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高平城下(1 / 1)

晉末長劍 孤獨麥客 1927 字 24天前

森林、農田、小溪與天空交接的地平線上,如同漲潮一般,轟然湧出了無儘的人群。

這是騎兵的大潮,馬的海洋。

銀色的兜盔、褐色的皮甲接天蓋地,翻滾起洶湧澎湃的浪濤。

馬槊、騎槍、刀劍,被陽光照射著,猶如粼粼的波光在閃耀,讓人不敢直視。

旌旗獵獵飛舞,好似競發的風帆,在大海上空隨風飄揚。

戰馬的嘶鳴、號角的嗚咽、憤怒的吼聲以及驚雷般的戰鼓,直如山呼海嘯,直上雲霄。

奉命前來阻擊他們的匈奴騎兵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部大兩眼發直。

他不是沒見過幾千騎兵,但氣勢如此雄渾,排陣如此嚴密的,還是第一回。

他們這數百人馬,就像怒海中的一葉扁舟,被狂濤巨浪拋弄著,眼見著就要徹底傾覆。

“射……射箭啊!”部大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神經質地喊了起來。

牧人們如夢初醒,紛紛掣出角弓,粗粗一瞄,向前方拋射而去。

“嗡!”大蓬箭矢落下,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反應。

晉軍騎兵依然排山倒海地衝過來。

“再射!”部大率先放出一箭。

“嗡!”又是一波箭雨,這次對麵零零散散落了一些人。

馬蹄聲陣陣,波浪已近在眼前。

來不及施放第三波箭雨了,短促激烈的白刃戰立刻展開。

部大的馬刀,狠狠砍在一名晉軍騎兵的脖子上,卻沒防住側麵刺來的一杆長槍,痛得五官都糾結在了一起。

臨死之前,他狠狠拽住了一名晉軍騎兵,一同翻落馬下。

大群騎兵結陣而過,將他倆踩成了肉泥,將阻礙他們的數百遊騎衝了個七零八落。

遊騎潰不成軍,四散而逃。

沒有人追擊他們。

大隊人馬稍稍放緩了馬速,繼續向前,向高平挺進。

待他們退去之後,遊騎才稍稍收攏,又回到了方才的戰場。

他們找到了已被踩得胸口凹陷的部大,戰戰兢兢地拿出一捆氈毯,將屍體裹了,呼嘯而去。

走後沒多久,第二批千餘晉軍騎兵攜馬四千餘匹趕至。

匆匆瞄了一下戰場後,沒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向前追趕而去。

傍晚時分,第三批千餘騎,攜馬五千餘匹,不緊不慢地追了過來,依然沒有停留,一直追到入夜,才抵達了臨時營地。

他們來得正是時候,上千名匈奴遊騎在曠野中奔馳著,試圖襲擾、奪取他們的馬匹。

營地內的騎兵留少數人看馬,分出了七百騎,追著匈奴人廝殺。

匈奴並不敢近戰,而是反反複複兜著圈子,不斷放箭,時不時有晉軍騎兵慘叫落馬。

還有一部分人試圖去驅散馬群,但被留下來看馬的人用步弓射退,雙方僵持著,反複尋找對方的破綻。

最終,當第三批晉軍騎兵抵達時,匈奴終於一哄而散,放棄了襲擾。

第二批騎兵顧不得裹傷,立刻帶著休息足夠的馬匹前行,追趕第一批人去了。

第三批人接管營地。

警戒的警戒,做飯的做飯,喂馬的喂馬,忙得不亦樂乎。

長途奔襲就是這個樣子。

襲擊步兵還好,可以放心大膽地在野外過夜。

可若對付的是有大量騎兵的匈奴,危險一下子就提升了許多。

他們的活動能力不弱於你,而且擅長遊鬥、偷襲、騷擾,一不留神就鑽到你後方,襲擊你正在紮營休整的部隊,打斷你波次前進的態勢。

很顯然,高平的靳準已經收到了張越部戰敗的消息。在此之前,更已經知道了東武陽浮橋儘毀之事,因此向外撒出了大量信使、遊騎。

分散在各處擄掠的匈奴騎兵慢慢回撤。

曠野之中,到處是零零散散的匈奴騎兵,少的百餘騎,多的上千騎。

他們往往與奔襲中的晉軍不期而遇,遭遇戰每時每刻都在爆發。

也是在這個時刻,兒郎們才深刻地體會到:當機立斷下令直奔高平,到底是多麼果斷的決定。

給匈奴人幾天時間,靳準手頭的步騎兵能迅速膨脹到兩三萬人。

戰機就隻有一瞬,稍縱即逝。

十月初九夜,月華灑落在濟水之畔,皎潔明亮。

河岸邊,馬兒親昵地將頭湊了過來,在主人身上蹭蹭。

咀嚼乾糧的聲音到處都是,甚至還有人躺在地上打呼。

這種情境下能睡著的,大多都是涼州武人了,他們早就習慣這種艱苦又危險的生活。

遠處的地麵上隱隱傳來馬蹄聲。

時不時地,一隊人撤回營地,包紮傷口。

看他們的精神頭還算不錯,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大聲談笑,無情嘲諷著他們遇到的匈奴騎兵,雖然他們每出去一次,回來後都會少幾個人。

還有人在磨著刀劍。

雖然日常使用的都是長杆馬戰兵器——有的人甚至使用馬槊之類的長杆重型馬戰武器——但馬鞍鞘套裡還插著一把弓梢、兩把短兵,這是他們的副武器,也是需要時時保養得。

更何況,奔襲這麼久,很多人的馬槊已經遺棄在戰場上了,現在隻能使用角弓和短兵。

最後還有一批人在修剪馬蹄、喂食馬料。

總之該乾啥乾啥。

驀地,一朵烏雲飄來,遮住了明亮的月華,大地頓時暗了下來。

又一群騎兵撤了回來,大概百餘人的樣子,很多人帶著傷,甚至背上還插著羽箭。

“幸好出發得早,賊軍是越來越多了,每走一會,就能遇上一股遊騎。”回來的人大聲嚷嚷道。

說話的當口,他們抓緊時間給馬兒鬆鬆肚帶,帶著熱氣騰騰的戰馬在河邊慢跑收汗,然後再喂些混了鹽水的豆粕、麩糠。

自己累了、餓了不要緊,但馬兒一定要伺候好。

“嘩啦!”一條魚自濟水中高高躍起,旋又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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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巡視營地的邵勳見了,頓時大笑道:“此吉兆也。此番襲高平,定能大勝。”

眾人一聽,欣喜不已。

不是他們懂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而是對邵勳有信心。

跟著陳公打了這麼多仗,屢戰屢勝,各種奇妙戰法層出不窮,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都對,這已經漸漸成了思想鋼印。

“及至高平,若有匈奴大隊阻攔,以乞活軍為先鋒,驍騎軍繼之。”邵勳對跟在身後的諸將說道。

“驍騎軍打開缺口後,兒郎們一擁而上,不要有絲毫猶豫,衝就是了。”

“這一仗,有我無敵,殺他個片甲不留。”

“諾。”諸將轟然應命。

半個時辰後,遠處的大地上響起了鋪天蓋地的馬蹄聲。

很快,喬洪策馬奔來,稟報道:“明公,路上遇到了賊子騷擾,折損了一些人手,丟馬千餘匹。”

“無妨。”邵勳安慰了一下。

自出發以來,跑死跑廢、遭敵襲擊而損失的馬不下兩千,他早習慣了。

“營地交給你了。”邵勳看著喬洪,道:“你天明後帶人趕上來。”

“諾。”

邵勳隨後讓諸將挑選部伍,將一些疲累已極的人和馬留在營地休息,狀態相對不錯的帶走。

不一會兒,整頓完畢的兩千餘騎牽馬列陣完畢。

“出發!”邵勳一夾馬腹,當先而走。

蔡承、劉靈、垣喜等親將帶著三百餘親兵緊隨其後。

兩千餘各軍混編的馬隊小步快跑。

大軍很快就消失在了高平的曠野之中。

已經是初十正午了,吃過午飯的靳準登上了城頭,猶豫不決。

城內已經聚集了約九千步兵。

其中五千人是他帶過來的,另外四千則是在東平、高平、任城三地征發入伍的丁壯。

騎兵陸陸續續收攏了五千餘人,其實絕大部分本就在附近,另有千餘是從濟陰、沛國兩地撤回來的。

至於跑得最遠的那批,似乎在陳郡、梁國乃至譙國一帶活動,卻還沒來得及趕回來。

這麼點兵,似乎可以一戰,又似乎不太夠,靳準很糾結。

他已經收到消息,邵勳在濟陰城下大破張越,五千人全軍覆沒——這還是石勒遣人通知的,他還附送了一個撤往青州就食的建議。

石勒來這麼一手,靳準立刻就明白了。

糧道被斷的影響非常深遠,以至於軍心完全動搖了。

但石勒可以撤,他暫時還不能撤,還需要等待劉雅、呼延晏、趙固、曹嶷等人的消息。

邵賊來得太快了,一點不給他反應的時間。

從濟陰到高平,衝破重重阻截,眼下離這裡都不到十裡地了吧?

這個時候已然沒法撤了,隻能先打一打。

城外已經有騎兵在列陣。

他們牽著馬,席地而坐,靜靜等待著大戰的來臨。

靳準高坐城頭,仿佛局外人一般,默默審視著這場大戰。

未時初刻,西邊煙塵漫起,蹄聲如雷。

靳準打起精神,眺望遠方。

西邊的騎兵遠遠下了馬。

一部分人開始收攏多餘的馬匹,並迅速向後退去。

另外一部分人則抓緊時間休息,準備接下來的大戰。

靳準下意識握緊了拳頭,隨後長舒一口氣。

靳明是會打仗的,他沒有給敵人休息的機會,當場下令騎兵上馬,朝敵人駐馬方向衝去。

晉軍發現了這邊的動靜,並立刻做出了回應。

曠野之中,先是一麵旗向左邊引去,數百騎跟在後頭。

一麵旗又向右邊引去,還是數百騎緊隨其後。

正前方,三百輕騎已經縱馬前衝。

輕騎身後,大約有一千多騎兵正在小步快跑。

這一千多人身後,似乎還有千人——煙塵太大了……

靳明瞪大了眼睛,試圖瞧個清楚。

充作先鋒的三百輕騎弓弦連響,與己方騎兵開始了對射。

一看就是烏桓人了,估計是乞活軍的吧。

靳明啐了一口,烏桓野狗,誰給吃的就跟誰。

不過,野狗們的打仗手藝還是很不錯的。

弓弦連響之中,雙方都有人落馬,死傷不輕。

許是忍受不住傷亡,烏桓人很快向兩邊散去,拉扯得匈奴騎兵的陣型有些散亂。

就在此時,漫天煙塵之中,數百騎兵衝了出來。

靳明猛然起身。

這支騎軍人數在三百左右,盔甲明亮,威武不凡。

鐵兜盔之下,銀色的麵簾覆蓋在臉上,唯露兩竅。

身上是厚實的鎧甲,看著比步兵身上的還堅固,也更沉重。

馬亦有麵簾,猙獰無比。

馬脖子之上有雞頸,身上鋪著身甲,臀部覆蓋著搭後,就連馬尻後方都有連接固定到馬鞍上的寄生,防止流矢射中馬尻,甚至還能為人遮蔽從背後射來的流矢。

三百騎衝起來震天動地,速度還不慢,借著前陣烏桓“野狗”造成的輕微混亂,將馬速提到極致,在匈奴騎兵驚恐的眼神中,一撞而入,如摧朽木!

完了!靳明跌跌撞撞退後幾步,隻覺一陣眼暈。

這是驍騎軍的幽州突騎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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