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噩夢(1 / 1)

霍廉努力這麼多年,終究做成了他想做的一切,也完成了母親的遺願。

明明自己該釋懷了,該滿足了。

可此時,隨著血液往身體外湧,身體和一顆心都是無法填補的空虛。

甚至霍廉感覺不到這幾十年來,自己是否真實存在過。

霍廉看向霍老爺子。

那是他的父親,是小時候將他雙手托舉起,笑著叫他寶貝兒子的人。

他看向霍宵。

那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四弟,孩童時仰著臉崇拜地喊他大哥,會花幾天幾夜做手工汽車模型送給他做生日禮物。

他再看向霍心瑜。

霍心瑜撲到他身上,哭著喊“大哥你糊塗”,這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小時候的她可愛呆萌,最喜歡吵著他抱,貪玩的她每次跌倒了摔傷,都要爬進他的懷裡,撅著小嘴委屈地喊“大哥替心瑜揉揉”。

這十幾年來,霍廉從不會刻意想起他們的過往。

因為他們是仇人。

可他不曾想到,在死亡的最後一刻,腦海中扭曲著臉要他“一定複仇”的母親的臉龐,逐漸模糊。

而父親、二弟、三妹、老四,甚至那個在霍宅裡名義上的他的母親,他們與他的點點滴滴,越發清晰,像抽象的連環畫,從他眼前閃過。

那位他霍宅名義上的母親,曾抱他在懷裡,親他的額頭,笑著對他說:“廉廉真可愛,媽媽想你一輩子健健康康,快快樂樂,不沾世俗,不惹塵埃,乾乾淨淨,簡單、幸福,平安……”

霍廉活了四十幾年,卻在臨死這一刻,突然懂了兩個母親的不同。

一個母親用愛綁架他的一生。

一個母親一生隻對他付出愛。

而他在二十幾年前的那個雨夜裡,悄悄將隻想他“幸福平安”的母親推下了懸崖。

罪孽深重的他,在這人生最後一刻,堅定的信仰崩塌。

突然無法分辨對與錯。

霍廉無聲地喊:

“媽……”

他也不知道,喊的是生母,還是養母。

霍廉最後一口氣息緩緩落下。

霍心瑜無力地蹲癱軟坐在地上。

從看到大哥的驚喜,到知道始作俑者是他的震驚,再看親眼見他死在眼前。

霍心瑜無法接受,甚至還反應不過來,為什麼事情就突然發展成這樣!

可現在最難受的會是她嗎?不是。

霍心瑜僵硬地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霍宵。

當年葉家在學術界聲望極高,書香世家,滿門高知。

與商界霍家門當戶對。

霍宵與葉行泱的娃娃親,本會成為一段佳話。

“老四……”霍老爺子緩緩跪下在霍宵麵前,蒼老的臉龐是無可挽回的愧疚和絕望,眼淚縱橫:

“是我沒有教好你的大哥,是我鑄成大錯,害你這十幾年日夜煎熬,也毀了你的姻緣。”

早在霍廉麵具落下的那瞬間,霍宵就清楚了所有。

他以為在這場變故中是受害人的大哥,原來是這場變故的謀劃者。

他無比思念又深感愧疚的人,卻是猙獰著毫不遲疑向他插刀的人。

霍廉借刀殺了葉家十幾口人,又攪亂了霍家,做下一場聲勢浩大的局。

霍家、葉家、還有他的泱泱,全是犧牲品……

麵對已老態儘顯的父親,霍宵神色恍惚地道:“爸,起來吧,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是再無回轉、絕無退路,也是霍宵對命運的無可奈何和輕嘲。

他轉身,一步步往草地外走。

昏沉的頭腦中,隻有火車的呼號與轟鳴,又再一次從遠方傳來,像在給他指引著一條路。

“砰”——

在他身後響起一聲槍響。

“爸!”霍心瑜撕心裂肺的聲音傳來。

“老爺子!快,快送醫院!”

“不行了!老爺子已經不行了!”

“老爺子!”

霍老爺子沒有任何征兆的開槍自殺,眾人驚慌哀慟的聲音此起彼伏,哭聲淒厲。

霍宵腳步沒停,反而更快。

他朝前走,朝火車來的方向,眼眶發沉發酸,猩紅嚇人。

火車已在幾步遠外。

霍宵閉上眼。

平靜地邁步向鐵軌上……

“霍宵!”

祝肴顫抖的聲音響起。

她用儘全身力氣,一把拽住霍宵往後拉,兩人跌倒在地。

“嗚”——

火車在這瞬間呼嘯而過。

祝肴嚇得手腳都發軟,大聲吼道:“霍宵!如果我晚一秒,你就死了!”

“泱泱……”霍宵眼底一片猩紅,語調卻平靜:

“沒關係的,我們現在是在夢裡,這夢太苦了,泱泱,你以前也很苦,我們在夢裡‘死’去,就能在現實裡活下來,你彆怕,我陪著一起。”

祝肴張唇,怔得嗓音在抖:“你是失憶,還是失心瘋,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祝肴,不是你的泱泱……”

“你當然是我的泱泱,我怎麼可能會認不清我的泱泱。”

霍宵高大頎長的身軀蹲到祝肴身前,凝視著眼前他深愛的人,聲線磁性悠長:

“哦,不對,泱泱已經有了另一個人陪伴,我已將你交給了他。”

“你在夢裡現在很快樂,隻有我一個人痛苦而已。”

“在這夢裡,我失去了大哥,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十五年,還失去了你……”

“那我一個人走就好了,彆怪我丟下你,不是我要丟下你,是這夢境已經崩塌了,壓得我喘不過氣。”

霍宵的話,祝肴聽不明白。

可她清晰看見了霍宵眼中對生的厭倦。

和對死亡的極度渴望。

“霍宵,發生什麼了,你告訴我,你彆衝動,你有什麼想不開?”祝肴拽住霍宵的手腕,才反應那裡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她趕緊從衣服裡掏出那串佛珠,抖著手替霍宵戴上,聲線緊繃著道:“這、這是你的佛珠!你總有其他什麼信仰的,總還有放不下的事。”

霍宵低頭,眸光凝視著佛珠。

這是對他十幾年的桎梏,是勒住他脖子讓他十幾年無法呼吸的枷鎖。

霍宵將佛珠取了下來,握在手中,蒼涼地苦笑一聲:

“泱泱,我的信仰是你,放不下的,還是你。”

“但我懦弱,我無能,我撐不住了……”

這三年假裝失憶、假裝正常人,比那十二年更耗費他的心力。

今日才知一切努力注定成空,他的一切煎熬不過是大哥複仇下不值一提的收獲之一。

這個噩夢好可怕。

這個噩夢,也困住他太久了。

此刻的心臟連跳動都緩慢,血液也僵硬,頭腦昏昏沉沉,他感覺得到噬骨焚心的痛,但又不知這痛是從哪處來,又在往身體哪處去。

他此時試圖想回憶起這個噩夢的起源,但轉眼眼前已成空茫一片。

隻有小時候泱泱巧笑嫣然的畫麵。

如夢如幻,真假難辨……

另一條軌道上,火車急速而來。

霍宵起身,將佛珠緊緊攥在手裡,最後看了一眼祝肴,眸光平靜道:

“泱泱,”

“以後你要萬事如意,喜樂安寧。”

“以後我想化為風雨,化為塵土……”

祝肴早在剛才嚇得手腳發軟,此時連站都站不起來。

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霍宵再次淡然往前,踏上冰冷的軌道,麵朝呼號而來的火車……

泱泱。

以後我化為風雨,化為塵土……

落在你身邊,落在你眼前。

以另一種方式在這吞噬我血肉的夢境中,靜謐而長久地陪伴你。

我親手替你和時搴鋪了十幾年的路,終於在此刻,踏上我早想走的路。

請你恭喜我。

一如你和時搴大婚那晚,我在某一個瞬間,也曾真摯地恭喜你們。

隻可惜,你早已記不清那門娃娃親。

你也永遠不會再想起,你長大後,本該是我霍宵的枕邊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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