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4章勸降
凡蒙元官職遷擢兩秩以下者,皆由張弘道定奪,什麼意思呢?
比如史家守著真定府的四子史杞如今官至正四品的“參議中書省事”,而張弘道則可以承諾給史杞一個正三品的新唐官職。
當然,不可能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優待,顯然會依據其實力、才能、人品等因素,張弘道進行酌情任用。
真正到了施行的時候,隻怕能官升兩秩的人一隻手數得過來。
至於世襲地方軍民之權這種世侯的核心權力,依舊是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相比起蒙古那時候的招降條件,說來還是嚴苛。
但李瑕一向就是這麼嚴苛,這才長年沒能吸引到北麵世侯的歸附。
多年以來受著這種政策的弊端,現在,隻稍稍鬆了一點口子,便能讓北人感受到這是李瑕難得大方的時候。
至少史杠是這麼想的。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隻要與張弘道打點好關係,一到真定府,該有多少人會擁上來巴結他。
至於張弘道,聞言反而皺起了眉頭,接過李瑕的親筆信細看起來。
他想到的是,李瑕之所以放權,必然是形勢有了變化,且是不太好的消息。
果然,信上說的便是張弘範已整合好河套兵馬,將要回援河北之事。
張弘道舔了舔嘴唇,沒來由感到一絲煩躁。
他有點怕了。
怕對上自己的九弟又要輸……
“五郎?”
“張帥?”
再回過神來,隻見史杠正用灼灼的目光看著自己,親近之間帶著些奉承之色。
這眼神倒是讓張弘道自信了不少。
他踱了兩步,手扶著牆垛,望向了南麵的孟津渡碼頭。
後續的兵馬、輜重過河還需要幾日光景,而北麵的敵人顯然也在搶時間。
“我親自去一趟沁陽。”張弘道忽然這般應道。
董文用馬上便會過意來,問道:“大帥想去招降鄭鼎?但親自去是否太冒險了?”
“不會。”張弘道已恢複了果決之色,“與其等大軍壓境脅迫他,不如現在以誠相勸,免得到時山西兵馬已穿過太行陘。”
“那小心行事,多帶人手。”
張弘道點點頭,招呼了史杠,道:“你隨我走一趟。”
寥寥數十騎向北而行。
“了解沁陽鄭家嗎?”
“哈,那種小世侯。”史杠朗笑了一聲,道:“金末時,鄭皋聚集鄉眾自保,金國於是拉攏他,提擢他為兵馬提控,後來進階忠昌軍節度同知。蒙軍南下,他投降了木華黎,被任為忠昌軍節度使。”
“嗯,鄭皋死的時候,我大概十七八歲,代我父親來吊唁過。”張弘道淡淡道:“記得是鄭皋的兒子鄭鼎襲位,任沁陽萬戶府萬戶、武衛親軍都指揮使。”
“聽起來顯赫。”史杠道,“不過據一小小的沁陽。”
張弘道沒再說話,手在馬鞍上輕輕拍著,考慮著。
李瑕是放權給他了不假,這代表的是信任。而他也不可能允諾鄭鼎繼續任什麼沁陽萬戶府萬戶。
也隻有在大蒙古國才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官職,一個個國中之國。
在今日之大唐,奪掉兵權以後,鄭鼎至多就是一個“知沁陽縣”。
一個下縣的知縣,就是官升兩秩了,也不過一從七品的承議郎、雲騎尉。
讓張弘道為難的就是該怎麼對一個沁陽萬戶說“我要奪掉你的兵權,遷擢你為承議郎……”
大軍壓境的時候還好說,這般登門勸降,把握便低了不少。
尤其以他自己的性格,做實事可以,嘴皮子的功夫卻不太好。
否則當年也不會一刀直接殺了額日敦巴日,也許可以想想該怎麼糊弄過去。
畢竟不是王蕘那種大嘴。
“史杠。”
張弘道想了一會之後,忽道:“由你來勸降鄭鼎。”
史杠愣了愣,不由大喜。
“大帥放心,不過說服一鄉巴佬。”
……
作為獨鎮一方的軍民總管,鄭鼎絕不是什麼鄉巴佬。
拋開實力不談,他與史天澤、張柔一樣,都是保護鄉鄰,致力恢複中原生機的漢臣。
他疏導汾水,溉民田千餘頃,每逢災年,他親自進入民居,撫慰傷殘,賑濟糧草布匹。
總而言之,在鄭家的治理下,沁陽一帶漸漸在三十年間重新有了些許煙火氣。
進入沁陽地界之後,沿官道而行,可看到路邊成片的青綠色麥田。
張弘道看著這麥田,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前方遠遠地已能看到縣城。
忽然,有馬蹄聲傳來,不一會兒,兩百餘騎趕到,張弓列陣。
“來者何人?敢入我沁陽境內!”
史杠一聽便冷笑了一聲,自語道:“還‘來者何人’,明知故問。虛張聲勢的草包。”
他向張弘道一拱手,驅馬上前。
“大唐奉天討逆北伐軍北路元帥張弘道,特來與鄭鼎一見。”
對麵的元兵雖拉著弓,卻未放箭,容史杠到了近前。
他們顯然早便知道來的是張弘道。
然而,陣列中卻響起一聲頗為詫異的呼喚。
“史三郎?!柔明兄?!”
那些騎兵們的陣型分開,一名將領策馬而出。
史杠定眼看去,見此人不過十七八歲模樣,一身鮮亮的盔甲,看著細皮嫩肉的。倒是確實有幾分麵熟。
“柔明兄可還記得小弟?鄭製宜,字守誌。你我在燕京時曾聚過五次。”
史杠這才想起來,驚訝於自己與鄭製宜竟有聚過五次這麼多,也難為對方記得清楚。
他慣是能應付這種場麵,語氣愈發傲慢。
“原來你已經回來了,原不是在忽必烈身邊為質子嗎?”
鄭製宜一愣,因史杠直呼忽必烈之名而有些駭然。
史杠卻已招了招手,輕笑道:“愣著做什麼?還不過來扶為兄下馬?”
……
那邊張弘道一行人猶駐馬而立,遠遠看著這一幕。
“五郎。”沈開放下望筒,道:“史杠這般輕慢,無妨嗎?”
“由他去張狂。若陳述利弊由鄭家清醒地判斷,反而要反複考慮、提諸多條件,倒不如讓史杠拿氣焰去壓。”
張弘道麵色深沉,末了,還補了一句。
“人對權勢仰慕,有時能讓他們盲從。”
沈開隻覺高深莫測,不由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史杠才回來。
“那是鄭鼎的兒子鄭製宜,我主動與他說的,入城與鄭鼎談,如何?”
“鄭製宜?因地製宜,倒是個好名字……”
沁陽縣。
身披盔甲站在城頭的鄭鼎聽著鄭製宜派回的親兵說了幾句話。
“張五郎、史三郎是以故交的身份前來拜會,隻敘私宜,不論國事。”
話雖如此,其中的意思大家卻也都明白。
鄭鼎思忖片刻,道:“回府接待吧。”
他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卸下盔甲,換上了一身布衣。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衣衽是向右掩的。
很快有下人來報,鄭製宜帶著張弘道、史杠到了。
鄭鼎雖說做好了招待的準備,卻沒想到他們真敢進城,不由佩服其膽色。
此時他若一聲令下,大可斬下此二人的首級,向忽必烈報功。
然而,鄭鼎卻隻是調整了一下表情,用手指在嘴角擠出一絲笑意,大步迎了出去。
鄭家大堂格局很漂亮,古樸中透著雅致,匾額上書的是“嘉澤”二字。
鄭鼎朗笑著迎了上去,他年紀雖大,但口呼張弘道、史杠的名號,卻是與他們同輩論交。
鄭製宜的輩分當時便降了一輩。
主客落座,捧茶寒暄了幾句,鄭鼎便猶豫著開口想提出一點點招降的條件。
他要求也不高,鄭家久在沁陽,往後能繼續世代守著這一方山水、一方百姓也便可以了。
今日若隻是張弘道在,他定然是嚴詞拒絕的,之後則會一本正經地陳述利害……
“嗬,什麼東西?”
然而,史杠已冷笑了一聲,語態輕蔑,又道:“順天張氏、真定史氏、槁城董氏歸順大唐都不曾這般提條件,沁陽鄭氏好大的排場。”
張弘道從來不會這麼說,他從不以自己代表順天張氏。
長久以來,就連在他自己心裡,張六郎、張九郎才是順天張氏的繼承者。
此時史杠一說,鄭鼎即變了臉色。
“柔明兄……叔父言重了。”鄭製宜尷尬笑著,連忙出來解圍。
史杠卻已倏地站起身來,道:“倒是我的不是了,顧著與你的義氣情份,求著五郎親自來一趟,保你族中老小,未想到你們比伯顏還了得,想要以這點鄉兵獨抗王師。”
“不敢,不敢。家父不過是想要提些……”
“提些條件?忽必烈尚且要奪世侯之權,連我史家尚且不敢提世代鎮守一方,你們也提得出來?”
史杠顯然是懂得仗勢欺人的,聲音不大,語氣卻是囂張。
“我告訴你們,如今王師橫掃六合,昔日助胡虜為虐之家,能保全闔族性命、能為鄉紳富戶者,且偷著樂吧。”
鄭鼎目光看去,正對上史杠的眼神。
他看得出來,史杠不是在恫嚇他,而是打心眼裡就沒把他這沁陽萬戶當一回事。
比起看不到的兵勢,這種輕蔑更快地打掉了他心裡的底氣。
這日傍晚,沁陽城頭上的大旗緩緩降下,城門大開。
張弘道策馬而出,又回望了一眼。
“史杠還是懂這些小世侯的。”
“在末將看來,是五郎用人有方。”沈開策馬上前,玩笑道:“五郎便沒讓末將來勸說鄭鼎。”
張弘道便笑了笑,道:“你沒那種底氣。”
“沒有長年累月的富貴,誰能有史三郎的張揚。”沈開笑道,“但在末將看來,五郎內蘊於心,沉穩有度,比他們都要本事。”
“也許吧。”
“真的,九郎不過是更擅長些詩詞,好與人打好交道,因此總得人誇讚。真為家族、百姓做事,五郎才是真出力的。”
“莫說胡話了,走吧,儘快回孟州調兵,從此處到保州,要下的城池還多。”
他們都很清楚,拿下沁陽,由此北上,會有越來越多的城池望風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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