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大唐這一個元宵節從清晨時分起就瞬間讓長安城裡的人們興奮不已。
因為坊門剛開,一個驚天喜訊就傳來了。
以往每年元宵節都是放夜三天,但有些坊市還是有限製,有些坊門還是要關閉的,但今年的皇命下來了,從今年開始,今後大唐的元宵節雖依舊是放夜三天,但所有的坊市都沒了限製,相當於這三天金吾衛就不管宵禁了。
長安城裡的人可以真正通宵達旦的遊玩了。
那不得舒服個三天三夜?
那些個原本出行不太方便的人心中狂喜,比撿了銀子還高興。
而且接下來還有好消息傳過來。
晚上曲江遊船會上不僅有那綠眸和滄浪劍宗的比劍,旁邊芙蓉園的遊園會裡麵還會豎一個巨大的燈輪,皇帝還令工匠們做了一株通天樹,上麵據說會掛滿各地送來的貢燈,而且還特地從外地調過來一支特彆厲害的打鐵花的隊伍。
那到時候那邊的幾個坊市,真的要火樹銀花不夜天了。
長孫無極每日裡起床的時間都是一樣的。
長安城中各坊的坊門打開時,他就正好打開房門。
一打開房門,他就看見長孫細雨提著一個食盒從一座假山上跳了下來。
他的宅子位於崇仁坊開通巷。
手握重權已數十年,他的宅院也配得上他的身份,占地之廣,足以在長安所有貴人的宅院之中位列前三。
和裴府一樣,他這種深宅大院裡頭,也是院子套著院子。
他的臥室位於西北角第五進院落內,周圍有許多從湖州運來的石頭堆砌而成的假山。
假山上還種著一些鬆樹。
使得他倒像是孤零零的住在山崗之中。
尋常人以為他喜歡野趣,而且幾乎都認為他的作息規律到了極點,什麼時候睡,什麼時候起,都是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
但長孫細雨知道他並非如此。
她還知道他的臥室裡頭有好幾條密道。
有的是方便他出去談事情,有的則是用於逃生,而有的密道裡頭,甚至有保護他的修行者。
看著長孫細雨跳落下來,長孫無極臉上那一貫的威嚴神色便變成了暖意,他微微一笑,道:“好好的路不走,你這從假山上跳下來做什麼?”
長孫細雨道:“我小時候就喜歡這樣跳,今天就想這樣跳一跳。”
長孫無極接了她手中的食盒,打開,用真氣掃掉假山旁石頭桌椅上的浮塵,坐了下來,然後從裡麵拿東西開始慢慢吃起來。
“為什麼不去王屋山?”他邊吃邊看著在對麵坐下的長孫細雨,“平時懶得看我,現在反而舍不得走了?你那傷不是還沒恢複麼?”
長孫細雨還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態,但她的語氣卻是比平時要溫和很多,“我雖傷,但留在這裡,彆人想要殺你也難。”
“擔心我出事?”長孫無極搖了搖頭,他心裡有彆樣的滋味,但臉上卻是滿不在意的樣子,“放心,沒有人會殺我,你受的傷重,你留下來,我反倒是要顧忌著你。”
“我感覺這座城裡今天的殺意分外濃。”長孫細雨看了他一眼,道:“你說沒有人殺你,我不太相信。”
“要從我手裡拿點好處,那是肯定的,但殺我就過了。”長孫無極笑道,“一開始就找人打傷你,這就已經說明了這種態度。”
長孫細雨清冷道,“我不太明白。”
“真要殺我,那就不會打草驚蛇,就會直接殺了你,然後發動。”長孫無極道,“這城裡那些位高權重的人心裡都很清楚,給我的時間越多,我要反擊起來,就越狠。”
長孫細雨道,“不會是故意誤導你?”
長孫無極突然覺得她和小時候一樣可愛,他忍不住笑道,“若是我真那麼笨,那我怎麼可能活得到現在。不管是不是殺我,我該做的準備自然都會做的。”
長孫細雨沉默了一會,道:“我不走是不是錯了?”
長孫無極笑道,“你有什麼錯的。”
長孫細雨道,“讓你投鼠忌器?可能他們看明白了,你倒是不怕死,也不在乎彆人的死活,但你在乎我的死活。”
長孫無極搖了搖頭,道:“去不去王屋山都沒什麼關係,隻是他們要看明白我的一些設計和態度而已,這座城裡的聰明人,在某些方麵都有著默契,不懂得這默契的人,這兩天就容易死。”
長孫細雨再次沉默下來。
她腦子裡麵除了修行,就放不下多少事情。
這些權貴的謀劃也好,平衡也好,默契也好,她一貫都弄不明白。
這似乎的確不是她所能關心的事情。
她沉默了一會,看著停下來的長孫無極,卻是微微蹙眉,道:“怎麼不吃了?才吃了這兩口,你不是最愛吃這白糖豬油糕嗎?難道我買得不對?”
“這就是我喜歡的那家鋪子的,你沒買錯。”長孫無極說完這句,也沉默了一會,然後感慨的笑了笑,道,“但再無敵的人,也敵不過時間。我以前早上隨便能吃一盆子,但到了這個時候,我早上吃了一塊,就覺得油膩吃不動了。”
長孫細雨的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神色變化,但她的手指卻是微微的顫了顫。
“最近回長安的人特彆多,有個你認識的人也偷偷回來了。”
長孫無極看著她,突然又想到了小時候她和某個人打架,便笑了起來,道:“就是那個幫弟弟出頭,卻被你頭都打破的。”
“李熏?”長孫細雨想了想。
她一直不喜歡想過去的事情,所以再想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覺得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這人現在七品巔峰,但他是正兒八經的李氏嫡係,所以你也懂的,他這七品巔峰,也比得上尋常修行地的八品了。你受的這傷詭異,你現在估計打不過他。”長孫無極認真道。
“我對他沒興趣,不會去見他。除非他想來殺你,否則我也不會和他打架,我傷好了也沒興趣找他再打一場。”長孫細雨也認真的說道。
長孫無極歎了口氣。
“那你到底對什麼有興趣,我怎麼感覺你好像對什麼東西都沒有興趣?再優秀的男子你似乎也沒興趣看,雖說你滿腦子都是修行,但似乎也是隨緣,似乎也並沒有追求什麼極致的興趣。”
他深深的看了長孫細雨一眼,“連玄慶那樣的人都對人間還有興趣,我怎麼覺得人間都沒有任何吸引你的地方,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你有什麼有興趣做的事情?”
長孫細雨清冷道,“有還是有的,隻是可能未必有這樣的機會。”
長孫無極的眼睛倒是瞬間發亮了,“能說給我聽聽?”
長孫細雨原本不想說的,但看著那一盒子開始發冷的白糖豬油膏,她還是改變了主意,道:“我想學著和某些人一樣,有什麼真正威脅到大唐,威脅到長安的事情來了,我就可以為這樣的事情而死。但平時大唐自己人在窩裡鬥來鬥去,我沒什麼興趣。”
長孫無極愣了好大一會。
他拿了一塊微冷的豬油膏在手裡,還是咬了一口,慢慢的咀嚼著,唏噓道,“原來你不是沒有感興趣的人,隻是那些感興趣的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說完這句,他也改變了一些主意。
“按我知道的一些消息,雖然李氏的安排很厲害,但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李熏這個人在我看來很有可能要死的。我本來可以想辦法讓他活,但你似乎對他沒什麼興趣,那我不就不管了?”
長孫細雨點了點頭。
她覺得這些人本來就和她沒什麼關係。
“今晚去不去看比劍?”
他又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長孫細雨想了想,道:“應該帶著郭北溪的劍,我要去看一看。”
長孫無極點了點頭,長孫細雨看了一眼食盒,“中午想吃什麼?”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我讓人已經安排了,弄了人參雞湯,今晚上得必須保證精神好。”
長孫細雨想了想,道:“我再給你帶罐子菜羹過來。”
長孫無極點了點頭,“好。”
長孫細雨站起身來收拾食盒,突然又認真回了一句,“滄浪劍宗真的都聽你的?”
長孫無極感慨的歎了口氣,笑道,“可怕就可怕在這,現在長安洛陽有一大半的門閥都覺得蕭真微和白有思這群人都是聽我的,但誰也想不到滄浪劍宗底子裡姓王。”
長孫細雨微微皺眉,道:“王夜狐?”
長孫無極見她一下子猜準了,倒是有些意外,“你怎麼一下子就猜得到?”
“這人是八品,而且是很厲害的八品。”長孫細雨道。
長孫無極愣了愣,他這才明白長孫細雨的思路,他說那人姓王,長孫細雨就直接猜了厲害的八品修行者裡那個姓王的。
長孫細雨此時卻是臉色微沉,道:“他怎麼能掌控滄浪劍宗?”
“神策軍和飛龍軍其實也都聽他的。”長孫無極戲謔的看著她,道:“想不到吧?”
長孫細雨點了點頭。
一個老太監。
一個隻是專門負責向官員傳遞帝命的樞密使而已。
誰能想到他實際能夠控製著這樣的軍權?
見著因為滄浪劍宗和郭北溪的關係,這長孫細雨多少有些興趣,長孫無極才接著說道:“好多人看不明白,但李氏想必是看明白了。但王夜狐到底厲害在哪,李氏裡麵每一個人有我和他接觸得多,所以估計會弄不明白。”
長孫細雨難得的問道,“這人厲害在哪?”
“李氏厲害的是底蘊,拿得出手的厲害修行者和玄兵多,能夠調用的私兵多,但王夜狐真正厲害的並不是手裡握著的這麼多軍隊和滄浪劍宗。”長孫無極仔細的慢慢說道,“他最厲害的地方是殺人不見血的挑撥人心。有些時候,有些人的人心一變化,李氏布的有些局就破了。”
“李氏找到了牽製滄浪劍宗、神策軍和飛龍軍的辦法,但沒意識到這點。”長孫細雨瞬間理清了思緒,但她也懶得去想細節,隻是問道,“所以你覺得李氏未必對付得了他?”
“未必討得到多少好處,但若是兩敗俱傷,那也不好說。”長孫無極看著她,認真道:“而且李氏的布局一向是針對很多個目標,在他這邊吃虧,或許在彆的地方又能占很多的便宜。而且李氏讓我感覺這次春狩打的最大老虎是王夜狐,但明麵上是這樣,暗地裡說不定李氏有更大的老虎想打也不一定。”
長孫細雨微微皺眉。
平日裡她對這些東西並不在意,但真正的風暴襲來,甚至威脅到長孫無極時,她才有些醒覺,平時自己對這些東西並不在意,是因為自己不需要在意,因為有這樣的一株大樹擋住了所有的風雨。
她覺得自己的性子是有些淡的。
就如很多年前,她對郭北溪等人似乎也不怎麼在意。
和任何人的交往,她也不會主動。
有人邀請她,她感興趣的,才會去,從來都不會主動發起些什麼活動。
但等到這些人死去,永遠消失在她的世界之後,她卻感到了深深的悲慟,她才知道自己是那麼在意那些人。
聽著長孫無極對王夜狐的評價,她的心情不知為何就如當日聽到郭北溪離開洛陽的時候一樣。
長孫無極明明好好的在她麵前說話,手裡還捏著那塊啃了一口的豬油糕,她卻是莫名的有些緊張起來。
“王夜狐這人這麼厲害?在長安一點聲望都好像沒有的樣子,過去這麼多年都沒什麼聲響,若不是我知道他是八品,否則我連他的名號都不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長孫無極道,“聽你的意思,他都好像和你差不多厲害。”
聽著長孫細雨還有些孩子氣的話,長孫無極很難得的大笑起來。
“我年輕的時候住在洛陽,洛陽這座城和長安挨的這麼近,但洛陽這座城就比較正常,後來到了長安,卻發現長安這座城哪哪都透著不正常。”
“這座城裡的人也都讓人想不通。”
他看著長孫細雨,笑著道,“你那幾個叔叔,現在還和十幾個謀士在我那屋子裡密道連著的密室裡在商議,但他們想了十幾年了,也都想不明白這些人到底是哪裡有毛病。”
“你就說這王夜狐,明明那麼厲害的一個人,比裴國公還厲害的老狐狸,改變一個八品修行者的心跡也隻要隨便安排個人給他看看。但他這一輩子你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他就是這麼低調到了極點的隱著,就那麼兢兢業業的做著皇帝交代的事情,和一個普通的老太監沒什麼兩樣。我查了他這麼多年,他就是一點作奸犯科,謀逆的事情都不做。你說他隱忍不動,等待時機一下子弄個大的也就算了,但他這一輩子都快過去了,而且他這麼多年調和人心下來,手裡頭握著這麼大的力量,能做的有意思的事情,也就是和李氏掰腕子,那他似乎又對那龍椅沒意思,他也不要名聲,那他什麼夜狐啊?都變成給李氏把尿的夜壺了。”
“但更可笑的是,他都這樣了,年輕力壯的皇帝偏偏就不等著他生病老死,還偏偏要和他決個生死的樣子,你說誰更有毛病?”
“而且皇帝這麼多年一直心心念念想著打高麗,你那些叔叔處心積慮的查證了十幾年,也根本想不出他這到底是為什麼,都好像根本沒有理由的。”
長孫無極都想不明白的事情,長孫細雨當然想不出原因,她隻是下意識的關心城裡那些站在最高處的修行者。
“你說王夜狐改變一個八品修行者的心跡也隻要隨便安排個人給他看看,這個八品是誰?”長孫細雨莫名的覺得若不是和自己有些關係,長孫無極也不會特意的提上這一句。
“李得意。”
長孫無極異常乾脆的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
“他這人厲害。”
他看了長孫細雨一眼,接著道,“他姓李,但不是李氏嫡係,所以一牽扯父輩的黨爭之後,他在長安原本就沒有前途可言了,但誰能想到,他在外麵流浪了這麼多年,卻還能憑著修為返回了長安。李氏磨了他這半輩子,把他磨成了一柄利器,他原本也應該聽天命,沒有什麼爭的心了。但我知道王夜狐要安排李熏給他看一眼,這一眼下去,恐怕李氏熬李得意半輩子的苦心就白費了。”
長孫細雨看著他,道:“我不太明白。”
長孫無極笑眯眯的,他知道她哪是想不明白,而是沒有興趣去想,但今日裡她這麼有耐心的陪自己在這裡說話,卻已經是破天荒的頭一遭了。
他慢慢說道,“李熏也姓李,但他是李氏嫡係,正兒八經的隴西李氏血脈。李得意一看李熏,就會發現截然不同的人生。李熏現在修為和計算應該不如他,但李熏年輕,李得意就看得出來,可能要不了十年,至少李熏在修為上就可能超過他了,而且這場大戲過後,同樣返回長安,李熏恐怕會爬得比他更快,比他更高。這人吧,活到一定的年紀,就都明白有些東西不屬於自己,爭也是爭不來的。但人天生就有毛病,很多時候卻又明知不可為卻偏偏按捺不住。李得意如此,蕭真微也是如此…有時候一口氣不是磨沒了,隻是壓得深,總有可能撒出來的。”
說完這些,長孫無極想到那個和自己一樣老,無聲無息般在長安呆了這麼多年的王夜狐,他頓時又忍不住覺得這個人的毛病真多。
“如果李得意是王夜狐的子弟或是門生也就算了。但李得意和王夜狐壓根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覺得李氏對付自己不爽呢,還是純粹就看著李氏不爽,就想壞李氏的事情呢?”
“倒了一個王夜狐,再出一個李得意,讓李氏白忙活?”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搖頭,看著長孫細雨認真道,“你倒是對的,大唐窩裡鬥的這些事情,真的有病,沒意思。”
長孫細雨低垂著頭。
這個時候她忍不住在想一個問題。
王夜狐倒了若是將成就一個李得意,那終有一日,長孫無極也會離開這世間,那他倒下之前,他會成就一個誰?
李得意坐著馬車,剛走到一條河邊,微暖的風吹開車簾的時候,他看到了河裡有一條船。
船頭站著一名年輕人。
他的呼吸微微一頓,這車窗簾子便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扯住一樣,保持著那蕩開的狀態,一動不動了。
那年輕人似乎也剛剛返回長安,他站在船頭,不斷的看著沿途的景致。
他風塵仆仆。
然而身姿挺拔,氣血雄渾,說不出的誌得意滿。
這人和年輕時的李得意有些像。
同樣的意氣風發。
但他比年輕時的李得意更為強大。
天底下這樣的年輕人並不多。
尤其這人的氣血迥異常人,是李氏嫡係。
所以李得意看到這名年輕人的時候,就想出了他是誰。
李熏,進士及第,太學助教,因罪流放象州,但他現在卻已經返回長安。
李得意之前並不知道此人也暗中返回了長安,但他知道隴右節度使鄭竹也已經和其心腹們暗中接受調度返回了長安,而此人是鄭竹的好友。
李得意安靜的看著船頭上那名年輕人。
直到馬車駛入一條小巷,那蕩起的車窗簾才落了下來。
很多年前,他離開長安的時候,隻剩下一個修行者的身份。
很多年後,他回到長安,卻似乎依舊還是一名修行者。
哪怕明麵上給了他很多,但看到這名年輕人的時候,他卻再次產生了當時離開長安時的情緒。
當時煙雨空濛。
他在雨中回望長安,隻覺得遠離了世間的權勢中心。
而此時身處這座城中,看著船頭上那名年輕人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還是被排除在權勢之外。
也就在此時,緊挨著皇城的布政坊裡頭,一個陳設異常簡單的院落之中,一名很年邁的宦官這時候才開始吃早餐。
他的早餐很簡單,一大碗清粥,配著一個鹹蛋,一碟醃瓜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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