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十娘一回驛館就丟給顧留白一個拇指大小的紫銅色小鐘。
顧留白一接住就發現這紫銅色小鐘的內裡始終有一團若有若無的淡青色氣流在回旋。
“這就是清氣鐘?”
“是。”
“沒留活口?”
“沒留得下活口。”陰十娘極為簡單的說道,“這人選了一條人最多的道出城,在城外麵備了幾匹快馬,而且這人水性厲害,等我們追上時居然跳河潛水,藍玉鳳在水裡布了絲線,這人發現逃不了,直接就自儘了,應該是個死士。”
“七品的死士。”
顧留白有些想不出頭緒,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這個紫銅色小鐘,問道:“除了這東西之外,那人身上有沒有什麼彆的線索?”
陰十娘道:“有往陽關的出關文牒,還有一個錢袋子,裡麵裝了碎銀子和回鶻錢,彆的就沒有了。”
“要麼還是墮落觀?”
裴雲蕖皺眉道:“既然皇宮裡頭都有墮落觀的人,那說不定其它門閥之中也有墮落觀的重要人物。”
“我聽杜哈哈說,你和人廝殺的時候動用了我教你的改變身型的法門?”陰十娘沉聲道,“你已經練得能隨意改變身型,在生死廝殺之中使用如意了?怎麼可能這麼快的。”
顧留白這才回過神來。
怪不得陰十娘丟給自己清氣鐘,說完這些之後不走。
按著陰十娘平時的爽利性子,早就轉身走了。
弄了半天,原來是因為這!
“哪有這麼快!”為了不讓陰十娘生出心理陰影,他老老實實的說道,“你這種法門太難駕馭了,彆說對敵了,要想平時保持一個身型不走樣,那都得幾年的修行。我想著要儘快派上用場,就先練了一隻左手,等回長安的路上,我再練隻右手,練完雙手我到時候再練兩條腿。”
陰十娘鬆了一口氣,她原本下意識想說那還好,但話到嘴邊覺得不妥,她便淡然道:“倒也算機智。”
說完這句,她便是有些滿意的轉身就走。
顧留白轉手就將清氣鐘遞給裴雲蕖。
晉儼華現在想要裴雲蕖的命,雖說五皇子都覺得那許州晉氏沒什麼可怕的,但誰知道會有不會有什麼厲害人物從中渾水摸魚。
這清氣鐘在身上,便穩妥很多。
豈料裴雲蕖卻不接清氣鐘,反而認真道:“要不你送給江紫嫣去吧?”
顧留白狐疑的看著她,確定她不是在吃醋,也不是在開玩笑,“這裡麵有什麼講究?”
裴雲蕖認真道:“最近容秀和段艾都得了好處,就怕她覺得被針對了。”
顧留白搖了搖頭,道:“那倒是不會,而且其實到了長安她恐怕得到的好處更多,陰十娘對段紅杏這一招是可以複製的,到時候挑一個和段紅杏一樣耿直,但底蘊比段紅杏還要強的劍師教她。”
裴雲蕖秀眉微蹙,“可是這段時間外麵風傳,她給你生了好些個私生子。”
顧留白還未說話,她便接著道:“哪怕清者自清,她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終究名聲上受損,這一個清氣鐘送給她算是補償。”
顧留白以為她就是一貫以來的大方,隻是笑了笑,道:“那如此處置就隨你,反正她也要隨我們去長安,若是有歹人接近,這清氣鐘也會示警。”
“好。”
裴雲蕖興衝衝的拿著清氣鐘就去找江紫嫣,她才走了兩步,顧留白卻覺得有些不對,忍不住道:“這可是厲害寶貝,前朝皇帝用的東西,彆人沒有這種寶貝,單給她一個,會不會反而讓外麵人覺得,那種謠傳是真的?”
裴雲蕖腳步不停,往後擺了擺手,道:“我是在意那些傳言的人麼?”
她心虛死了。
她就是想外麵的人那麼想啊!
她反正知道江紫嫣和顧十五沒什麼的,但遠在長安的上官婊婊不知道啊。
上官昭儀現在連顧十五的麵都沒見過,以她平時那性子,哪怕對綠眸再怎麼芳心暗許,還能搶彆人的老公?
她若是聽到江紫嫣和顧十五已經娃都生了幾個了,那她肯定不會再動這方麵的心思。
我,裴雲蕖,真是個小機靈!
“紫嫣妹子!”
她到了江紫嫣的房外就喊了起來,生怕彆人聽不見,“顧凝溪特地讓我給你送一件寶貝,這寶貝叫做清氣鐘。”
“多謝二小姐。”江紫嫣打開門來,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馬上和裴雲蕖行了一禮。
“不用謝我,謝顧凝溪就行。”裴雲蕖有些心虛,回了一禮之後便馬上告辭離開,但不忘補充一句,“這清氣鐘可是獨一無二的法器,前朝皇帝用來防身用的,你可不要掉落了。”
“清氣鐘!”
“這麼厲害的法器,竟然送給紫嫣姐姐了?”
江紫嫣固然是震驚,一邊剛巧走進這院落的容秀和段艾更是目瞪口呆。
這段時間鬆溪書院整理了不少有關前朝修行的典籍和筆記,那裡麵就有提到清氣鐘,這種皇帝睡覺都掛在床榻前的寶物,竟然給了江紫嫣?
嘎吱一聲,江紫嫣很快就關上了門。
容秀大皺眉頭,道:“我說小艾,你有沒有覺著最近這些天紫嫣特彆低調?”
段艾這一段時間練劍練得累死,也沒有時間觀察江紫嫣,但聽容秀這麼一說,卻頓時覺得就是這麼回事,若非來了刺客,這段時間江紫嫣連門都不出,而且還特彆嬌弱的樣子。
“她是不是體虛?”
兩個人正好站在華琳儀的房間外說話,華琳儀原本正在整理行裝,畢竟明日清晨就要起程前往長安,聽到兩人這對話,她也忍不住打開了房門,輕聲道:“這十來天,經常有兩名侍女給她送燉好的補湯。”
“體虛?”
段艾畢竟段位高,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怎麼回事,“她這是在坐月子?”
“你瞎扯什麼呢。”
容秀和華琳儀覺得段艾簡直就在發癲。
兩個人同時對著段艾拋了個鄙視的眼神就回華琳儀屋子裡去了。
段艾卻是歎了口氣。
這兩個少女不堪為敵啊。
江紫嫣和裴雲蕖是真厲害!
外麵盛傳江紫嫣和凝溪兄有私生子,他們這些人自然知道她和凝溪兄清清白白的,可外人不知道啊。她這段時間擺出坐月子的姿態,不就是要讓外麵的人信以為真?
裴雲蕖這清氣鐘一送,外人恐怕更是認為她和顧凝溪關係非同小可了。
之前她和江紫嫣就探過王若虛的口風。
王若虛雖沒有直接說,但她們兩個卻琢磨出來,似乎上官昭儀也想染指顧凝溪。
那顯然裴雲蕖是想利用江紫嫣讓上官昭儀放棄啊。
江紫嫣則是將計就計,先除掉上官昭儀這個大敵再說。
這世間,真的一山還有一山高!
……
太液池中蓬萊島。
亭台樓閣真如海外仙山中仙人居所。
高處一座小殿之中,設有禦座,書案和桌椅等物,旁邊的一些架子上,還有諸多海外進貢來的奇珍異寶。
身著常服的皇帝坐在禦座上,有些漠然的看著坐在下首的三皇子。
三皇子看上去很隨意,絲毫不見緊張。
“寂台閣和幽州傳遞過來的情報,都顯示你和謝晚之間極有可能存在勾連。”皇帝看了三皇子片刻,突然淡淡一笑,“你真的如此坦蕩,確定你和這些事情都撇得乾淨?”
三皇子頓時笑了,道:“兒臣和這謝晚到底有沒有關係,父皇您說了算。”
“這些年你倒是沒什麼變化。”皇帝收斂了笑容,平靜的看著他,“不過小時候肆意胡為也就算了,現在這般年紀再做些混賬事情,真不怕我治你罪?”
三皇子也認真起來,道:“父皇說的是哪些事?”
皇帝冷笑道:“你對上官昭儀做什麼事情,當我不知道?”
“父皇要想知道的事情,怎麼會不知道。”三皇子的神色依舊沒什麼變化,隻是說話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隻是父皇若是想治兒臣的罪,便不會在這裡見我,兒臣倒不是有意揣測父皇的心意,隻是兒臣覺得這些年父皇和我李氏骨子裡的東西也不會變。”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戲謔道:“哦,說來聽聽?”
三皇子傲然道,“李氏難以容忍的不是偶爾做些小混賬事的子弟,李氏難以容忍的是廢物。”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皇帝道:“李氏不要廢物。”
皇帝的神色沒有變化,也並未發表什麼見解。
三皇子沉聲道:“兒臣沒有彆的想法,兒臣隻是要變強。李氏的子弟彆的正事可以不乾,但一定要足夠強大。等到有真正威脅李氏的事情出現,李氏的子弟便要有獨當一麵的能力。”
皇帝緩緩點頭,道:“繼續。”
“四耳妖貓出現了,這便意味著真正奪得墮落觀道統的修行者出現了。此人對我李氏有威脅,兒臣必定要設法迅速的提升修為。”三皇子聲音微凜道:“那綠眸也網羅了不少好手,勢必要在長安攪動風雨,兒臣若是沒有鎮壓他的能力,豈能為父皇分憂?”
皇帝笑了。
他的笑容隻是顯得威嚴,也看不出夾雜有什麼樣的情緒。
他看著三皇子,笑道:“你真對我的這張龍椅沒什麼想法?”
“父皇,那不是兒臣需要考慮的事情,父皇你一開始便說過,兒臣這麼多年未變。”三皇子也笑了起來,道:“兒臣需要考慮的,隻是變強。”
皇帝這才顯得有些滿意,他緩緩點了點頭,道:“上官昭儀的事情我不管你,但裴國公家長女…你不可怠慢,隻是我倒是不知道你是否想得明白,為何我要下這樣一步棋?”
“兒臣鬥膽猜測一下。”
三皇子認真道:“至少從四年前開始,父皇就開始不斷收回裴氏手中的兵權,接著借邊軍的幾場大敗,開始將裴氏的那些將領調回來,放在閒職上。這表麵上給人的感覺,自然是父皇想要自己手握一些兵權,但兒臣覺得父皇不會這麼膚淺。”
皇帝微微一笑,擺了擺手,示意三皇子繼續。
三皇子頓時膽子大了些,道,“兒臣確定父皇不會如此膚淺,但父皇到底想做什麼大事,兒臣原本是想不明白的,不過突然聽到裴氏要和我李氏聯姻的消息,兒臣卻突然想明白了。外人看來自然是父皇安撫裴氏,但我覺著之前那些事情,父皇你肯定和裴國公商量好了,裴氏是配合著演一出苦肉計。”
皇帝眉梢微挑,目光閃動,“在謀略上,你倒是有些長進。”
三皇子知道自己猜準了,頓時咧嘴笑了起來,“父皇費了這麼大力氣將裴氏的那些將領調回來,接下來恐怕是要湊個合適的時機,對長安周圍的軍鎮來個大換血。”
聽到此處,皇帝卻似乎沒了興致,他站起身來,朝著殿外走去,同時不冷不淡道:“你好生去修行吧,按我知道的消息,裴雲蕖和那叫做顧凝溪的少年,明日就會從幽州出發。”
三皇子拍拍屁股就走。
這對他來說當然也不是什麼秘聞。
今日說是問責,其實卻是對他的一次大考。
他自覺自己乾得不賴。
三皇子走遠之後,被皇帝稱為大伴的宦官出現在了皇帝的麵前。
皇帝歎了口氣。
“這老三和老大一樣,雖說還算不錯,但終歸還是差那麼點意思。”
這名被他稱為大伴的宦官本名叫做高元一,他是皇帝年少時的玩伴,這麼多年下來,整個長安城裡沒有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於是他微笑道:“那是聖人總以他們和聖人比。”
“豈能一代不如一代。”
皇帝聲音驀然微寒起來,“老三總是有些自以為是,但好歹算是個合格的李氏子弟,老二、老六那幾個,要麼混吃等死,要麼隻是貪圖享受,沒什麼心氣。現在反而老五看起來順眼一些了。”
高元一微垂著頭,麵色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心中已經預計到皇帝會這樣的想法。
這不是老五變得順眼了,而是老五現在和那些人走得近,皇帝的性子還是和以前一樣,那玄甲的命脈還握在那些人手裡,他潛意識之中,便已經想著要通過老五來調和這件事情。
“老五一向都還不錯,隻是他一直想做個閒散王爺,又生怕被傾軋至死。”他當然知道如何順著皇帝的心意,微微沉吟之後,他接著說道,“這些年李氏該讓他出力的時候,他還是出力的。”
“他也就這出息。”皇帝心情略好,“等他回來,讓他選個地方,給他建一座宅子吧。”
高元一心中微震。
這相當於是將來的王府,那意思就是可以保住五皇子的人頭,但這樣一來,五皇子也是徹底退出將來天子的競爭了。
皇帝要用五皇子,但因為他和綠眸太過親近,所以皇帝也直接剝奪了他將來繼承大統的可能。
這種遷怒和如此雷厲的手段,卻並非是皇帝以往的做派。
他直覺會有大的變故。
果然,他聽到皇帝緩緩的說道,“現在連老三都看出了我們的圖謀,看來這事情是隻能做得快,不能做的慢了。最遲到春狩,就要完成長安周遭軍鎮的換將。”
高元一深吸了一口氣,不發一言,隻是點了點頭。
在走出蓬萊島之後,他終於歎了口氣,放棄了勸說皇帝的打算。
他無法認同皇帝用那種簡單乾脆的做法來對待五皇子。
將五皇子排擠出李氏真正的核心圈子的做法在他看來終將導致一個結果,那就是將綠眸推得更遠。
他也很清楚皇帝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一開始他懷疑綠眸便是上一代墮落觀道子的傳人。
哪怕現在已經排除了這個可能,但皇帝的不喜歡卻延續了下來。
這是他性情上的弱點。
就如同那六皇子一樣,哪怕皇帝事後想明白,那種不喜歡其實沒有道理,但他心裡的這種不喜歡,卻很難再轉為喜歡。
他很想提醒皇帝,在這個節骨眼上,綠眸正好也好來長安,用這種做派去對待五皇子和綠眸是很危險的。
一艘行駛平穩的巨船,在沒有風浪的時候,撞上一塊礁石最多就是破個洞,還能有機會修補。
但若是撞出個洞的時候,正巧遇到巨大的風暴,那這艘平時看起來怎麼都不會翻覆的巨船,或許真的會翻覆。
然而在糾結之中,作為皇帝的大伴,他清醒的認識到,自己這種勸誡恐怕會不討喜,越是親密無間的存在,越是有可能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能順從他心意而漸漸疏遠。
他不能冒這種風險。
和撞上礁石的風險相比,舵手和控帆者的配合更為重要。
他不能有另外的想法,他必須全力去按照皇帝的想法行事。
……
“你來見我就見我,這麼大包小包做什麼?”
同一時間,六皇子的寢宮之中,六皇子看著身後跟著四名宮人的安興公主,大皺眉頭。
這四名宮人像是逃難似的,身上大包小包掛滿了東西。
安興公主聞言頓時莞爾一笑,“六哥這麼聰明,難道還猜不出來麼?”
“馬上就要出發了?”六皇子看著她身後的天空,在心中歎了口氣,知道很快這皇宮裡頭能說話的人又少了一個。
“明日就動身。”安興公主認真起來,“雖說是些我不方便帶走的東西,但也不是無用的破爛,或許對六哥有些用處。”
六皇子沉默了一個呼吸的時間,道:“這個時候出發,到吐蕃那邊的路不好走。”
“什麼路能比皇宮裡頭的路更不好走。”安興公主淡淡的笑了笑,“父皇的性子就是這樣,一旦心裡有事,他一天都不想耽擱。”
“我就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去對付長孫氏!”
六皇子驟然就有些怒了,臉色鐵青道:“長孫氏雖然權重,長孫無極有事無事總喜歡和父皇爭權,但他最多就是為這些門閥謀些利益,在關乎整個大唐的事情上,他也出死力,而且他這個人也古板,尊帝位,不管他搶多少權勢,最多也隻是想依照自己的一些想法來改造大唐,他又不會起兵謀反!更何況長孫氏的一半權勢都來自於長孫無極的人脈和積威,長孫無極隻要一死,長孫氏和其餘門閥自然就不能再和李氏抗衡。長孫無極多少歲,父皇多少歲,再熬過十來年,長孫無極自己老得不成樣子,還有眼下這樣的精力和心氣嗎?”
“我就知道你猜得出來。”安興公主平靜道:“或許是生怕長孫無極和墮落觀上代道子那一脈走到一塊?不過更有可能是他的性情使然,他這樣的人物喜歡在暴風雨中搏殺蛟龍,他怎麼肯等待長孫無極老死。若非有這樣勇猛敢為的心性,他也不可能在上代李氏的絞殺之中勝出,坐上那張龍椅。”
六皇子臉色兀自難看,但呼吸卻慢慢平順下來。
“終究還是覺得墮落觀上代道子那一脈太過厲害。”他又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四耳妖貓一出現,他不自覺就亂了陣腳,什麼都急著做,現在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將長安周遭軍鎮的重要將領都換成自己的人,以免兵變。但長孫無極比我們要聰明得多,誰知道他又能借此獲得多少好處。原本大家步步為營,誰都占不到上風,而且還是在長孫無極給他一些麵子的情形之下。但他這一亂陣腳……”
說到此處,六皇子懶得再說什麼,隻是不斷冷笑。
他之所以失寵被禁足,還不是因為之前對長孫氏的想法和皇帝相左。
在他父皇的心目之中,他就是李氏之中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孽子。
安興公主知道六皇子覺得皇帝根本占不到便宜,反而有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她卻是搖了搖頭,輕聲道:“非常時用非常手段,他這個做派也一直未改。”
六皇子身體一震,他瞬間目光淩厲的看著安興公主,“你知道些什麼了?”
“他讓我去吐蕃,一時半會倒也看不上吐蕃,就是想讓吐蕃這段時間彆給他添亂。”安興公主平靜道,“我也就是個猜測,因為就在前兩日,我的人聽到父皇和高大伴閒聊時說過一句話,他說崔氏的那種勾當他又不是不知道,崔氏能給回鶻的好處他也能給,合適的時候還能給的更大。”
六皇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般人聽安興公主這麼說會覺得這是藏著掖著,但對於他而言,這卻已經是明明白白的事情了。
性情這東西不會變。
習慣性的做派,也果然不會變。
當年他這皇帝老子能夠最終上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借助了突厥的力量。
當年的突厥強橫得很,他那一封卑微的密箋哄得突厥人心花怒放。
現在吐蕃一時半會用不上,那他是要借助回鶻的力量了。
隻是現在的回鶻和當年的突厥不可同日而語。
有突厥這麵鏡子,踩著突厥的廢墟成長起來的回鶻,現在充分認識了大唐皇帝的狡詐。
他們的內部現在也比當年的突厥要團結得多。
以前的突厥還是一個個部族彙聚而成的皇庭,但現在的回鶻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帝國,一個對大唐虎視眈眈的龐然大物。
還是玩當年對突厥的那一套,行得通嗎?
他隻能說很佩服自己這個皇帝老子的自信。
“我到了吐蕃之後,有什麼消息,我會想辦法也給你傳一份。”安興公主微笑道。
六皇子知道今日算是真正的告彆了。
這妹子一去吐蕃,不知道今生就還能不能相見了。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凝望著安興公主的眉眼,像是要牢牢記住她此時的模樣。
“你這個也字很有意思。”與此同時,他說道。
安興公主笑道:“我給五哥也會想辦法傳一份。”
“你給五哥傳一份我倒是想得明白,畢竟他現在也像是個宮外人,而且他和裴雲蕖和綠眸呆在一起,今後的路子算是比較寬。”六皇子認真道:“但你在這宮裡頭挑個我是什麼意思?”
“否極泰來,反正父皇也隻是因為你的見解和他不合而不喜歡你,他又不會對你動殺心,你再差也就這個樣子了,風浪起時,我覺得你會有大展拳腳的機會。”安興公主突然又笑得燦爛了些,“不過就算你等不來大展拳腳的機會也沒什麼,我選你和五哥,是因為你們兩個都比較有自己的原則,還有,你們也是那種到了關鍵時刻,是真正關心這個大唐的李氏子弟啊。我若是在吐蕃有難,恐怕彆的哥哥靠不上,你們兩個倒是肯幫忙的。”
六皇子也不謙虛。
他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道:“關外那邊,綠眸有些勢力,他肯定也有所布局,你倒是可以設法和他走近些。”
安興公主似是料準他會這麼說,眼眸深處泛出些得意的神色,她輕聲道:“綠眸這人真的不錯的,六哥你也可以設法和他走近些,我之前隻是通過王若虛讓他知道了有我這麼個人,但他倒是已經覺得讓我去和親有些對不住我,已經主動給我做了些安排。”
六皇子有些欣慰。
他不再說話。
他靜靜地站了片刻,看著這個有著雄心壯誌的妹子,他知道到了最終告彆的時候。
他神色肅穆起來,然後認真躬身,對著安興公主行了一禮,道:“保重。”
安興公主也認真回了一禮,道:“你也保重。”
……
翌日清晨,一列車隊緩緩駛出了皇宮。
沒有任何大張旗鼓的歡送。
安興公主安靜的離開。
和親這種事情,在唐人看來絕對是失敗的表現,絕對不值得誇讚。
哪怕終究會被記載在史書上,除了官員之外,長安那些尋常的百姓,並不會有多少人知道。
六皇子沒有到高處去眺望。
他站在空曠的院落之中,隻是體內那一股氣終於無法控製。
轟的一聲。
他的身周出現一圈肉眼可見的氣勁。
石頭縫隙之間的那些枯草被震得紛紛折斷。
他微微眯起眼睛,仰首望向剛剛明亮起來的天空。
他這樣的大好男兒,居然還要一個遠嫁的妹妹來擔心他意誌消沉。
安興啊安興,你想羞煞我嗎?
他所不知道的是,當這列車隊駛出宮門口時,太子出現在皇宮的城門樓上。
太子凝視著這列車隊,然後無比莊重的對著這列車隊躬身行了一禮。
……
同一個清晨,一列車隊也在幽州城中慢慢的行走,準備出城。
顧留白和裴雲蕖、五皇子隨著車隊慢慢的行走,商議著陳屠逼供出來的訊息。
“崔氏的死士?”
五皇子怎麼都想不明白,“崔氏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顧留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道:“按照他們的計劃,他們能在這場刺殺裡活下來的人,是直接出陽關,出了陽關之後,有人接應。”
五皇子眉頭大皺,“有沒有審出是什麼人接應?”
“就是一支馬幫。”顧留白看了他一眼,道:“在他說的那個接頭地點的馬幫,應該是回鶻的人。”
“崔氏和回鶻往來?”五皇子越發不能理解,“若是如此,他們更應該低調,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我倒是不知道你皇帝老子最近要做什麼事情,但我覺得大食恐怕有點危險了。”顧留白道:“至於崔氏,我知道他們一向很想獨霸那條商路的。”
五皇子的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你懷疑我父皇要和回鶻一起先聯手對付大食?”
顧留白還未來得及回話,段紅杏卻是從街角快步走了過來,也不避諱,直接給五皇子遞了一封用蠟封的密箋。
五皇子打開一看,眼中頓時充滿震驚,“十五哥你神機妙算。”
“是麼,有什麼消息?”顧留白一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肯定又收到長安方麵來的重要消息了。
“安興妹子來的密箋,第一句話就是托我向你致謝。”五皇子認真道:“她應該就在今日出發去吐蕃,她提點了一下我,意思是皇帝應該想用當年對突厥的那一套法子對回鶻。”
裴雲蕖頓時冷笑起來,“果然,對回鶻進歲貢?然後和回鶻一起先將大食給瓜分了。長孫氏剛剛想辦法趁著皇帝輪調安排了不少人在邊軍,這下可好,他倒是馬上給長孫氏出了一個難題。到時候長孫氏被拖著要和大食作戰,長孫無極倒是要費不少心血在邊軍這邊。就是皇帝的膽子也太大了,他就不怕有朝一日回鶻打進關來?”
五皇子微微沉吟,道:“他應該是覺得要先解決眼前的大患,按他現在這布置,恐怕是要先徹底掌控長安周遭軍鎮,接下來以軍權來逼迫長孫氏淡出。崔氏這種他倒是不會放在心上,崔氏不可能在大唐帝國再往上更進一步了,他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來發動兵變奪權,一心往關外謀求發展,至少在這個時候,是我父皇樂於見到的事情。”
“如此一來倒是也說得通了。”顧留白點了點頭,“皇帝在這個節骨眼上倒是沒有餘力來和我們計較,但崔氏要想稱霸商路,和回鶻的交情不夠深,那就不可能成事,回鶻之前沒能一口吃掉突厥的那些黑騎,估計對我已經恨上了。崔氏估計也徹底想明白了,要想掌控關外那條商路,進行大量的通貿,似乎最大的阻礙是我…隻是他們不先來人和我商量商量,不想先和我談談生意的麼?”
“崔氏這種門閥,怎麼可能將盤子裡的肥肉分給他人?”五皇子歎了口氣,“放眼整個大唐,我估計也隻有李氏和長孫氏問他們要分塊肉,他們才會認真考慮一下,他們哪裡可能放得下身段,怎麼可能改變一貫的做派。”
“那他們以後在關外這條路就走窄了啊。”顧留白笑了笑,“崔氏的事情先放一放,眼下我想和你們商量的是,我要不要在裡麵做個攪屎棍?”
裴雲蕖的眼睛一亮,她對琴香頗有好感,這愛屋及烏之下,她就莫名的有些同情沒有招誰惹誰的大食。而且站在唐人的立場,她也不覺得讓回鶻將大食吃掉就真對大唐有什麼好處。
她現在一聽就覺得顧留白似乎想拉大食一把。
“你可想好了。”五皇子凝重道:“若是幫大食…恐怕麻煩大的就是我大唐的邊軍,而且將長孫氏拉在這邊的泥潭之中,反而無形中幫了我父皇一把。我父皇必定不會因為此事而感激你,倒是長孫氏也和你矛盾激化。”
“你說的也有道理。”顧留白想了想,道:“琴香給我送了一份大禮,我欠著她的人情,更何況我要想一把將大食拉出這個泥潭也不太可能,隻能說提醒一下她的師尊,至少不要讓她的師尊直接死在了陰謀裡頭吧。”
裴雲蕖笑了,“我覺得你純粹就是討厭的做派。”
“好像真是啊,我可能就是因為純粹討厭他就忍不住想這麼做。”顧留白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道:“這可能就是我人性的弱點?這改不了。”
“你啊,總想天底下的人都守著規矩好好和你做生意。”裴雲蕖走上馬車的時候,忍不住說道,“但是天底下那些掌握著權柄的人呐,又有幾個願意公平的和人做生意?”
顧留白平靜道:“那我還是以前在冥柏坡的做派,誰不守規矩,我就砍他。這做派也改不了。”
裴雲蕖皺著眉頭,“忙不過來啊,我家裡那個傻逼二娘和許州晉氏要對付,現在崔氏也視你為眼中釘,還有那回鶻,我們回到長安,滄浪劍宗,三皇子……”
顧留白靠在馬車車廂上,看著幽州城的街巷,又看著越來越遠的關外方向,突然笑了起來,“你不要忘記,彆人要是不守規矩,我更不守規矩,我很擅長讓狗咬狗。”
“對,你最狗。”裴雲蕖笑了,頓時有些心安。
許推背站在幽州的城門樓上看熱鬨。
其實是送彆。
沒有顧十五,就不會有在幽州的許推背。
隻是守望相助,並不需要客套。
他現在謹記顧十五的教導,對外要儘可能撇清和裴雲蕖的關係,做起事情來,要顯得老子是有本事的人,何須裴雲蕖來關照。
沒事再裝裝老被黑沙瓦的舊傷困擾,昔日悍將被傷病折磨成無法上戰場的病貓。
如此一來,就可以避免再被調回邊軍去打仗。
許推背現在也看明白了。
像他這樣的人物,要為大唐做事,不是隻有多砍幾個人。
在軍中占據高位,多拉攏點人脈,哪怕隻是偶爾做件事情,也比多砍幾百個敵虜的腦袋有用。
青春年少時滿腔的熱血,早就被現實打磨成了老奸巨猾和滿身肥肉。
他就是有點想不明白,這人和人腦子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顧十五這才多大年紀,怎麼偏偏就看得那麼通透。
到黑沙瓦的時候,陰山一窩蜂和顧十五還顯得不對付,跟著顧十五的,就那個獨臂賀火羅和瘦猴周驢兒,但從關外到幽州,再離開幽州的時候,這一列車隊浩浩蕩蕩,走了半天還沒看到車隊的尾巴。
這一列車隊裡麵有的是修行者世界裡頭的頂尖人物,有佛宗,又有道家,還有幽州書院裡頭挑選出來的最優秀的學生,有世家子弟,甚至還有李氏嫡係。
這是什麼樣的排場?
普天之下,除了他最服氣的這個顧十五,還有誰能做到?
他這邊還在感慨呢,顧十五就讓他見識了什麼叫做天下沒有白看的熱鬨。
顧十五偷偷差人給他送了個羊皮小卷。
羊皮小卷上的內容言簡意賅。
讓許推背的老兄弟幫忙給冥柏坡春風樓裡那個老人帶個信,讓老人悄悄的放個話出去,就說冥柏坡埋屍人不想在關外看到大唐崔氏門閥的人,不想和崔氏有關的商隊和馬幫在關外行走。
許推背隨手就用真氣震碎了這羊皮小卷。
他一點沒覺得車隊裡頭的顧留白狂妄,反而是想,那崔氏吃飽了沒事撐著,突然發癲去惹顧十五作甚?
在行駛的馬車車廂裡,顧留白又開始寫第二個羊皮小卷。
他從來都不是那種吃虧了會忍著的人。
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報仇一定要快,而且他的做派一向都是,你惹了我,那我報仇起來,就先打爛你最珍惜的東西。
他雖然離開了冥柏坡,但他的根基還在關外。
而且他現在能夠差使的人也很多。
除了關外那些馬賊,那些突厥人,他還是天竺佛宗的接頭人,他還能夠和寂台閣的高英傑保持聯係。
想讓我忙不過來,那就先讓你們也忙一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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