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7章軟骨
“下遊是哪個的船堵著?!讓他們讓開!”
“將軍,他們的統領不知道去哪了,船上隻有士卒。”
事到如今,夏貴那“大宋已享國三百一十年”的論調已讓劉師勇失去了戰勝的信心。
今日這一戰還沒開始竟然就已經敗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儘快撤離。
然而,諸路宋軍敗逃的速度實在太快,轉眼間他們這些逃得慢的已經落在了最後。
主帥指揮混亂,導致士卒更加混亂,江麵上船隻擁堵,擠得水泄不通。
劉師勇轉頭看去,隻見那些士卒、船工、民夫得不到命令,正在如螞蟻一般慌張亂竄。
有水性好的乾脆跳入長江,往岸邊遊去。
甚至於碼頭上已有勞役開始哄搶輜重。
才從椿月軒赴宴歸來,馬上置身於這樣的戰場,他感到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久前還聽著那些俏麗小婢的柔聲細語,此時卻要身披重甲來回奔波、與一群粗莽惡漢竭聲大喊。
雖隻有半日,卻已足夠讓人體會到溫柔鄉是英雄塚。
有一瞬間,因為實在不想再戰,劉師勇腦中想過乾脆投降算了。
其後蘇劉義的戰船從眼前駛過,給了他一些激勵。
終究還是有人能在大宋的歌舞升平之中維持著誌氣……但若是眾人皆醉,獨醒之人便顯得格格不入了。
“劉將軍!”
前方有小船上的士卒揮著旗幟,衝劉師勇大喊起來。
“劉將軍,走不掉了。蘇將軍來阻叛軍,請劉將軍儘快疏散下遊船隻。”
“阻不住了……”
劉師勇還想說話,隻聽得“嘭”的一聲,腳下的戰船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卻是砲石砸落在了旁邊的船隻上,一時間江麵上滿是驚呼與慘叫聲。
劉師勇不由大驚,暗道叛軍居然還有載著砲車的大船。
抬頭看去,卻見上遊的江麵上肉眼可見之處還是宋軍的旗幟。
那砲石是哪裡來的?
“嘭!”
又是一枚砲石轟然砸下,砸中了前麵的一艘船,木頭斷裂聲響,水花濺得很高,潑了劉師勇一身。
這次他看清楚了,且無比驚訝地發現,這砲石竟是從江陵城中拋出來的。
江陵城頭上,原本高揚的一杆宋旗已然落下了,隻有一根長竿上係著白色的布,飄揚在江風之中。
城頭上的降將投降了猶嫌不夠,竟立即反戈,以同袍的血來討好叛軍。
“降了!江陵降了!”
江麵上的士卒也留意到了江陵城的情形,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不再慌亂奔走,找到了真正的求生之路。
“我們也降,我們也降了!”
“投降。”
“投降……”
江陵城上不再拋射砲石。
劉師勇此時才意識到,那降將並不是要殺傷宋軍以討好叛軍,而是在提醒宋軍投降。
也包括提醒他。
於是,降不降這個問題正式被擺到了他麵前。
劉師勇有些猶豫,說來旁人或許不信,此時讓他難以拋舍的……確實是忠義之心。
他是武夫,沒讀過書。他的忠義不是讀書人那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綱常,而是覺得,自己從一個士卒升為都統,一輩子領著俸祿養活家口,就這麼降了,不該。
但局麵已不是他能把控的了,漫江都是“投降”的呼喊聲,周圍一個個的將領全都下令砍倒宋旗投降。
“將軍,降了吧。”
連他麾下的將士也在勸說。
劉師勇閉上眼想了一會,猶決斷不下。
“娘的,老子不害弟兄們的性命前程,想投降的自去投降!”
說罷,他自轉身走進艙房。
把艙房門一關,外麵的混亂與亂七八糟的事他全不管,哪怕船要沉了。
將頭盔解了,他拔出腰間的佩刀看了看,試著往脖子上架……餘光恰好瞥見了床邊擺著的幾壇子酒。
那是前些天賈似道送給他的,上好的瓊腴酒。
吞了兩口口水,劉師勇把刀一丟,往酒壇邊一坐,拎起酒壇拍開封泥就往嘴裡灌。
他素來好酒,此時想到的是就算殉國也不該浪費了這好酒,要上路也等喝痛快了。
一杯酒下肚,像是燒到了胃裡,身上有了熱氣,滿腔的憤鬱便發散了出來。
“今日老子是開了眼了。”
劉師勇喃喃著,回想著今日椿月樓的宴席、突如其來的戰敗、還有夏貴那句話……越來越醉。
待酒喝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拾起地上的刀,再次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眼前出現了一個人。
劉師勇瞪大了醉眼,問道:“你是叛軍?”
對方握著他的手,道:“何必呢?”
劉師勇哈哈大笑,把刀往脖子上劃去,眼前便黑了下來。
……
再睜開眼,眼前是一木梁,木梁上是灰色的瓦頂。
“陰曹地府與我家老屋還有點像。”
“劉將軍醒了。”
身邊有人說了一句,很快便聽得腳步聲,有人走過來,探頭看了一眼。
卻是朱禩孫。
“朱安撫使?”劉師勇不由驚訝,坐起身來,四下一看,道:“我們逃出來了?”
“劉將軍也是為國殉難過一次的人了啊。”朱禩孫歎道。
“什麼意思?”劉師勇看著朱禩孫的臉色,道:“你降了?”
“興亡有定數,天命非人力可抗……”
劉師勇不聽這些,問道:“獻江陵城投降的就是你?對,就是你!”
他已經想起來了,在椿月樓時得知叛軍來了,隻有朱禩孫沒有出城。
此時再回想昨日之事,卻隻讓人感到可笑。
朱禩孫在宴席上正氣凜然指責彆人勾結叛軍,接著,一道熱菜都還沒涼的工夫,就已經降了?
“你是很早就勾結李逆了?”劉師勇又問道。
朱禩孫搖了搖頭,道:“並非如此,我是看賈似道、夏貴敗退,局勢已不可挽回,方才做的決定。”
劉師勇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
“不僅是我。”朱禩孫繼續道:“楊鎮亦降了,且看夏貴之態度也是想投降的,隻是他官位太高,並非薑才可以招降的。”
“我不明白。”劉師勇道:“這樣……有什麼不同?我的弟兄們為朝廷戰死,結果你們還是一樣地當官?”
“不同了。”朱禩孫道:“天子不同,國製亦不同。如何說呢,便說楊鎮在宋之時富貴潑天,你且看他這些良田美宅還能剩下多少?”
“他是李逆的八拜之交。”
“聖明天子論功行賞,豈管一點私誼?往後風氣一新,世道會越來越太平。”
劉師勇聽得愕然,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有氣節的人。”
“比起個人氣節,生黎社稷更重要。”朱禩孫歎息了一聲,道:“我並非找借口。端平三年,我在成都,曾親眼見過蒙軍屠城,城中數十萬人,僅活了寥寥數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劉師勇默默聽著他說成都慘狀。
末了,朱禩孫道:“我不是怕死之人,但我更願意活著,看著世道變好。至於國號是什麼,皇帝姓什麼……在見過人間煉獄之後,已不那麼重要了。”
“你是想勸降我?”
“我惜劉將軍是英雄人物,想保劉將軍性命。”
因朱禩孫頗真誠地給劉師勇說了個故事,劉師勇沉默了一會之後,也真誠地開了口。
“我是廬州人,我很小的時候,蒙古人殺過來,我爹娘都被蒙古人殺了,是官兵救了我。我們淮兵都是好樣的……”
“今日不是蒙元攻過來。”朱禩孫道:“天子是李唐之後,本就是天下正統。”
“我知道。”劉師勇道:“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讓弟兄們降了,但我累受國恩……”
“將軍以戰功升遷,豈有虧欠趙氏之理?!”
朱禩孫忽然提高了音量,直切劉師勇不肯歸降的根源。
“反之是趙氏無能,屢為外敵所欺,累得生靈塗炭,此趙氏虧欠天下人之理。將軍已儘了全力,且為趙氏自刎過一次,還談何累受國恩?”
文官終究是口才好些的,一番話說得劉師勇默然無言。
“言儘於此,待會薑才便要來看你,他與你是半個老鄉,便聽他一句勸吧。”朱禩孫最後道:“留得有用之身,當思報效天下,而非隻報效趙姓君王。”
……
朱禩孫走後,又過了一會,薑才便匆匆趕來。
兩人都是淮西將領,原本便有交情。如今再次相見,幾句話之後立馬又熟絡起來。
薑才毫不客氣地在劉師勇肩上打了一拳,道:“我一看,江陵城裡一些無能官吏、酒囊飯袋都歸順了,反而是你竟還要為趙氏殉國,糊塗了不成?”
“當年你我一起打蒙軍,哪次想過要投降?”
“能一樣嗎?!”薑才喝道:“能一樣嗎?!”
劉師勇答不上來,隻好道:“那這麼說吧,不管誰打過來,先降的定是骨頭軟的。老子就不想當骨頭軟的。”
薑才登時發了火,抬手指著劉師勇,道:“我最早降了陛下,我骨頭軟是嗎?但就是我們這些骨頭軟的,如今驅胡虜於燕山,恢複中原,你服是不服?!”
“我不是這意思……雖說不是蒙元攻來,但我不願與某些軟骨頭混在一起,回頭哪能分得清。”
“為何要分清?”薑才道:“但凡歸順,那就隻管是好是孬。往後當官敢貪的便殺、打仗敢逃的也殺,隻要能教天下成了太平盛世,我管他遇到蒙元攻來降不降?”
說到這裡,薑才一拍胸脯,顯得有些傲氣與霸道。
劉師勇卻有些愣住了。
方才之所以這麼問,因為他分不清朱禩孫到底是為什麼降了,且還向他拋石頭。
他一會鄙視朱禩孫,一會又認為對方說得對。
但各種疑惑,全都被薑才這一個傲氣的表情打消了。
“對了,蘇劉義降了嗎?”
劉師勇接著便想到了這次在軍中他最佩服之人的處境。
“你們能說服我,能說服他嗎?他是進士出身。”
“還不知道。”薑才道:“我方才便是在勸他,希望能勸動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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