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關道上,一群又一群的難民進入南陽。
難民麵容愁苦,眼神迷茫,臉色悲戚。
仔細看一下他們的衣束,即便經曆了長途跋涉,多有汙漬,依稀能看出用料的考究及做工的精細。
這些所謂的難民,原本可能還是一方豪強,淪落至此,令人驚詫。
正如流民活到現在的都不簡單一樣,能堅持到這會才破敗下來的關中豪強,更沒有簡單的。
關中受災多少年了?戰亂多少年了?
沒點本事的人活不到現在。
手底下人丁不多的豪強也活不到現在。
部曲不能打的塢堡帥、豪強、士人更活不到現在。
關中豪強麵臨的局麵可比河南、河北複雜多了。
羌胡遍地都是,動輒火並、劫掠,你攻我我殺你,沒個消停。十數年下來,鍛煉出了一大批凶悍殘忍、敢打敢拚的豪強部曲,憑借著實力聚居成塢,自耕自收。
但關中也是非常苦的。
彆地受災時,關中必受災。
彆地風調雨順時,關中未必不受災。
永嘉三年前,關中士人豪強們本就已經支撐得很艱難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災,給了很多關中豪強重重一擊,原本勉力維持的平衡打破了,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
放眼周圍,各堡閉門自守,為了一點點糧食敢和你拚命,況且大家互相知根知底,你有什麼家底我還不知道嗎?
於是乎,又一波流民大潮兵分兩路,一路經弘農入河南,一路經武關入南陽,乞討就食。
流民所過之處,小一點的堡壁直接被其攻破,男女老幼或為其裹挾,或消失無影。
數百裡武關道上,餓殍遍野,煙村殘破,形同鬼蜮。
“彆來了,狗官勒令我等回去。”從武關入順陽縣境的流民們實在走不動了,剛坐下來休息,就聽到前頭有呼喊聲。
流民們頓時騷動了起來,甚至隱隱傳出哭聲。
好不容易從關中死裡逃生,馬上就要被送回去?這不是逼大家死嗎?
“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南陽!”有人看著手裡僅剩的半個胡餅,想起一路上的不忍言之事,心態直接崩了,大聲哭喊道:“關中年年遭災,還怎麼回去?”
“對!不回去了!誰要逼我們回去,就和他們拚了!”有人抽出了兵刃,怒氣衝衝地說道。
“明天的飯食還不知道在哪,不如現在就拚了。”
“官府何時憐惜過我們?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他就要強送你回去等死。”
“彆廢話了,拚了!”
“去搶塢堡啊……”
流民們很快被煽動了起來,群情激奮,怒氣衝衝。
或許,在這件事上朝廷真的錯了。
這一屆的流民,和以前的流民已經不一樣了。因為夾雜了太多士人、豪強——有的流民群甚至就是豪強帶著部曲集體流浪討飯——他們的組織性、煽動力不同以往,作亂的能力大大提高。
而且,關中流民又久經戰亂,敢打敢拚,戰鬥力較強,他們一旦被煽動起來,破壞力難以想象。
武關道流民暴動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順陽郡城酂縣(今湖北老河口)。
太守羊曼一聽就知道糟了。
數日前,他已經接到刺史王澄、宛城都督杜蕤的命令,遣兵三千,護送境內流民返回原籍。
順陽郡、國並存。
順陽王司馬暢在洛陽,地方上沒多少兵——縱有,也沒什麼戰鬥力,羊曼早對他們不抱什麼期望了。
羊曼既是太守,又在事實上兼著王國內史,非常清楚順陽郡或者說順陽國的內情:僅有的一千郡兵,也是他這兩年慢慢積攢出來的。
宛城都督的命令是“集兵三千”,沒奈何之下,他又找地方士族、豪強借了兩千兵,這會剛剛集結完畢,正待出發。
收到流民作亂的消息後,他立刻下令停止進兵,固守郡城。
“兄長何故膽怯?”弟弟羊聃掌管郡兵,聞言嗤笑一聲,道:“族中叔伯皆笑我不習經典,可我獨愛武藝,習得一身弓馬之術。眼下流民作亂,正合廝殺。兄長就讓我去吧,定把那些賊子殺光,築成京觀。”
羊曼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不悅,道:“不可。伱但率兵巡城,不得擅自出戰。”
“兄長!”羊聃不滿道。
“休要再說。”羊曼斥道:“你若不滿,這就把你送回老宅。”
羊聃愣了一會,估計也有點怕被送回去,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句後,出去了。
衙門外軍士跑來跑去,亂哄哄的,到處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閃開,彆擋路。”他一腳踹翻了一名士卒,怒氣衝衝地朝兵營走去。
軍士們畏懼地看著他。
羊聃治軍非常嚴厲。不,已經不能稱之為嚴厲,而是嚴酷了。
稍微違反點軍紀,就要被吊起來打個半死。
再嚴重點,直接斬首。
可殺可不殺的事情犯在他手裡,基本殺人沒商量。
順陽以前出過幾次動亂,每次都是羊聃帶兵討平。
郡兵初組建之時,戰鬥力極差,羊聃靠著帶來的羊氏部曲莊客,鎮壓全軍。
此人大言不慚,說陳侯邵勳在軍中執行了嚴厲的“拔隊斬”製度,順陽郡兵也要跟著學——所謂拔隊斬,即一隊士兵失了隊主後,全隊皆斬,沒有任何理由。
士兵們憤憤不平,但又不敢反抗這個戾氣十足的狠人。
去年平叛之時,有隊主被流民一箭射死,羊聃真的下令把該隊殘存的三十餘名士卒綁起來,斬於營外,懸首示眾。
今年五月蝗災,郡內有居民作亂,羊聃率軍平叛,大破之。因為有一名隊主戰死,該隊士卒直接跑了,落草為寇,不敢歸營。
這次又有流民作亂,軍士們人心惶惶,不知道會不會被派出去平叛。
如果真要上陣——唉,拚著自己死,也不能讓隊主死。自己死隻死一個,全隊死的話,同隊的親族、鄉黨一個都活不下來,還不如奮勇向前拚一把,戰死了還能領撫恤,親族鄉黨也能幫著照顧家人。
隻是這個羊聃也該死啊!
夕陽西下。
順陽城外湧來了大批居民,試圖躲進城內避亂。
平靜了沒幾年的荊州,大亂將起矣。
義陽郡穰縣城外的一座塢堡內,高朋滿座,觥籌交錯。
塢堡帥王如拿出了壓箱底的酒肉,招待了前來催促他們離境上路的將校。
將校們多來自宛城,是沔北都督杜蕤的部下,總共十餘人,帶著三千兵,就駐紮在不遠處。
酒過三巡之後,王如借口如廁,離席到了外間。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然後加快腳步,避過一個醉醺醺的酒客,又麵色如常的和另外一人打了聲招呼,入了茅廁。
將木門掩上後,他雙手攀住茅廁頂部,微一使勁,直接爬了上去,然後翻過一堵牆,進到了後院。
“兄長。”
“校尉。”
“堡主。”
眾人圍了上來,神色緊張,手微微顫抖著。
王如看了他們一眼。
喊他“兄長”的自然是親族了。
喊“校尉”的是他以前在京兆郡當郡兵小軍官時的部下。
喊“堡主”的則是關中流民堡戶。
“怎麼?以前一個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現在要造反了,就如此畏懼?”王如輕笑一聲,接過一張良弓,隨手試了試,又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今晚就要殺了這十幾頭蠢豬,爾等乾是不乾?”
“乾了!”有人被他一激,額頭青筋直露,道:“這狗屁朝廷不當人,還保他作甚?”
“我等本想當良民,奈何被逼做賊,唉。”有人搖頭歎息。
“什麼做賊?義軍,我等是義軍!”
“對,就是義軍。今晚先乾了這群狗賊,明日攻打縣城,再聯絡各家,一起舉事。”
“舉事,舉事!早等不及了。”
王如手一伸。
眾人止住了聲音,都眼巴巴地看向他。
“軍心可用矣。”王如仰天大笑,也不在乎會不會被人聽見了。
笑完,大喝一聲:“帶上兒郎,殺光他們。”
一群人很快離了後院,途中不斷有人彙集而來,及至前廳時,已有數百之眾,將庭院站了個滿滿當當。
“嗖!”王如拈弓搭箭,將一名驚愕起身的將校射翻在地。
“嘩啦啦!”其餘將校紛紛起身,抽刀的抽刀,捉弓的捉弓。
“王如,汝何意?”有人大喝道:“難道要造反嗎?”
“昔年流民入南陽,齊將軍射之以為戲,可知有今日?”王如大笑道。
笑著笑著,手一鬆,一箭飛出,正中“齊將軍”麵門。
“殺了他們!”陪坐在席間的幾名塢堡部曲將揮刀而砍。
堡眾們一擁而上,將這些世兵將校斫成了肉泥。
“事情還沒完!”看著一片狼藉的正廳,王如冷笑一聲,道:“官軍無備,又死了將校,正合夜襲。速速集結人手,出發!”
片刻之後,早就等待許久的堡丁們被一個個喊了出來。
三千餘人在塢堡外的空地上列陣,然後打起火把,如長龍一般殺向毫無防備的官軍營地。
戰鬥沒有任何懸念。
失去了大部分軍官的宛城世兵們在睡夢中驟然遭襲,營地燃起了衝天大火,喊殺聲隨處可聞。
三千人被一擊而潰,死傷過半,餘眾皆降。
第二日,王如馬不停蹄,率軍直抵穰縣城外,一鼓而下。
與此同時,信使飛奔各處,千方百計聯絡同為來自雍秦等地的流民,招呼他們一起作亂。
數日後,郡城新野被攻克。
王如的部眾已壯大至萬人,且還有源源不斷的關中流民投奔而來。
這把火,已然止不住了,將要把荊州燒個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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