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0章 最是倉皇辭廟日(1 / 1)

終宋 怪誕的表哥 1374 字 23天前

第1340章最是倉皇辭廟日

修長白晳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撚、一抹,泠泠的琴音便響起了。

撫琴的是個麵容皎好的白衣男子,氣質沉靜。

謝道清看著他,忽問道:“先生今年還未有三十歲吧?”

“學生是辛醜年生人,屬牛,二十又九矣。”

“如此說來,李瑕隻比先生大一歲。”謝道清低聲喃喃道:“卻已這般蠻橫霸道。”

汪元量不知這些,一邊撫琴,一邊開口唱起詞來。

“一片風流,今夕與誰同樂。”

“月台花館,慨塵埃漠漠。”

“豪華蕩儘,隻有青山如洛。”

“錢塘依舊,潮生潮落……”

他沒有掩飾這亡國之際的惆悵。

謝道清為這詞曲觸動,須臾便紅了眼眶。

她閉上眼,仿佛看到了這臨安宮闕荒蕪。更無情的卻是錢塘江,在自己離去之後,依舊潮生潮落,不知離愁。

正沉浸在哀思之中,偏連這最後的清靜也要被人打破。

“太後。”有內侍匆匆趕來,稟道:“諸公回來了。”

琴聲戛然而止。

謝道清回過神來,搖手道:“容老身聽完這一曲,可好?”

她堂堂太後,用的卻已是種類似於乞求的語氣。

“這……諸公已在前殿候見,像是十分著急。”

“唉,擺駕吧。”

謝道清歎息著起身,往外走去。

她恨自己為何不早些死了,免受這樣投降的屈辱、亡國的罵名,偏又留戀這塵世。

走了幾步,忽聽得身後琴音又起。

汪元量那帶著悲意的動聽歌聲傳了過來。

“玉梅消瘦,恨東皇命薄。”

“昭君淚流,手撚琵琶弦索。”

“離愁聊寄,畫樓哀角……”

謝道清屢屢回首,心知這恐怕是自己最後一次聽他唱詞了。

可惜鳳輦已被抬起,去往選德殿。

殿上,去往皋亭山議事的諸臣全都回來了,表情各有不同。

吳堅神態疏離,家鉉翁麵露悲色,劉祒目光茫然,唯聞雲孫十分認真而鄭重,一板一眼地稟報著諸多大小事宜。

“太後與官家出城之後,高元帥會派人來解散所有朝廷征召來的義兵,依名冊發還回鄉。其後,他會在臨安設兩浙安撫司,派文官入城安撫百姓、清點錢糧……”

“夠了!”

謝道清忽然哭喊著,打斷了聞雲孫的話,大罵道:“向你問計時一句話沒有,如今降了卻有許多話說?!”

聞雲孫抬起頭,卻也已是雙眼通紅。

他沒為自己解釋什麼,而是應道:“太後為生黎百姓計,不願遷避。而今臣所議之事,正為太後之所顧念。”

謝道清嘴唇張翕了兩下,沒發出聲音。

她似乎暗罵了聞雲孫兩句。

聞雲孫自是聽不到,低下頭,繼續說起來。

“朝廷所要做的是,配合唐軍招降天下各路尚未被攻克的州郡,並發告天下,大宋已歸順,再舉旗相扛者,皆為逆賊。其後幾日,唐軍將分兵屯駐要害之地,並派人接替陵園守軍,防盜賊破壞曆代陵墓……”

“皇子若在溫州舉事又如何?”

“高元帥似不在意,稱官家出降便代表天下一統,他會帶官家回開封覲見,以示太平。”

聞雲孫沒說哪些事是他據理力爭來的,始終是平靜克製的語氣。

謝道清越聽越悲,再次打斷,問道:“官家何日出降?”

“就在明日。”

次日,聞雲孫再次見到了趙禥。

經過了禦醫的日夜照料,趙禥似乎恢複了一些神誌,大部分時候已不再發癲,隻是躺在那斜眼看著人。

越被這樣斜眼看著,聞雲孫越發感到悲涼。

有宦官上前,為趙禥解下了發簪,將他的頭發完全披下來,又除掉了他身上的闌袍。

“脫……嘿嘿……脫衣了,美人呢……”

這句話忽然有些刺痛聞雲孫。

他心底有些執念終於是開始鬆動了。

於是默默跟在趙禥身後、百官之首的位置,一路出城。

隊伍很長,每個人都披著頭發,隻穿中衣,才出宮門便有人開始泣淚。

就是在這種氣氛中,隊伍緩緩穿過了臨安城,由北麵艮山門出城。

前方,看到的是整齊的軍陣,殺氣震天,與宋廷這些俘虜一相比,頗有種“殺雞焉用牛刀”的感覺。

本就泣淚不止的降人們更是害怕,尤其是趙禥那數不清的的妃嬪美人哭聲淒切,教人斷腸。

……

抱著琴走在宮廷供奉的隊伍裡的汪元量抬起頭,努力止住淚水。

眼前的一切都觸動著他柔軟的心。

他想要再填首詞,可此情此景,已沒有一首舊詞能完全表達這種哀切。

於是,當身前的人停下腳步,汪元量跪倒在地,放下琴,撫弦,悲聲唱了起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

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周圍的琴師都熟悉。

難免便有人跟著唱。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乾戈?”

曲詞聲傳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謝道清肩膀一抖,連忙抹淚,淚水卻還是不住地落在土地上。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她想到李煜投降之後,境遇並不好……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彆離歌,垂淚對宮娥。”

此情此景,正如李煜回憶之中,大宋滅南唐之時。

忽然,場麵一靜。

所有人的曲詞、悲泣都停了下來,那是唐軍統帥已經到了,向這邊走了過來,最後站在了宋廷君臣的麵前,以淡漠的語氣說了一句。

是對他們的悲傷的回應。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

亳州,李瑕留在牆上的血書還在。

一開始是作為證據被保全下來,後來整個宅子都被張家買作產業。待到兩年多以前唐軍攻下亳州,它卻成了禦筆。

血跡已經模糊,筆跡也很難看,筆鋒中卻透著淩厲。

在趙宋朝廷投降的一個月之後,宋室宗親與百官恰行到亳州,離開封已經很近了。

高長壽帶著聞雲孫走過小巷,走進了這間廢置的凶宅。

“前些天帶宋瑞看了我大唐如何治理兩淮,今日帶你看看,當年陛下北上時留下的痕跡……”

聞雲孫目光看去,隻見高長壽指點了屋子各處,說著這裡死了一個蒙人、那裡又死了一個。

從殺人、到滅宋代興,再看牆上那“尋常事”三個字,讓人能感受到一種近乎冷漠的決然。

他卻還是問道:“高元帥想讓我看什麼?”

“看陛下當年是在何等險境之下奮死掙抗,再決定抗蒙的同時還要反宋。”高長壽問道,“當年他們都是小卒,深入敵境,卻隻看到爾趙朝廷的爾虞我詐,值得賣命嗎?”

聞雲孫不答,反問道:“有筆墨嗎?”

“來人,給他筆墨。”

須臾,筆墨拿了上來。

聞雲孫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對麵的牆邊,伸手撫去了蜘蛛網與灰塵,提筆便寫起來。

“萬裡金甌失壯圖,袞衣顛倒落泥塗。”

“空流杜宇聲中血,半脫驪龍頷下須。”

“老去秋風吹我惡,夢回寒月照人孤……”

一首詩寫到這裡,高長壽微微搖頭,覺得一般。

俱是些傾訴苦難之語,有負狀元之名。

直到聞雲孫寫了最後一句,他才覺眼前一亮。

“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

一句“千年成敗俱塵土”終於與那“今朝亦是尋常事”有了同等意境,但不知聞雲孫認為如何才算大丈夫?

高長壽正想詢問,聞雲孫卻已拋下筆,長出一口悶氣,自轉身出去,顯然不願多言。

此事或許唯有到了開封才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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