就頓時滿意的笑了起來。
他現在當然不知道天命樓盧樂天的強行參與和所說的那些掏心窩子的話,但其實他倒是真有些擔心盧樂天說的那個計策,就是今晚上兩個崔氏索性不要對付裴二小姐的劍鋪子了,直接聚攏一些力量,殺幾個和他相關的人。
如果是這樣的做法,那他倒是要著急的調派人手,有些人趕去救場就要趕得很急。
但博陵崔氏還是要針對劍鋪來,而且現在並非虛張聲勢,那他就徹底放心了。
兩軍對壘,就怕重兵囤積的地方,對手不來。
“雲蕖,你困不困,不困的話我帶你溫故而知新?”
顧留白轉頭看著裴雲蕖笑了笑。
裴雲蕖原本還在打嗬欠,一聽到這句話,她的眼睛頓時就亮了,猛猛的點頭。
她瞬間就明白了顧留白是什麼意思,想到了黑沙瓦。
“五殿下你隨意啊。”
顧留白笑了笑,直接就將袖子裡的天眼玄鴉捏在了右手手心。
隨著一縷黑氣上天,他帶著裴雲蕖就走出了這座修所。
五皇子看著顧留白和裴雲蕖的背影,心裡又是一陣感慨。
崔舒眉要是知道自己孤注一擲之後,顧留白居然還能輕鬆的帶妹,他會不會後悔得連腸子都青了?
天天在朝堂上玩勾心鬥角的人,和真正的將才在排兵布陣的對敵上,有著難以想象的差距。
崔舒眉和清河崔氏的那些人,總是被自己的習慣性思維所誤導,他們隻是注重賬麵上的實力,注重於顧留白將那些八品和七品放在哪裡。
但他們卻忽略了最為重要的一點。
這個綠眸已經在黑沙瓦證明了他在這種街巷的戰陣之中有多厲害,他的戰術是何等的簡單有效。
一批批將領和書院的學生在複盤黑沙瓦的戰役時,至少有一半人將失敗的主因歸咎於讚卓,心裡覺得換了自己領兵可能就完全不是這個結果,但反而是真正厲害的一批人,才在心中覺得,在那種情形之下,換了誰上去都有可能成為讚卓。
能夠大勝唐軍三次的讚卓並不差,至少比長安城裡的崔舒眉這些人強出太多。
顧留白此時的指導思想十分簡單。
以周圍五裡為界,找出來犯的領頭者和厲害修士,殺掉。
劍鋪這裡,他的確隻安排了陰十娘這樣的一個八品。
如果蹲守著不動,那長安城裡有很多可以對八品修行者造成威脅的東西。
守著打就很麻煩。
殺人再多,被放起火來就輸了。
但在這方圓五裡之內遊走殺人,對於他和陰十娘而言就太簡單了。
陰十娘和龍婆已經在黑沙瓦給他展示過,什麼叫做在城裡遊擊如入無人之境。
尤其加上現在有周驢兒的鼠小弟們,有這麼多不同的情報網絡,再加上手裡頭這個天眼玄鴉,顧留白都想不明白這兩個崔氏怎麼贏。
一個八品足夠。
沒必要暴露更多的實力。
探我的底?
讓你們見不到底。
裴雲蕖提著那柄以鋒銳著稱的名劍跟在顧留白的後麵,十分興奮的同時,延康坊裡,江紫嫣站在明月行館的某間房間的床邊,看著安仁坊劍鋪的方向,美麗的臉上儘是遺憾。
可惜她今晚上沒能去安仁坊啊,不然能補多少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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