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留白看著吐白沫的周驢兒,眼神溫暖了些,“他是被這邊的一個‘多不丹’養大的,他現在是這邊的‘熱甲巴’。”
說話間杜哈哈和藍玉鳳走了過來,在陳屠的邊上坐下了。
藍玉鳳看起來沒受什麼傷,隻是關切的看著顧留白受傷的那隻手。
杜哈哈就比較慘一些。
他在糧倉最初和吐蕃先鋒軍精銳的交手之中出力最多,損耗真氣太過劇烈,一直沒緩得過來。
現在他身上至少有十來個地方在滲血,臉白得和紙一樣。
不過好歹沒缺胳膊少腿。
陳屠明顯老實和謙虛了不少,他認真問道:“多不丹和熱甲巴什麼意思,聽不懂。”
“關外大多數部落死去之後是要天葬,有的地方多不丹和熱甲巴都是天葬師的稱呼,冥柏坡那邊的幾個部落就不太一樣,多不丹就是他們眼睛裡的老師傅,熱甲巴就是老師傅的送屍人和助手。”顧留白微笑道:“如果我們不走,那再過個幾年,周驢兒應該也是那邊人口中的多不丹了。”
陰十娘也走了過來。
她在裴雲蕖那一邊坐了下來。
她終於明白周驢兒為什麼一身的屍臭味。
隻是看著眼前那口吐白沫的瘦猴,她眼睛裡就多了些平時沒有的東西。
她當然清楚一個人的屍身到底有多沉。
雖說和陳屠一樣,她也對這熱甲巴之類的當地稱呼不懂,但她畢竟知道那些天葬台都在山上,送屍人會將包裹好的屍身從山下背到天葬台上。
想象著瘦猴樣的周驢兒背著屍身的樣子,再看眼前的顧留白,她便知道顧留白之前那一句風淡雲輕的“最開始幾年很難”裡到底裹著多少的苦。
他和周驢兒意誌之堅韌,便是那種不斷見證死亡的苦難中磨礪出來的。
“我知道你一直特彆糾結一件事情,我為什麼能猜出你們是九個人。”顧留白看著陳屠,得意的笑了笑。
陳屠臉一下子黑了,這何止是糾結。
這是已經成他的心病了。
“說實話我始終想不出哪裡露了破綻,你要是不和我說清楚,我今後安排事情都不自信了。”陳屠黑沉著臉承認的時候,顧留白愣了愣。
他看到又有一個藍玉鳳走了過來。
這個藍玉鳳的身後,還跟著陰山一窩蜂裡那個呆大個高覺。
高覺身上一點傷都沒有,還是那無憂無慮傻嗬嗬的模樣,就是這次他手裡拿著玩的不是毽子了,而是芒布芝的那頂帽子。
顧留白眨了眨眼就明白了這個略高大一些的藍玉鳳是怎麼回事。
這喬黃雲真厲害。
易容成女人,連走路的模樣都像。
那大屁股扭得一看就能生養。
“你不是要那些吐蕃人疑神疑鬼?”陳屠生怕顧留白不給自己解釋,表功道:“要不是時間不夠,不然我接下來讓他易容成芒布芝的樣子,讓那些吐蕃人以後晚上都睡不著。”
“挺好,其實你不笨。”
顧留白看到不遠處龍婆在挑挑揀揀的撿吐蕃人的破甲箭,他心情就更加明媚了,“說穿了其實就很簡單,周驢兒告訴我,龍婆埋伏的那山坡背麵,還埋伏著你們的一個人。”
“他能知道?”陳屠看著還在推沫子的周驢兒,心情可糟糕了。
這他媽的說起來,好像這個周驢兒真的比自己有用。
“這裡的多不丹和熱甲巴很受人尊敬的,他們是神聖的靈肉分離者,幫助靈魂擺脫苦難,走上往生之路。”
顧留白看著氣色不佳的陳屠,笑道:“那些部落裡的人都覺得他們能夠預見死亡,但周驢兒的師傅說他們隻是接受神靈的指引,而那些天上的禿鷲,就是神靈和他們溝通的化身。”
陳屠抓住了重點,“通過禿鷲發現的?”
顧留白點了點頭,道:“他們稱天上的禿鷲為天行母,天行母不殺生,但可以發現死亡的氣息。多不丹和這些天行母之間有一些獨特的聯係,而周驢兒從小就和這些天行母很熟,他甚至可以讓它們幫忙做些事情。”
“包括傳遞消息?”陰十娘想到了之前周驢兒帶給顧留白的銅管。
“對。”顧留白看著周驢兒,有些驕傲道:“讓一些天行母過來找他,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難,如果他留在這邊,肯定也會成為最好的多不丹,因為他平時沒事都會找這些天行母玩。”
“天行母在某些方麵的感知遠勝於修行者。”
顧留白微笑道:“一些長時間停留不動的人,也會被它們認為是瀕臨死亡的人,它們會在空中不停的等待,尋常的多不丹也未必能夠通過天行母的數量和叫聲準確判斷出有幾個人,但周驢兒可以。”
“所以你判斷那個人是我們埋伏的觀察哨,按照我們之前的習慣,你確定我們是三人一組。”陳屠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著顧留白和周驢兒,背心就開始有點發涼。
這些人現在幸虧是朋友而不是敵人。
厲害啊…連這個看上去要活活瘦死的瘦猴都厲害。
陳屠有些勉強的笑了起來,“我聽藍玉鳳說,賀火羅躲在城樓上,你是不是想讓他偷襲殺什麼人?”
“如果讚卓不被疑心病壓垮,那些人的死讓他改變了平時的心性,那到了最後沒辦法的時候,我就隻能把我自己和裴玉蕖當做誘餌。”顧留白平靜的說道,“他要進城來看一看垂死或是已經死去的我們時,賀火羅或許有機會殺了他。”
陳屠沉默下來。
胡老三也出現了。
他也渾身全是鮮血,走到牆邊就一屁股坐下了,他的身上發出了很多金屬震鳴的聲音。
“十五哥,英雄出少年啊,我佩服你。”
他是老實人,說話都很真誠。
除了徐七之外,陰山一窩蜂的這些人都齊了。
不過按照徐七的性子,估計也就在不遠處躲著。
劫後餘生的他們,就像是一個一起行走了很多年的戲班子一樣,靠在牆邊看流雲。
每個人都感覺很好。
突然高覺都笑了起來,他拿著芒布芝的帽子朝著周驢兒揮舞,“好大一個螃蟹啊!”
“四條腿的螃蟹再大也不能吃。”
陳屠交代了一句,才又認真的看著顧留白,問道:“你最後和那個吐蕃人說的那些話,你覺著有用麼?”
之前他若是覺得顧留白和吐蕃人想要勾連,一定會異常憤怒,然而經過這一戰之後,他開始明白了這個少年做事的規矩。
他開始去想顧留白一開始和他說的一些道理。
“讚卓這人不笨,可能現在沒有用,但保不準將來會有用得上的時候。”顧留白微笑道:“做生意嘛,不一定你想賣什麼,就正好有人想要買,但人家想要買的時候,知道找到我這個人能買的到,這生意就成了。”
“我隻和講信義的人做生意。”
顧留白又道:“謝氏都敢和讚卓做生意,說明讚卓這人還是有信譽的,按我以前的了解也是這樣,既然我比謝氏更有信譽,那讚卓要是和我做生意,他也會更有信譽。”
陳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平日裡的笑容。
他看著顧留白,眼神有些感慨,“你一開始問都沒有問我們,就知道我們不會離開黑沙瓦?”
顧留白笑道:“哪怕你想走,你都未必拖得走胡伯和陰十娘吧?”
陳屠想笑。
但看著大道上鋪滿的屍體,看著漸漸凝固變成深紫色的鮮血,又看著不遠處那些還活著的人,他笑不出來。
“吐蕃人退兵的時候,我和陰十娘都認真想了一下,如果你不在這裡,隻有我們在這裡,最終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周驢兒終於停止了吐白沫。
他翻身坐了起來,笑嘻嘻的問,“會咋樣?”
高覺嚇了一跳,“這螃蟹太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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