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4章不還
十一月十二日,大雪紛飛。
一隊車馬緩緩從唐河冰麵上駛過。
郝經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道:“戰場已經清理過了?”
負責護衛他的將領名叫黃俁,談吐不像是個粗人,應道:“唐軍之中多是南人,不耐嚴寒,大部分都躲在曲陽、行唐等幾個城池中。前夜駐紮在唐河岸邊的是張弘道從真定史家借調的兵力,沒多少人,一聽說主帥已經死了,很快就投降了。”
“這般說來,戰果並不大?”
“俘虜了兩千人,戰果亦不算小。”黃俁道:“聽張總帥說,主要是對唐軍士氣的打擊。再加上這天氣,他們水土不服,能死了速取保州的心思即可。”
郝經點了點頭,心裡有數。
車馬繼續前行,前方的荒野上少見到人煙,倒是每隔一段距離就能看到唐軍搭建的望塔。
黃俁於是派人上前喊上兩句。
“大元派使節求見大唐皇帝陛下!”
郝經下意識便問道:“但不知唐皇陛下喜歡外臣哪一首詩?”
他終於不敢再欺李瑕年輕。
郝經搖了搖頭,道:“我不信。”
“將軍還會用成語,不知高姓大名。”
“沿長江逆流而上,一重一重險關。沒有重兵不可能攻下,但若帶重兵……朕都想不到賈似道的大軍會在什麼時候分崩離析,而你們,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拿他來威脅朕?”
郝經忽然想到了賈似道,莫名擔心李瑕會也將他扣留。
李瑕似乎輕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隨手拿過一封折子看著,也不說話,由著郝經當說客。
“老夫聽聞,唐軍有一火器,聲如雷霆,所擊無不摧陷。未用於攻城耶?”
“為何?”
真定府城依舊,甚至比過往還多了些繁忙的樣子。
“臣才疏學淺,讓唐皇陛下見笑了。”
李瑕依舊沒反應。
殿前有人喊道:“召元使郝經覲見。”
郝經繼續道:“二則,我主已命令吐蕃出兵攻打唐國腹地,這隊使者是在燕王護送八思巴之前就已入蕃。試想,若非早有使者先行入蕃,我主如何敢讓燕王親往?”
李瑕的語氣,也難得帶了些不確定。
郝經還想再應,那唐軍校將已唰地一下放下了車簾。
“沒有必要你知道吧?大家都是漢人,能勸降就勸降,真遇到冥頑不靈的再殺殺殺!”
“你不信什麼?你不信朕得到的情報?很簡單,派個能臣過去就夠了。還是說你不信朕能擊敗這些吐蕃強盜。”
“朕的麾下,多的是文臣武將經曆過中原喪亂,他們眾誌成城,誓要恢複中華!”
說著,郝經盯著李瑕,希望能看到李瑕的眼睛,看清他是否故作鎮定。
他分不清李瑕是真的這麼想,還是故作強硬姿態。
“不急,一樁樁說。”李瑕道:“隻要吐蕃的強盜出不來,海都在西域鬨得再厲害,朕也不擔心。影響不到朕在甘肅的防禦。至於宋廷……”
“如今為何不?”
“理由都說完了?”
唯獨沒想到的是,李瑕句句都是先發製人,每句話都是帶著他在走,使他根本就無法找到自己說話的節奏。
郝經此時才發現,整個殿中竟隻有他與李瑕兩個人。
……
“但所謂欲速則不達,以唐皇眼下之實力,尚不到可一舉功成之機,何不待來日?”
“不知唐皇陛下可有意識到,今日唐軍與元軍對峙之地,正是宋、遼之交界?”
郝經又道:“外臣知道,唐皇為了北伐,也曾親至西域、南征宋國、北攻河套、遣使吐蕃。為的便是先安撫四隅,再收複中原。可惜唐皇沒有做好,或者說哪怕唐皇做得再好,一旦有獨霸天下之勢,各方依舊會蠢蠢欲動。歸根結底,在於實力猶不足。”
他對李瑕真的是聞名已久了,彼此之間的交集也很多,但此時初次見到本人,還是愕然了一下。
“朕信你。”李瑕道,“但告訴你,你看走眼了。”
郝經一愣。
“唐皇十年之間創此基業,偉哉。然而立國時短,終究是國力不足,這般興師動眾,不知錢糧用度還可支撐到幾時?”
龍興寺是隋開皇年間所建,趙匡胤征河東時駐蹕於此,又擴建了一番,規模宏大、氣勢磅礴,有大小殿宇十來間。
“食君之,忠君之事,儘臣節,何來羞字一說?”
“大元早已遣重兵駐於保州,唐皇不死心,以為憑借張弘道可在年前攻破保州城,可如今張弘道一死,唐河一戰唐軍大敗,士氣低落,加之大雪不停、糧草告罄,於唐皇而言,也該到了見好就收的時候了。”
郝經撫須笑道:“若怕死,老夫便不來了。”
郝經撫著長須,歎息一聲,道:“還有兩樁事,本不該說的。外臣可私下告訴唐皇。一則,我主已聯絡了海都,海都已答應與大元結盟,此人一心所求唯有自己的利益,眼看兀魯忽乃勢弱,立即便起了並吞伊犁河流域之心。”
“恰那多吉是闊端的女婿,勘陀孟迦是忽必烈南征大理時被完全收服的。吐蕃路遠,忽必烈的使節去年七月見到恰那多吉,之後又趕去見勘陀孟迦。去年十月,他們開始集結兵力,但在這個時候,恰那多吉死了。沒多久,便是賀蘭山之戰,忽必烈大敗。”
像是因為太不確定了,有些話李瑕並不敢說死,隻好又道:“最壞的情況,宋廷取了川蜀,又如何?朕從他們手裡搶過一次,再搶一次很難嗎?”
郝經等了一會,繼續道:“外臣粗略算過,以唐國舉國之力,打完賀蘭山之戰已是勉強,之後又貿然北上,實屬不智,隻怕此時國庫已然見底了吧?”
“出發!”
很快便有一隊騎兵從風雪之中出來。
隊伍遂繼續向南,往真定府而去。
李瑕見他還沒說完,目光又落回了折子上。
李瑕沒有回答,甚至沒有抬頭看郝經一眼。
“但對於唐軍的士氣卻是不小的打擊。”
“外臣慚愧,許是唐皇太自負了。”
懷著這種略略不安的心情,他步入殿間,俯身行禮之後抬頭看去,見到了李瑕。
“朕告訴你什麼是形勢!”李瑕喝道,“拋開最壞的結果不說,朕很驚訝賈似道敢西征,朕真的很驚訝,因為朕比你們更了解大宋朝廷。”
“罷了,不必將你那套托辭說出來汙朕的耳。”
為首的唐軍校將掀開車簾往裡看了一眼,大聲道:“郝先生是吧?!敢來求見我陛下,不怕死嗎?!”
郝經依舊搖頭,表示不信。
進城門的時候隊伍稍微等了一會兒,赫經特意下了馬車觀察著城牆,發現城牆上連一道刀劃的新痕都沒看到。
見麵的地點在龍興寺行宮。
“不會。”李瑕道:“朕告訴過他,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宋軍占據川蜀,遲早也能拿回來。宋軍畢竟不是像蒙虜一樣的強盜。”
“唐皇陛下應該已收到了南麵的消息了吧?”郝經道,“外臣不妨直言,宋廷已經約定出兵二十餘萬攻取川蜀。川蜀乃唐皇陛下之根基,不可不防啊。”
他本以為自己會被晾上幾日,被為難一番才能見到李瑕。
“到時,外臣必歸附。”
“不必多禮,朕一向很喜歡你的詩。”
“朕忙,你有話就一次說完。”
“哈哈,走狗還不配知道,等你投了我皇再告訴你不遲!”
郝經直接便感受到撲麵而來的威嚴。
“那就不說笑,朕讀過你不少詩。”李瑕道,“石郎作帝從珂敗,便割燕雲十六州。世宗恰得關南死,點檢陳橋作天子。漢兒不複見中原,當日禍基元在此。稱臣呼父古所無,萬古諸華有遺臭。”
他起身,走到了殿中,抬了抬手,像是不知道怎麼形容宋廷的腐朽。
“知道朕為何說最壞的結果嗎?”李瑕道:“這是決心。哪怕宋軍逆長江而上,攻克重重險關,夔州、萬州、忠州、涪州,一年兩年三年,朕也要先把燕京打下來。”
郝經道:“即便如此,想必唐軍也需花費大量的兵力、糧草,那這北伐,隻怕更難繼續下去了?”
“是嗎?”
“然而形勢比人強……”
“唐皇陛下似乎還沒意識到事態之嚴重。外臣有一句肺腑之言,外臣心裡,其實真希望看到唐皇有一統天下之日。”
“那朕為你補充幾點。”李瑕道:“一樁樁說吧,忽必烈是去年年初派真金前往吐蕃的,而在這之前,前年十月,朕還在宋境之時,他便派人去見了白蘭王恰那多吉,以及朵思麻首領勘陀孟迦,要求他們出兵攻打朕的腹地。”
他是當世大儒,今日也是有備而來。
“再說些你不知道的。”李瑕道:“恰那多吉死後,他的妻子,也就是闊端之女墨卡頓,聯絡了吐蕃首領公哥藏卜反對朕派去的八思巴,又聯盟了勘陀孟迦。今年三月,他們一共集結了三萬兵馬,想要趁著朕與忽必烈大戰之際出兵……不錯,賀蘭山之戰已過去半年了,他們才打算出兵,好好燒殺搶擄一番。”
“外臣句句肺腑,請陛下明辨。”
“自然是朕殺人時題在牆上那一首。”
依舊得不到回應。
郝經張了張嘴,有些迷茫。
“外臣……”
郝經氣勢一滯,停了一會,道:“那是因為你們沒有經曆過中原喪亂!”
“因為蒙元是異族,因為朕壓根就不信你那套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
頗為生硬的一句話,郝經終於開始說他想要說的問題。
此時已經能進城,郝經搖頭笑了笑,進入城中,發現真定府城中竟還有百姓在走動,若不是來往兵馬眾多,仿佛太平時節光景。
彼時正是傍晚,遠遠傳來了鐘聲。
李瑕終於看了郝經一眼,問道:“說完了?”
但看不到。
“賈似道居然敢離開臨安。連朕都算不清楚在他身後有多少人想要搶他的位置、取他的性命。就那種黨爭不停,內鬥不斷的朝廷,他居然敢離開朝廷西征?”
“哈哈哈,你當忽必烈是君,人當你是狗!”
“唐皇陛下,天已然入冬了。”
郝經又是一滯。
郝經道:“若讓外臣猜,張弘道已聽說了夔門失守之事,因此他亂了分寸,太急於求成了。”
一首詩念罷,他抬手指了指郝經,又道:“你是個讀史的,看你詩文也非不明事理之人,緣何給胡虜為走狗?”
也沒有點火爐,到處漏風,冷得厲害。
“不待。”
“唐皇猶不足取天下,而中原百姓不可無人牧守。”
李瑕終於反問道:“若有十年生息,朕再北伐,你降朕嗎?”
不想,到了驛館,僅等了半日,李瑕便已答應見他。
“那為蒙虜當說客,你羞嗎?!”
這樣氣度不凡的漢家天子,確實是他曾經一直在盼的,忽然見到,竟有種夢境成真的感受……唯獨還太年輕了些。
“但你們的軍心就是亂了,張弘道急了,所以死了。”
“嗯?”李瑕反問道:“誰告訴你張弘道死了?”
郝經如遭電擊,張了張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李瑕已走近了他,道:“朕北伐,不破燕京誓不還。這句話絕不是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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