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了黃氏姐妹,項宜叫車夫回了家。
正吉小心看著夫人的神色,不得不替自家大爺上前解釋了一句。
“大爺是怕夫人平白多添擔憂,道是京畿幾個州縣離得近,約莫三五日就回來了”
正吉說了,小心看著夫人,隻見夫人輕輕歎了口氣。
“我曉得了。”
言罷,項宜也沒再去新開的玉石鋪子,直接回了家。
不想她回了家,譚建和楊蓁竟然也到了。
兩人提前一日從伯府結束了歸寧,當下楊蓁便走上前來。
“大嫂彆擔心,我爹說東宮輔臣徐大人也一同前往,還給大哥配備了不少人手。”
譚建說是,但也忍不住道了一句。
“大哥可真是,誰都沒商量就應了這差事要不我過去看看?”
話音未落,正吉連忙上前。
“二爺萬萬不能去,大爺可是吩咐了您要留在家中照看的,若是大爺見您沒在家中,恐是要生氣的。”
譚建最怕自家大哥生氣,也曉得大哥專門給他在薄雲書院告了假,讓他這幾日提前回家。
當下也隻能不再提出門的事,摸摸鼻子,看了看項宜。
“大嫂彆著急,興許大哥晚間就來家書了。”
畢竟離得那麼近。
項宜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回了房裡。
京城老宅的正房比清崡譚氏宗家正房要略微小一些,但比起清崡的屋子,這裡滿滿當當地擺起家什、衣物、茶碗、擺件,卻比清崡要溫馨許多。
但此刻,風從西麵的窗子吹進來,又自東麵的窗子溜走,將整間房都吹得泛起涼氣來。
項宜站在門前被貫穿的涼風吹著,一時間沒有動,半晌,才緩步走到了桌案前。
她打開了篆刻用的匣子,恰就看到了裡麵給那位大爺做的小印,在她細細打磨了一番之後,還沒來得及給他。
她將那小印拿了出來。
每次那位大爺問她做完了沒有,他要收回去了,她都覺得還差一點,今次終於做完了,他倒是不在家了。
項宜開了大紅印泥,用小印沾了上去,印在宣紙之上,利利落落地印下了兩個字——
元直。
靜默坐在書案前,項宜看了那兩個字不知多久。
晚間,京城譚家飯廳隻有三個人吃飯。
楊蓁總覺得嫂子比平日裡好像更加安靜了,雖然嫂子總是少言寡語的,但是今日她莫名就感覺,嫂子真的一個字都不想說。
她給譚建示意了個眼神,譚建同她也示意了一個眼神。
諾大的桌子,楊蓁擠到了項宜身邊,給她夾了一筷子菜。
身邊忽然有人夾菜過來,項宜下意識一愣,轉頭向身邊看了過去,又在看到楊蓁的時候頓了一下。
“是弟妹啊”
楊蓁眨眨眼,又給項宜夾了一筷子菜。
“嫂子多吃點。”
她這話剛說完,外麵忽然來了人,正吉領著個風塵仆仆的護衛,匆匆上了前來。
“大爺來家書了。”
話音落地,楊蓁看到嫂子眼睛似乎是亮了一瞬。
從前譚廷來家書,都是呈到秋照苑,譚建打開來讀的。
這次譚建也立刻上前取了家書在手上,快速地打開了來。
書信不長,沒有什麼複雜的內容,隻是寫著他這般決意沒來得及與族人商議,讓譚建替他同族人交待一二,又說了一些族中和家中的事情,也讓清崡那邊母親妹妹族老們不必擔心,並且囑咐譚建就算在家,也不許荒廢了學業。
這信和他往日裡的家書再沒有什麼區彆,但譚建和楊蓁卻都默默看了嫂子一眼。
同以前一樣的,大哥這次也沒有提及嫂子。
廳中寂靜一場,連正吉都乾咽了一口吐沫。
項宜默了一默,稍稍一頓便又回過了神來。
他的家書不肯提她也不是一天了,今日沒有提及,應該來說也沒什麼奇怪才是。
項宜沒有言語,眼眸垂落了下來。
風從廳堂徑直穿過。
就在這時,外麵送信的人卻專門同她道了一句。
“夫人,大爺另外給夫人寫了封信。”
言罷,將那封信呈了上來,信封上走筆沉穩而俊逸地寫了四個字——
吾妻親啟。
信放到了手上,項宜還愣愣的,沒回過神來。
他們從來沒有過書信,連家書的消息往來都不會多提一句,可今日卻專門有一封信,是他寫給她的。
楊蓁非常適時地湊了過來。
“呀!大哥給嫂子有悄悄話呀!寫的什麼呀!”
這話讓項宜不自在了一瞬,忽然不曉得要不要當著眾人的麵打開。
倒是譚建一把將自家娘子扯了回去。
“你也曉得是悄悄話了,還問寫了什麼?”
“對哦!”楊蓁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同項宜說了一句。
“那嫂子我們就不打擾你看信了,我們走了!”
兩人說完,拉著手笑著跑走了。
項宜:“”
廳裡竟然有些熱起來了,項宜將窗子都通開了來,坐到了書案前,拆開了信。
給她一人的信,竟也同寫給眾人的家書長度相仿,雖然都不是甚長
項宜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發了一陣呆,又看了兩眼,才回過了神來。
他先說了此事因為時間緊張,便沒有同眾人商議,又怕她聽到齊老太爺的事情之後擔心,所以昨日沒有相告。
他給她道了歉,然後問了一句,昨晚睡得可好。
項宜看到這句,不免想到了昨晚的情形,亦想到了他昨晚忽然拉著她的手,放在他腰上的事情
項宜把這句話掠了過去,他便問了她可有去新開的玉石鋪子,不知道都買了些什麼,可挑到像樣的玉石,又囑咐她晚間不要熬著眼睛。
最後,他道了一句:
吾妻不必擔心,為夫會趕在下月初十前歸家。
下月初十
項宜坐在書案前,看著那位大爺的書信默然半晌。
他平日裡話那般少,沒想到信上的話卻不少。
正吉過來問了一句。
“夫人要給大爺回信嗎?”
這話問得項宜愣了一下,書信是該有來有往,可那位大爺信中提及的事情,除了玉石鋪子,其他的可怎麼回?
但玉石鋪子她還沒來得及去。
她想了想,禁不住向著難免京畿州縣的方向,遙遙看了一眼。
天上繁星閃爍,明月高懸,幾片雲悠悠暗暗綴在夜空裡。
半晌,她同正吉道了一句。
“那明日再去趟玉石鋪子吧。”
京畿。
譚廷到了地方便去看了齊老太爺。
齊老太爺年紀大了,本就有病在身,這一下從高坡上摔落下去,人一直沒能清醒,但也總算是留了一氣。
譚廷問了宮裡派來的太醫,太醫道藥都用了,就看老太爺明日能不能醒。
若明日能醒,這條命就算保了下來,若是不能,恐要通知齊家準備白事了。
這話讓譚廷心口都懸了起來,鼻間酸了一時。
他老人家一生豁達喜樂,怎麼能落得這樣的情形離世呢?
他在老太爺床邊守了許久,待到聚於此地的官員都過來,才走了出來。
東宮輔臣徐遠明與他一同前來,當下與他道了一句。
“我方才問了眾人,這些考生裡其實有幾個領頭的讀書人,他們自然都是寒門,還都頗有些才學,但即便齊老太爺出了事,他們也沒有鬆口,咬定了要為千萬寒門書生討個說法。”
徐遠明道,“都是些難啃的骨頭,咱們的人去勸解多次都無用。”
譚廷默然,與徐遠明一道進了廳裡,果真聽到之前老太爺幫襯的官員和本地的州縣官員,都一直認為這些領頭的考生十分關鍵,隻要能讓他們改變態度,剩下的事便好說了。
但怎麼才能讓這些人改變態度,誰也說不出個辦法來。
一眾官員離開之後,徐遠明便問了沉默聽在旁許久的譚廷。
“譚大人怎麼說?”
“自然還是得從這些人入手。”譚廷說著,頓了一下。
“既然勸解無用,便不再勸解了,最好是讓他們自己看能明白眼下的複雜境況。”
“那怎麼才能讓他們明白?都是些鑽了牛角尖的讀書人。”
讀書人轉牛角尖是最難辦的。
徐遠明發愁,他本是想要請幾位大儒前來說話,慢慢勸解,但聽身邊這位譚家宗子的意思
“譚大人有什麼好辦法,能讓他們自己明白?”
譚道這辦法他亦不確定。
“但若是能用上,多半就解了這困局了。”
這會,他低了低頭,徐遠明亦附耳過來,他淺淺言了幾句,徐遠明眼睛便睜大開來。
“真能暴露出來不成?!”
譚廷笑了一聲。
“不試試怎麼曉得呢?”
徐遠明連道正是,萬一此法成了,他們可是一舉兩得了。
待他再抬頭去看那位譚家大爺的時候,目光便有些不同。
不愧是年紀輕輕便做一族宗子的人,同隻是科舉出身的文臣,還當真就不一樣。
徐遠明應了下來,譚廷送了他離開,又去看了齊老太爺一陣,老太爺一直沒醒,他隻得回了自己的下榻處。
天空早就黑透了,天邊的兩片雲飄了又散,散了又聚。
譚廷遙遙向京城的方向看了過去。
妻這會應該收到他的家信了,隻是不曉得她會不會給他回信。
畢竟之前,他們成親三年,也未有過書信往來,彼此之間沒有消息便是消息了。
譚廷想想以前,重重歎氣,想到現在,又隱隱有些自己也說不清的期盼。
就這般站在夜幕裡向北看了半晌,才回了房中。
翌日一早,徐遠明就來尋了他。
“今日就去見那幾人吧,我已經著人同他們說了,好說歹說才答應見咱們,可真是”
譚廷點頭,正欲走,老太爺養病的院子忽然鬨騰了起來。
譚廷心下一緊,轉身就往老太爺院中而去,到了門前,腳步有一時的猶豫沒敢跨進去。
不想突然傳來太醫的聲音,“醒了,老太爺是真的醒了!”
醒了?!
譚廷再不猶豫疾步進了房中,一眼就看到老太爺睜開了眼睛。
太醫一邊給他老人家施針,一邊道,“醒了就好,醒了就能回京治病了!”
譚廷兩步到了老太爺身前。
可惜他老人家隻能虛弱地睜開眼睛看人,卻還不能張口說話,隻張了張嘴。
譚廷立時便把自己來接任他老人家的差事的事情說了。
“您安心回京養病,此處有元直在。”
他這般說,老太爺反而更是看住了他,手下動了動,拉住了他的衣裳。
他老人家說不出話來,但眉頭緊皺起來,手下用力拉住了譚廷衣衫。
雖然什麼言語都沒有,但譚廷立時便明白了過來。
他反握了老太爺的手,聲音低了下來。
“此間有惡人作祟,我心中有數,必不會讓他們再得手!”
他說了這話,老太爺正正看了他兩眼,終是放心地閉起了眼睛,點了點頭。
徐遠明立刻安排人送老太爺回京養病,眼看著時候不早了,同譚廷一起去見了那五個領頭的考生。
這五位考生在鬨事的考生裡頗有些名氣,又有眾人保著,誰都不便動他們,他們便鉚足了勁要為寒門書生逃公道。
當下見了譚廷和徐遠明,便道,“聽聞那位齊老大人已經蘇醒,看來是無事了,那麼我們也算放了心,一碼歸一碼,朝廷維護世族迫害寒門的事情,要怎麼算?”
他們口氣甚是強硬,約莫是覺得朝廷也不能奈何他們,聽得徐遠明直皺眉。
譚廷倒是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反而問了一句。
“各位怎麼這麼快就得知了消息?”
他們來之前,齊老太爺才剛剛蘇醒罷了。
這幾人被他這麼一問,都愣了一下,其中有個叫何冠福的而立之年的男子,道了一句。
“我們自有消息的來處,就不勞譚大人費心了。”
譚廷瞧了瞧他,來之前便聽說了此人,這何冠福是五個人裡比較能說得上話的,雖然是庶族,但家中頗有資產,說起話來也硬氣不少。
譚廷並不想與他們糾結這個問題,隻是個徐遠明一起,先把朝廷勸解他們不要繼續鬨事、不要繼續煽動情緒的話說了。
這樣車軲轆一樣的話,官府同他們說了不知道多少回,這些人也都聽膩味了。
“我們不過是要為寒門庶族,爭得應有的利益,若是這麼隨意就退卻,還能爭得來什麼?”
徐遠明一聽,便忍不住道。
“你們的意思,朝廷都知道了,太子殿下甚是體恤,但此事要從長計議,你們若是這樣鬨下去,鬨得人心惶惶,與世族人水火不容,甚至起了兵禍,太子殿下想保你們都保不了。”
但這些人並不能聽進去這些話來,隻道,“太子殿□□恤之情我們曉得,但是這朝堂上下文武百官,他們又如何作為,誰知道呢?總該讓他們曉得,我們這些寒門也不是好欺負的!”
話說來說去,就是不肯放棄鬨騰,那何冠福還看了譚廷一眼。
“就算譚大人作為世家也能體諒我們,那就代表所有世家也可以嗎?”
他說著,就道了一句。
“齊老大人摔下高坡之事一發,各地世家針對我們的言論便多了起來,可老大人是怎麼摔下去的,我們也不知道,誰知是不是自己沒有站穩,才摔倒在地?但世家不都一致認為,是我們這些寒門考生所為嗎?”
他問了譚廷,譚廷默然看了回去,突然笑了一聲,開口。
“這真是個好問題。”
他說著,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掠了過去。
“你們有沒有想過,老大人摔倒,既不是自己沒有站穩,也不是寒門有人推搡,而是藏在暗處的另一股力道推他下去?故意造成此等局麵?”
此言一出,眾人都怔了一下。
那何冠福不由便道,“譚大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想將這一切歸於陰謀,以此讓我們罷手?”
譚廷並未言語,隻是默然看了這五人一眼。
“各位都是身家清白的讀書人,如今的作為本沒有錯,但若是被人利用,行差踏錯地走下去,以後會如何恐怕誰都不會曉得了。”
“譚某不為朝廷和世族開脫,但各位要為自己為天下寒門的今後著想。”
他說著,聲音低了幾分。
“各位好生想一想,這些日子以來,身邊可有可疑之人在旁,打著替你們拿主意的名頭,借機將他們的意思加於你們身上?”
“說白了,就是暗地裡攛掇、唆使,刻意左右眾人心緒的人。”
他的話驟然停在了這裡,議事的廳堂裡靜得落針可聞。
那五個寒門考生都是一愣,下一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對了個眼神,安靜了一時。
譚廷默了默,不再多言了,隻有徐遠明提醒了他們一句。
“若是各位看到可疑之人,最好不要打草驚蛇,就靜靜看著他們,看他們到底有什麼作為。到時候,我們再想辦法讓這些人露出馬腳,讓事情真相大白,各位以為呢?”
那無人都未有言語,徐遠明和譚廷也不再多說,留給他們私下商議此事,離開了去。
兩位朝廷安撫官一走,五個人便陷入了奇怪的寂靜之中。
五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房中沒有言語,但在五人的眼神裡,卻起了變化。
五人散去之後,何冠福和另一個領頭的考生、名喚趙立的人,回了客棧。
兩人住在同一家客棧,何冠福住在一等廂房,他曉得趙立家中沒什麼錢產,時常請他來自己房裡喝茶。
今日也不例外,尤其聽了新來的兩位安撫使的話,腦中有些亂,當下就叫了趙立。
兩人剛到何冠福的客房裡,把水燒開,就有人前來。
此人也是與他們一起應考的人,名喚李木友,是西北來的,西北考生不多,李木友一時間沒有找到同鄉,多跟何冠福在一起。
他來了,倒也不繞彎,直接就道。
“聽聞二位仁兄又見了朝廷命官,這次又如何說?”此人說著,還道了一句。
“據說還是東宮輔臣和世家宗子,想必又有新的說辭了。”
何冠福聽了,便點了頭,確實是新說辭,讓他都禁不住猶豫了一下。
他與這李木友相交不久,但此人腦子好使過自己,他下意識就像找他參謀一下,開口就要把譚廷和徐遠明的話,說給李木友。
但是話還沒說出去,一旁的趙立便急急打了個眼神過來。
何冠福的話驟然就停在了嘴邊。
那位譚氏宗子的話突然就從腦海深處響了出來:
“各位好生想一想,這些日子以來,身邊可有可疑之人在旁,打著替你們拿主意的名頭,借機將他們的意思灌輸過來?”
“說白了,就是暗地裡攛掇、唆使,刻意左右眾人心緒的人。”
聲音響起,何冠福落在那李木友身上的目光就不一樣了。
不會,真讓那位清崡譚氏的宗子說中了吧?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