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開誠布公(下)(1 / 1)

晉末長劍 孤獨麥客 1697 字 24天前

“累年以來,四方多故。”

“大河以北,猶集戎兵。”

“荊揚之地,瘡痍僅平。”

“潼關以西,災患頻仍。”

“豫兗中州,百姓流亡。”

“遂使天下租賦,半資軍食。物力凋耗,人情艱危。又有匈奴鮮卑,豺狼本性。前番長安,屠戮萬人,今歲黎陽,沉河三萬。諸般情狀,實令我心憂。”邵勳用“考研”的順口溜說道:“其實我也沒什麼大誌——”

說到這裡,邵勳看了一眼王衍,道:“而今想做的,無非是勸農重穀,以備饑荒,訓卒練兵,用防寇盜罷了。”

王衍默默品味著這些話。

邵勳確實和他開誠布公了,但又沒完全開誠布公。

他說的這些,可進可退。

表麵看起來,完全是一個憂心天下的忠臣,但王衍不相信他就這麼點心思。

亂世之中,誰沒點野心?

就連他最初製定狡兔三窟計劃的時候,也是帶有相當野心的。

那個計劃,可進可退。

進的話,圖謀中原,定鼎天下,王家貴不可言。

退的話,保境安民,以待聖主,王家仍不失公侯。

計劃執行到現在,他已經死心了,完全放棄了“進”的可能性。

茂弘(王導)同意自己的看法,平子(王澄)無可無不可,也就處仲(王敦)覺得太可惜了,還有點不甘心。

王衍現在對王敦非常失望,覺得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般激進,可能會給家族帶來禍患。隻不過終究是族親兄弟,他到底還是心軟,給王敦謀了個揚州刺史之職。

話又說回來了,王家諸人在才能品行方麵,都有嚴重的缺陷。

包括他自己在內,還有王敦、王導、王澄等人,沒一個有成事的能力,撐死了是個輔佐之才。

既如此,就要好好挑選輔佐之人了。

茂弘在江南輔佐琅琊王,待機而動,這是好的,應該繼續。

他在京中輔佐司馬越,但司馬越命不久矣,卻要好好挑選下一個人了。

邵勳是個好苗子。這幾年王衍一直在觀察他,覺得各方麵能力都十分出色,有成大事的潛質,無奈他出身太低了,這讓他成功的可能性小了許多。

這倒不是王衍看不起他的出身。

從理智角度分析,這麼低的出身,對士人的吸引力太小了。七年以來,邵勳才吸引了幾個士人?

如果是司馬氏宗王,有他這個表現,早就入主中樞,再次也是個說一不二的權臣了。

看看司馬冏、司馬乂、司馬穎、司馬越故事就知道了,一旦得勢,士人紛紛聚攏過來,還儘是有名望的大家族子弟。

邵勳呢?

南陽樂氏、潁川庾氏算是與他走得比較近的,但這倆也不是一流士族。

裴家到現在還隻是投入了一部分,三心二意。

泰山羊氏與裴家差相仿佛,力度甚至還不如裴氏。

範陽盧、清河崔也隻出了一兩個人,其本家壓根談不上下本錢。

至於潁川陳氏、陽翟褚氏、汝南周氏,還不如樂氏、庾氏,都有點不入流了。

但除了邵勳,京中也找不出第二個出色的人了。

天子已經不可能再信任他,他還能輔佐誰?難道是東海王世子?

每每想到此處,王衍就很糾結。

出身、門第,直如天塹一般,壓製得邵勳這個好苗子步履艱難。

王衍都為他可惜了。

不過——他也不是沒有轉機……

王衍想起了最近瘋傳的讖謠,有些好笑地想道:卻不知太白星精門第幾品?

“君有此誌,便已超過太多人了。”王衍收拾心情,說道:“確實,走一步看一步吧。今日你表明心誌,老夫也不藏著掖著了。今後有甚難處,老夫儘力幫你化解。洛陽的難處,你幫老夫化解。這個世道,誰都看不清前路,互相扶持前行吧。”

“正有此意。”邵勳笑道。

危機之下,暗流湧動,各人各尋門路,司馬越也沒辦法。

三人談完事後,便離開了這個幽靜的竹林,向外走去。

“你何時率軍北上?”王衍問道:“第一批軍械已經送抵。數日後還有一筆錢帛,你領受後就來洛陽吧。若還有什麼難事,現在提出來,老夫幫你想辦法。”

“確實有一樁難事。”邵勳說道:“聽聞順陽內史空出來了?”

王衍看著他,久久不語。

這小子還真是打蛇隨棍上,有洞就鑽啊。

順陽國屬荊州,是順陽王司馬暢的封地,下轄八縣,太康十年(289)戶二萬餘。

經曆過戰亂,但也多了不少關西流民,十幾萬人口還是有的,甚至更多。

原來的順陽內史名劉璠,是前荊州都督劉弘之子。

山簡出鎮襄陽之後,但狂喝濫飲,不恤政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某次聽下麵人八卦,信以為真,於是表奏朝廷,說劉璠在順陽國頗有威望,當地士民有可能劫其為首領作亂。

朝廷一聽,這還了得,於是將劉璠召入洛陽,任越騎校尉——這是一個閒職。

“伱想讓誰當順陽內史?”王衍不和他兜圈子了,直接問道。

“梁令羊曼羊祖延。”

王衍沉思良久後,說道:“讓羊家一起使勁,儘逮著老夫用是吧?”

“好。”邵勳大喜。

羊氏、王氏一起使勁,弄一個太守級彆的官而已,把握還是很大的。

“何時率軍北上?”王衍自覺抓住了邵勳的把柄,問道。

邵勳果然被拿捏住了,說道:“最遲月底,錢糧到了就走。”

王衍歎了口氣,驅使邵勳這種人太費勁了。

好在邵勳也有分寸,討價還價到最後,不會真的談崩。

與老逼登談妥後,邵勳直接回了流華院,發號施令。

王闡、郝昌、樓權、樓褒、陳眕五將,率輔兵五千人北上廣成澤,十日內抵達。

這些輔兵本還有三四千人,接收了部分“勞改積極分子”之後,人數大增。

隨後,又整編了部分南下投奔而來的禁軍將士,人數達到了六千。

這次帶五千北上,可謂主力儘出,雖然他們的戰鬥力不咋地。

魯陽縣今年新添了一防府兵,現有兩防579人。

梁縣有三防,廣成澤兩防,總計七防府兵,共征調1200人北上,編組為長劍軍。

長劍軍的戰鬥力參差不齊,有人很厲害,有人一般,但整體還是可以的。

且隨著時間推移,整體戰鬥力會越來越強。

1200府兵各帶一名部曲,七月底之前至廣成澤集結。

銀槍軍本身就屯駐在梁縣及其周邊,隨時可以集結,故繼續操練,等待命令。

該軍現有十二幢,約7200人。

其中三千人掛靠在襄城郡,對外以郡兵的名義存在。也就是說,襄城郡每年提供十幾萬斛糧食負擔這支部隊,另外還需支付6000-9000匹絹的賞賜——如果襄城籌集不到這麼多絹帛,則用糧食折抵。

此番出征,原則上帶一至八幢4800人北上,其餘2400人留守。

牙門軍尚有4600餘人,就在梁縣。老規矩,還是帶三千人出征。

這樣一算,戰兵約有九千,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七月二十七日,邵勳收到了河東發來的消息:漢國楚王劉聰率軍自平陽南下,攻平北將軍曹武所部。

他知道,戰爭已進入倒計時,戰火隨時會燒到洛陽。

唔,臨走之前還有喜事。

盧氏剛剛聞著油煙味,直接奔出去嘔吐不止。

有過一次經驗的邵勳大喜,再考慮到盧氏的月經已經停了好一陣子,這事八九不離十了。

吐完的盧氏直接撲進了邵勳的懷裡,哭得淚眼朦朧。

她嫁給範陽王多年,結果愣是沒生下一男半女——當然,司馬虓也沒有任何後代。

可想而知,她背負了多大的壓力。

年過三十之後,夜深人靜之時,一個人的她應該也會絕望到哭泣吧。

哭完之後,她擦了擦眼淚,堅持著給邵勳做完飯。

“明日就要出征了,我送你去綠柳園,也好有個照顧。”邵勳撫摸著她的臉,說道。

盧氏乖巧地應了聲,手猶自放在小腹上,仿佛能感受到什麼一樣。

邵勳則有些後怕。

最近兩個多月,流華院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流“華”院,席子、被子經常浣洗。

時不時地,盧氏還會在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在月華下跳舞給他看。

這純粹是瞎搞啊,差點謀害了他的第二個孩子。

伺候邵勳吃完飯後,盧氏回到了房間,悉悉索索好一陣後,端出來一個大筐。

她一個人將筐搬到後院,拿鍬挖了個坑。

筐中有飾品、有裙服、有銅鏡,還有一些文房用具。

盧氏一一拾起看過,然後再不留戀,將其埋掉。

司馬虓的最後一絲痕跡,大抵永遠消失了。

邵勳偷偷摸摸跟在後頭,目睹了整個過程,心下大喜。

見到盧氏埋完了東西,他又猥瑣地溜回了前院,裝作看書,但《春秋》都拿倒了。

好在盧氏心神激蕩,沒注意。

她直接依偎進了邵勳的懷裡,輕聲說道:“戰陣之上,莫要逞強。你身上的傷疤,我都數著,不能再有新的了。”

“好。”邵勳摸著盧氏的光潔的額頭,應道。

司馬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啊,倒是自己有點渣了。

七月二十八日,諸軍開始集結。

一時間,廣成澤外遊騎往返、刀槍森嚴,到處充斥著肅殺的味道。

戰爭機器,緩緩開動了。

一旦開動,就必須以血肉為養料供養,無論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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