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夜狐抬頭看著天空之中的那團旋雲。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舒侍郎,看到了沒有,這才是在長安怎麼著都能位列前三的大神通啊,這才是真正神鬼難敵的手段,管你什麼詭異莫測的手段,你能接得下我這一劍?這才是衝謙啊,要是二十年前衝謙那師兄不死,他那師兄現在這一劍,誰能擋得住?”
舒侍郎自然可以感受得出那種無法匹敵的氣勢,但聽著王夜狐這樣的話,他心中更加不是滋味,道:“那你是不是又想說,連衝謙這樣的人物,都隻能老老實實在宗聖宮裡盤著,像我們這樣的阿貓阿狗,還想要在長安城裡攪動風雲?”
王夜狐真正的樂了。
“都會搶我話了。”
他哈哈的笑著道,“就跟著我這一會,你就聰明多了,要是早幾年你就和我走動走動,多從我這拿拿好處,聽聽我給你講講道理,你哪至於到了今天還不開竅?”
舒升遠現在也漸漸接受了自己要隨著這人一塊死的事實,所以他反倒放鬆了,冷笑道,“早幾年?早幾年我更年輕,滿腦子都是身為大唐男兒,要去邊關衝鋒陷陣殺敵的念頭,那時候能跟你這種人混?”
王夜狐沒有生氣,依舊笑著道,“那你覺得吐蕃也好,回鶻也好,還有那契丹也好,南詔那邊的蠻子也好,他們是害怕我們大唐的幾千精銳邊軍呢,還是害怕我大唐的一個八品修士呢?”
舒升遠心中自然知道答案,隻是他一時不想回答。
王夜狐便接著道,“你看,你心中也清楚,他們才不在乎大唐多幾千個人駐守在他們活動的地方,大唐的那些個敵國,畏懼的是大唐積攢下來的底子,畏懼是我們大唐有那麼多個八品修行者。一個長安有十來個八品修行者,和隻有兩三個八品修行者,在他們的眼裡是一樣的麼?哪怕長安這些個八品修行者一個都不去邊關,但這些個敵國心裡當然清楚,哪怕他們真的兵強馬壯到可以長驅直入,打到長安,但到了長安他們都還是應付不了,得老老實實的回去。”
“所以大唐現在對外用兵,不管勝敗,都可以和那些敵國有得談,那些敵國哪怕一時得了點國運,占了些上風,也不敢太過放肆。”
王夜狐微諷的看著舒升遠,道:“那麼你現在再想想,是你這樣的人帶著軍隊,身先士卒的殺幾千敵軍厲害呢,還是我設法多保住兩個八品修行者厲害?你當時就算成為了你想象中的那種人,對於整個大唐而言,你就覺得你比我有用?”
舒升遠皺著眉頭,他一時無法反駁。
王夜狐又笑道,“你們這些人覺得我掌著神策軍和飛龍軍不好,那我什麼時候利用這軍權來脅迫李氏做事情,殘害忠良了?朝堂之中這麼多年,除了極少數實在給我找麻煩的,你見過哪些個真正有本事的,在朝堂之中謀不到好位置的?你不想想,若是換了個彆人掌握了這神策軍,說不定早就宮變了。”
舒升遠忍不住道,“這麼說來,這大唐有今日這安定昌盛,你也是天字第一號大功臣。”
王夜狐淡然道,“天字第一號不敢說,排名前幾總是有的。”
舒升遠冷笑道,“那李氏為什麼一定要對付你?”
王夜狐笑了,道:“剛誇過你,你又回到老路了對不對?你非要我說得直白,那我現在也可以這麼說,你要隻是想在這城裡圖點舒適的享受,分享盛世的一點繁華,那你就隻要好好揣摩李氏的意思,凡事都站在李氏的利益上就是,同時腦袋瓜子想想清楚,保住自己的命,彆一時衝昏頭腦,做了李氏的馬前卒,能苟著點就苟著點。但你要是真正想要為大唐做點事情,那你自己就得思慮明白了。李氏有些想做的事情,可未必是對大唐有好處的。”
“這些道理說起來特彆簡單,你心裡頭恐怕不屑一顧,但這做人就難,最怕就是心裡頭想的是一套,做事情起來就不能守著自己一開始的本心,原本雄心壯誌,對大唐如何如何,臨到頭來眼前有很大的利益,就瞬間改了心思。”
舒升遠聽得沉默了下來。
王夜狐又看向那座大雁塔,接著道,“這城裡頭,能守著本心,一條道走到黑的,那可真沒幾個人。其實吧,你們也彆羨慕彆人的神通,因為也隻有這些個人,才能真正修成這種頂厲害的神通。這世間能夠收買和動搖絕大多數人心的東西,都收買和動搖不了他們的心,他們的神通,怎麼可能不厲害。”
王夜狐說完又看了那道旋雲一眼。
在衝謙那些刺天戮地切割氣機的劍氣乾擾之下,他此時也感應不到城中八品之間的戰鬥,但是他此時已經猜得出來,應該是又有一名八品修行者隕落了。
等到那旋雲漸漸消失,他突然感到身上輕鬆了許多,他瞬間就明白過來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也猜出了是哪個人被殺了。
“臥虎藏龍啊,那人居然一直沒死,原來也在偷偷窺探著長安的修行者。這樣的人居然也能夠被找出來殺掉。”
“不過能殺肯定要殺,換了我能找他出來,也得殺了他,整天防著這種人的偷窺,也不舒服啊。”
他沒有和舒升遠說話,但是心裡卻是忍不住的感慨,“所以說啊,這種偷雞摸狗,偷窺隱秘的神通,又算得上是什麼真正厲害的神通?”
這個時候舒升遠突然問了一句,“你說李得意不會來了,那誰會來?”
王夜狐道:“應該是李熏會來。”
舒升遠皺了皺眉頭,道:“李氏好些年沒出新的八品了,李熏可是鐵定會在這幾年進八品的,你不是說要讓大唐多幾個八品,但聽著你之前的意思,李得意不來送死,那就是他來,那你怎麼不讓他活下去?”
王夜狐笑道,“我也得玩平衡,李氏手裡頭的八品太多,就不會顧慮彆人的感受了。而且這人和李得意之間誰來,就說明誰的腦袋更不清楚,要留就留個更有用的。”
舒升遠點了點頭。
王夜狐卻又道,“不過我是覺得他應該會死,但也不一定,主要看我猜得對不對,如果鄭竹和郭興裕等人都能按時來,那我倒是也未必將他們全部殺了。但我覺著吧,林甫也好,李熏也好,還有鄭竹也好,這些人各自私心太重,那就太容易被人利用了。李氏老是覺著我和長孫無極威脅最大,但我們這種人一般不會輕易動彈,倒是那些手裡頭有點力量,覺得和我們差個幾步能追一追的,倒是很想把握住這種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機會。”
舒升遠驟然想到一個可能,麵色劇變,道:“難不成會宮變不成?”
王夜狐認真的聽了聽蘭陵坊中的聲音,然後又看了一眼通天樹發出的璀璨光芒,有些凝重的點了點頭,然後歎了口氣,緩緩道,“恐怕已經開始了,那些個門閥估計也沒想著能夠掀翻李氏,但他們也不會錯過借我這股東風的機會,若是換了我是他們,我也覺得今晚上是收拾林甫他們的絕佳時機。”
舒升遠渾身刺骨寒冷。
他當然明白李氏這麼些年提拔林甫為相,本身便是要改革科舉,給諸多寒門才俊提供上升通道,壓製諸多豪門。
而這林甫能力也的確驚人,這些年不僅發掘了諸多的厲害人物,而且各種權謀手段也弄得許多朝堂上的老油子沒一點脾氣。
林甫黨羽眾多,拋開並不怎麼顯山露水的王夜狐不算,林黨這些年甚至在長安諸多權貴眼中,是實權僅次於長孫家的存在。
要發動宮變,那會牽扯到多少官員?
舒升遠越想就越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要讓林甫死或是下台,這難度似乎並不比殺死王夜狐小。
但是哪怕王夜狐死去,影響的官員也並不算多,主要集中於神策軍、飛龍軍以及一些軍方的官員。但林黨的官員可是遍布朝堂各個職能部門,根連著根,一拖出來不知道連著多少泥土。
那些頂級門閥要麼不動,一動起來,肯定是要將林黨裡頭的厲害人物全部連根拔起,那若是此事能成,那恐怕是大唐立國以來最大的變故,比當年的皇位之爭牽扯的官員都要多!
“你的神策軍和飛龍軍呢?”
舒升遠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因為這個時候他真的聽到了皇城方向響起了潮水般嘈雜的聲音。
“你不知道?”
王夜狐知道舒升遠是徹底亂了方寸,“你是忘了裴國公他們想辦法把飛龍軍給調到了東郊?神策軍今晚上不都在曲江那幾個坊周邊嗎?不把我那些人弄走,你們也不敢這麼發動啊,現在我就算想調他們去平亂,恐怕城裡也沒人覺得我動他們是要去平亂的吧?更何況我現在想調他們也是有心無力。”
關心則亂。
舒升遠心中大亂,的確腦子都有點不清楚,莫名其妙張口就罵,“這他娘的算是個什麼事情。”
王夜狐卻是用關愛弱智的目光看著他,甚至帶著一點同情道,“舒侍郎,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林甫為相這麼多年,他明麵上沒有長孫無極那麼隻手遮天,但缺的隻是以前積累下來的威視,現在但凡新入仕途的官員,畏懼他還是畏懼長孫無極多一點?也就是在這盛世,大唐沒碰上災年,每個人都還過得可以,要是遇到一個王朝積弱衰敗的時候,那他可不就是民眾眼中那種權勢滔天的奸相?他現在手底下多少黨羽?那些個黨羽收羅官員的罪名比前朝那些酷吏也不遑多讓吧,若是再讓他經營個幾年,這朝政都他說了算了。用人歸用人,李氏覺得他有用的時候當然得好好用,但到了要收拾這人的時候,還不是得收拾?”
舒升遠胸口還是忍不住生出悶氣,“那不傷筋動骨麼?”
王夜狐聽著又笑了,“今晚上哪邊不在死人?但林甫和那些個門閥死的人肯定比李氏死的人多得多,那這不就得了?這李氏的大唐江山,可穩固得很。”
頓了頓之後,他看著沉默不語的舒升遠接著道,“不過誰也不是真正的神佛,誰也不能真正的算無遺策。你看今晚上八品大神通修士死得多,李氏自覺自己又很快要多一個,但無論是我還是李得意,其實都比他們想象的要厲害一點,那這麼一來,他們這算計不是落空了麼?”
……
一百餘名鐵騎,此時爭宛如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從蘭陵坊的北側大門湧入。
此時仿佛遭遇了無形的鐵壁,驟然凝固於街巷之中,他們身下的戰馬有些不安,但在這些騎者的駕馭之下,竟沒有任何一匹戰馬的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響聲。
領頭的數十騎,皆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約莫二十有餘,他們身姿挺拔如鬆,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氣息。月光灑在他們身上,為這隊人馬鍍上了一層近乎神聖的光輝。
最前端的十餘人更是出類拔萃,劍眉斜飛入鬢,星目熠熠生輝,他們安靜下來之時,氣息似乎如山嶽般沉穩,但體內的氣息又如江河般奔騰不息,讓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十餘人正中的正是手提著白骨燈的李熏,他左邊和右邊的兩個修行者看上去比他還要年輕幾歲,神采飛揚,顯得豪放不羈。
“熏哥兒,宮裡頭好像不對勁啊,打起來了。”
其中一人身影一動,卻是直接往上蹦起了數丈,朝著皇宮方向看了幾眼,在空中就已經對著李熏出聲。
另外一人卻是眉頭微皺,道,“鄭竹的那五百扶風精騎怎麼還沒有到?”
“陳久,你去把那些金吾衛調過來,誰敢說屁話,你就說過了今晚,我李熏讓他在長安沒有家。”
“讓金吾衛的人過來先填上去消耗那老賊的真氣,皇宮那邊不用我們管。”
“把京兆少尹臨時拚湊的班底也拉過來,他們離得最近。那群人都是為錢,和他們說,誰先衝進那老賊的院子,賞一百金,死了給兩百!”
李熏瞬間下了決斷,從衣袖中掏出一塊金牌丟給左側那眉頭皺起的年輕人。
“其餘人先和我對付這老賊的那支私軍,不然東川白甲估計一個人都剩不下來。”
李熏說完這幾句,沒有任何的猶豫,一馬當先的朝著蘭陵坊中廝殺聲最響亮的地方衝去。
……
“師兄你出那一劍做什麼?”
衝謙老道和耶律月理都已經在曲江之中了,結果顧留白還踩著水花過來了。
他到了衝謙老道和耶律月理的船上,剛剛問了這一句,也隱約感覺到了皇宮方向的異動,瞬間就愣了愣,
“今晚的事情這麼大?”
“大得去了。”衝謙老道負手而立,沒有說話,耶律月理卻是一臉得意的看著顧留白,“八品都死了兩個了。”
“八品已經死了兩個?”顧留白大吃一驚。
衝謙老道依舊沒有回應,耶律月理卻是好奇道,“你問你師兄出這一劍是什麼意思,這不是你的人讓他出劍的麼?”
顧留白愣了愣,“我的人?”
“佛子啊,他沒和你說?”耶律月理現在在衝謙老道的麵前也不遮著掩著了,就光明正大的一副賣力討好顧留白的模樣,她見顧留白有些迷茫,馬上就將周驢兒過來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這麼大事不和我說?”顧留白第一時間甚至懷疑耶律月理在說謊。
“我可沒說謊。”耶律月理馬上辯解,“肯定是交代他辦事的人不想讓你第一時間知道這事情,不信問你師兄。”
“師兄?”耶律月理是一臉討好的看著顧留白,而顧留白則是一臉討好的看著衝謙。
畢竟剛才衝謙那一劍可真的太厲害了不是。
衝謙老道則冷笑著看了他一眼,“這意思就是大人的事情你彆管。”
顧留白就很無語,“宗聖宮就咱們兩個人,師兄你將來駕鶴西去了,你就不怕我不給你燒紙錢嗎?
衝謙老道微諷道,“像你這麼個做法,沒準比我走得早。”
顧留白知道自己嘴皮子功夫再好也沒法從衝謙老道嘴裡掏出個實情出來,於是他隻能退而求其次,“師兄,剛才這是咱們宗聖宮的劍招麼?我都進門這麼久了,你能不能傳給我?”
顧留白自覺希望渺茫。
但他這人就是這樣,見到足夠的好處,哪怕沒啥希望總得厚著臉皮試一試。
萬一糾纏得多了,對方不耐煩了,好歹能給個好處不是?
這師兄雖然見誰懟誰,但關鍵的時候還是靠得住的。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衝謙老道看了他一眼,卻是點了點頭,道,“可以。”
簡簡單單的“可以”兩字,卻讓他有些懷疑人生。
“真的?”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耶律月理這次卻比他機靈,“你還不趕快謝謝你師兄?真的是,一點都不懂禮數。”
“感謝師兄!我就知道師兄大氣!而且我聽說師兄一諾千金的哦。”顧留白馬上就行了一個大禮。
衝謙老道頓時冷笑道,“彆說這種廢話,我做事從不反悔。我也就是看你近身劍技還湊合,但遠攻之術卻是不堪入目,丟我宗聖宮的人。”
顧留白這次被說得心花怒放,“是是是,我近身湊合,那遠攻之術,簡直讓人看了都恨不得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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