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晴
這幾年,泱泱每次寒暑假,都是到的霍宅來。
時搴也是。
但前幾天時搴已經到了,泱泱還沒來。
我問了大哥,才知道怎麼回事。
泱泱今年上了初一,語言和英語偏科嚴重。
家裡給她請了個家教,整個暑假都得補課。
所以,泱泱今年不來了。
-
7月16日,小雨
剛剛想去找大哥,發現他抱著一件老舊的衣服在哭。
我站在他的臥室門口,背對著他。
想進去,又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我下樓替大哥熱了杯牛奶,放在他身後的桌上。
他應該聽見了,但他沒有回頭。
我默默將房門關好離開。
-
8月25日,晴
已很久沒寫日記,今日再提筆,有很多想記下,又無從說起。
我最近腦中很混亂,記憶甚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時記憶中的時間線也是錯的。
我已經在儘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但這似乎很難。
沒關係,我先將這些事放在日記本上。
先從哪裡說呢?
從我暫時記憶最深刻的前天開始說吧。
前天我收到葉姨發來泱泱自殺的消息,我去了荷蘭。
泱泱躺在病床上。
眼中沒有了生的意識。
她平靜地看著我,說:“你以前是事事都會答應我的,你也變了。”
我張了張唇,想說我沒變。
可我發不出聲音,因為胸口堵著最後崩潰的一根線,我怕一開口,就會哭出聲。
那天我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陪在泱泱的床邊,守著她,看著她平靜地入睡。
我出了醫院。
我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終於徹底地哭出聲。
我從庵裡將泱泱換了出來。
換出來的不過是她的軀體。
她的心,早都死了。
在這荷蘭的街頭,我獨自一人,不知何去何從。
我哭得沒有了眼淚,才抬頭看向天。
泱泱已經走不下去了。
我好像也走到了絕路。
死亡似乎已經成了我和泱泱最優解。
三姐突然走到我麵前。
她紅著一雙眼睛,說:“老四,姐姐來接你了。”
姐姐來接我了。
原本哭乾的眼淚,又平靜地落下來。
我在三姐和葉姨麵前,一直將十五歲的身板挺直,努力想裝作一個小大人,想讓她們相信我能做好一切,相信我足夠堅強。
可實際我懦弱又愚笨。
我早在這場突變中亂了手腳,在日夜的崩潰中心神俱疲。
我在硬撐而已。
也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三姐從包裡拿出紙巾,替我擦乾淚,抱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又再次冷靜了下來。
我要帶著泱泱往前走,我一定要帶著她往前走。
死亡不是解脫,死亡是逃避。
這是最容易的一種選擇,但我選擇了死亡,就是放棄了泱泱所有可能的希望。
我在荷蘭安靜的街頭,將坍塌的心底廢墟,再一次重建。
-
9月26日,晴
我找到了想要的藥,再次去見泱泱。
到醫院的時候,泱泱在葉姨的陪同下,正在醫院的草坪裡曬著太陽,喂著白鴿。
她坐在長椅子上,手心裡一小把玉米,偶爾扔幾粒在地上。
這是附近教堂裡的白鴿,調皮的幾隻飛來討食。
它們很可愛,撲動著翅膀,羽毛潔白。
泱泱平靜地盯著它們,目光毫無波動。
我坐到她的身邊,陪著她。
下午的微風溫柔。
吹著泱泱的長發,發絲時不時掃過我的臉頰。
很安靜,又很安心。
這個下午過得很快,到了傍晚,夕陽變成金色時,我說:“泱泱,我們該回病房了。”
泱泱扭頭看我,歪著頭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瞬間喉頭湧上巨大的酸澀感,悲涼將我淹沒。
我以為這會是泱泱失憶前,與我最後一次安靜的獨處。
卻沒想到,她早對外界的所有,已經失去了基本的感知。
我嗓音酸澀:“泱泱,天晚了,外麵涼,我們回病房。”
泱泱仰頭看著天:“霍宵,我不想回病房,我想去那裡。”
說完,她又扭頭看向我,突然跪在草坪的地上,跪在我身前:“讓我死!求求你!讓他們不要管我!”
泱泱指向旁邊泣不成聲的葉姨。
我想將泱泱拉起來。
但泱泱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根針,紮向她的脖頸。
我近來身體和大腦已經腐朽到難以轉動,直到那根針紮了進去,我才反應過來,將針抽了出來。
泱泱站起身想來搶,知道搶不到後,又跪了下去,抱著我的腿哭出聲,“霍宵,我能拿到的隻有那根針,但我想要刀,你給我一把刀!我活不下去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泱泱的哭聲,才像一把刀。
這把刀一點一點將我的心臟割開,血肉模糊中,我腦中沉沉發黑,接著又是一陣迷茫。
我跪下,將泱泱瘦弱的身軀輕輕抱住。
我說:“泱泱,好。”
泱泱哭聲停了,鬆開我的懷抱,詫異地盯著我,問:“真的?”
我說:“真的。”
我拿出藥,那粒白色的藥丸,在金色夕陽下,也被染成金色。
泱泱毫不猶豫拿來,吞了下去。
過了兩秒,泱泱眼神開始渙散。
她躺在草地上,雙手雙腳舒展的攤開,盯著緩慢下落的夕陽,乾澀的唇揚起淡然的笑。
我躺在她身邊,也看向天,啞著嗓音問:“泱泱,我是誰?”
泱泱:“你是霍宵。”
我是霍宵。
本該是泱泱未來的丈夫。
我們青梅竹馬,相識相知。
可一切巨變。
我躺著,眼淚往兩邊流,“泱泱,我舍不得你忘記我,我害怕看見你望著我陌生的眼神,但我不得不這麼做。”
泱泱呼吸越來越平靜,緩緩說:“宵哥哥,我想起好多以前的事。”
泱泱已經很久沒叫過我宵哥哥。
我轉過頭,看著躺在我身邊的她,問她想起了什麼。
泱泱說:“我想起了我們見麵的第一天,你仰視著我,說你叫霍宵,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小哥哥怪酷的……”
泱泱聲音越來直低,聲音帶著哭腔,“宵哥哥,我還想起天沒亮你帶著我去看晨光,大晚上你背著我去後山抓魚,想起我總是固執想讓你說繞床弄青梅,想起我們偷溜進書房,看見我們娃娃親的婚書……還有什麼?遭了,我想不起來了……我還記得那個雨夜,爸爸媽媽在地麵的嚎哭,記得後院裡濃烈的血腥味……”
泱泱邊哭邊說,說的內容越來越模糊,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坐了起來,握著她的手,捂住我流淚的眼睛。
此時夕陽隻剩餘暉,如同那年我帶著泱泱早起看朝霞,也是一樣的金黃。
那時她坐在我身邊,澄明的眼睛比湖水清澈,笑著看我,說:“宵哥哥,我們長大後,會是一家人,到時候我們天天一起看日出。”
朝霞下她說的話,如今已遙遠,卻聲聲震耳,讓我的心轟然塌陷,墜入黑暗的深淵。
泱泱的聲音越來越低,她的回憶,也在離她逐漸遠去。
她將遺忘痛苦,也將遺忘我。
將遺忘這個世界,也將遺忘我們彼此約定的一切。
我抱著她在懷裡,醫院的草坪上,嘶啞著聲線在她耳邊念著《長乾行》。
我不是想她記得我。
隻是想讓她熟悉的詩中,在她熟悉的語調中,陪著她走過身為“葉行泱”的最後一程。
泱泱在我懷裡徹底沒有了聲音,好似已經睡著。
我抱著她起身往病房裡走,眼淚落了一路,滴在她的兩頰邊。
泱泱,我不知道這是對是錯。
但如果我這麼做是錯的,我也不會祈求你原諒我。
我是罪人,對大哥我是,對我父親也是,對你,我更是。
我絕不祈求你,或者任何人的原諒。
我的精神已在崩潰的邊緣,是罪孽感支撐著我僅剩不多的清醒。
泱泱,你儘管忘記。
那些我們所有被迫承擔的苦痛,曾經真摯坦言的承諾,以及在我們的期許中存在過的美好未來……
這些,讓我來記得。
-
9月27日,雨
泱泱睡了一晚,今天一早醒了。
我在門外,聽著她開口乾啞的聲音問葉姨:
“我是誰?”
“你們又是誰?”
我沒有悲傷,也沒有欣喜,隻有無法再感知的麻木。
我知道,我應該是病了。
-
9月29日,晴
我今天去醫院見了時搴。
他和泱泱年紀都還小,而我已經十五了,是該我護著他們的。
願他們一切都好。
他們要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