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4章拖累
漫天黃沙。
行進的隊伍中,不時有人倒了下去。
同伴已無力將他們的遺體帶回家鄉,甚至無力掩埋,隻能放任他們在沙漠裡乾涸。
楊奔已經行軍到了沙漠的中心。
因為在外圍的綠洲駐紮沒能發現董文炳,他嚴刑審問了幾個俘虜的奧魯,終於得到了線索。
“騰格裡沙漠裡有個查拉湖,是一片大綠洲,容得下一萬人在那裡休養,恢複體力和馬力,還能打獵補充食物。”
當發現了這些,楊奔就算是不想要立功,也決定必須繼續追擊董文炳了。
因為董文炳已經拚了命。
放著這樣一支元軍留駐在隨時可能殺入甘肅的地方,他不放心,務必要殲滅他們。
一片雲遮住了烈日,讓人終於感到沒那麼曬了。
然而,僅僅又走了幾步之後,楊奔忽然停下腳步,也抬起手止住身後的士卒。
但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霍去病不是那麼好當的。
他發現自己可能迷路了……
沙漠南端。
“大帥,救回燕王了!”
隔得還有老遠,董文炳翻身下馬,踩著黃沙迎向了真金。
隻在這兩個月裡,他的頭發已完全白了,而臉卻被曬得如黑炭一般,臉上溝壑叢生,顯得那樣憔悴。
真金也已被扶下了馬背,腿雖然受傷了,但還是努力站起來。
他會是一個賢明的儲君,足夠禮賢下士,此時便是在給董文炳予以足夠的尊敬。
董文炳又快走了幾步,餘光已瞥見了他的兩個兒子,並在一瞬間就發現兩個兒子都受了傷。
董士元、董士選,兩人都是文武雙全,出類拔萃。
董士元作戰勇猛,而董士選從小就在軍中長大,白天治武事,夜晚讀書不輟,以勤勉多智著稱。
兩人都是董文炳的驕傲。
但此時他沒看他們,也沒來得及問他們傷得重不重。
董文炳上前,當先向真金行了一禮。
“老臣救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不等他說完,真金已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慟哭不已。
“董公,我沒能將差事辦好,父皇必然會雷霆大怒,我如此不孝,妄為人子……”
“燕王以孝著稱,陛下會原諒燕王的。”
董文炳看著眼前這彬彬有禮的年輕人,也是老淚縱橫。
真金看了董士元、董士選一眼,道:“為了我,而連累董公兩位郎君受了傷,我好生慚愧。”
透過他的眼神,董文炳能夠感受到他的真誠,心道,諸公為大元朝培養了一個好儲君,孝順、寬仁、賢明,且能體諒臣下。
至於差事能不能辦好,那是蒙古舊族看中的東西。
大元若真正行漢法了,豈需要儲君立下功勞?古往今來,幾位皇子是靠立功當上太子的?
“殿下不必如此。”董文炳歎道,“老臣這便帶殿下回去。”
真金本可以依禮勉勵幾句。
然而,他卻是嚅了嚅嘴,之後歎息道:“希望我不會是董公的拖累。”
董文炳一愣,很明顯地感覺到了燕王像是心氣被磨沒了。
當然,剛受了挫折,有些低落是難免的,想必慢慢就能恢複過來……
站在一邊的董士選瞥了真金一眼。
其實,真金若不說,董士選隻覺得自己拚命救回燕王是理所應當。反而是真金以那低落的語氣一說,董士選忽然覺得他有些軟弱了。
次日夜裡,隊伍已進了沙漠,真金聽說為了救自己而在沙漠中損失了三千餘人,不由再次泣不成聲。
“殿下認為我們這些人奮不顧身,不值嗎?”董士選走進真金的帳篷送藥時,忍不住這般問道。
真金一愣,驀地又想到了那日嚴雲雲的譏諷。
他的肩膀不由就縮了起來。
恰恰是因為覺得她說的對,才讓他感到沮喪。
其實他曾不止一次聽到忽必烈與人說過“真金這孩子就是太軟弱了”,這些,都讓他找不到信心。
董士選沒等到回答,卻看到了真金體態的變化,又問道:“殿下往後繼位,要行漢法、圖大治,予天下人太平盛世。殿下隻需有信心做到這些,又何必擔心成為拖累?”
他這一句話,本是想要安慰真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真金隻是愣了愣,之後,回避過了董士選的目光。
腦子裡又想到了嚴雲雲那句話。
——“你是北方士人虛妄誌向的寄托,可你柔弱的肩膀擔不起……”
疲憊感由此湧上來,真金忽然感到很累。
還要回到開平去見父皇,還要麵對老師們的詢問。
想到因為自己辦砸了差事,年邁的姚樞、竇默、許衡等人露出的失落眼神,他便感到不知如何麵對。
被點透了之後,他才明白,原來被太多人寄予厚望,是這麼累、這麼累的一件事。
董士選回到帳中,掀開纏在腰上的紗布。
血已經乾了,混著沙土,掀開時牽動傷口,一陣劇痛。
他痛得齜牙咧嘴,低頭看去,那抹了傷藥的傷口還是潰爛了。
想到今夜真金一句話不回的樣子,想到父親滿頭的白發,再想到這兩月間在沙漠裡死去的一個個袍澤……董士選似笑了笑,滿臉都是苦意。
“該是……男兒到死心如鐵。”
但到了次日行軍,董士選卻又是麵沉如水,沒在父兄麵前表露出被傷病折磨的樣子。
他們艱難地走過沙漠,每日都有傷兵死去,活著的士卒殺掉受傷的馬匹取血。
就這樣,走到了第七日,終於再次望到了查拉湖。
“大帥!找到了……”
士卒們歡呼著,向前方的綠洲奔去。
就連董士選也不由加快腳步,迫不及待地想找到清水洗一洗傷口。
走著走著,腹上的傷口還在作痛,他忽然感受到了不對。
“父親……不對!”
董士選大喝道:“我們留下的人馬沒有出來接應……”
“嗖嗖嗖……”
話音未落,綠洲的樹叢裡忽然站起許多唐軍,對著元軍放弩。
奔在最前麵元軍登時倒在地上。
在沙漠行軍,他們都沒有披甲,甚至還打著赤膊。
弩箭射穿這些沒穿衣服的身體,使元軍顯得異常脆弱。
這是一場以逸擊勞的戰鬥,極為不公平。
然而,董文炳已經不可能下令撤退了,眼前是方圓百餘裡之內唯一的綠洲。
“披甲!迎敵!”
元軍吹響了號角,拖著疲倦的身子試圖從唐軍手中搶回綠洲。
而體力充沛的唐軍卻已從綠洲中殺出來,趁著元軍還沒準備妥當,儘可能地射殺。
赤膊的屍體不斷倒下,血不停滲進沙中……
“隨我殺過去!”
董士選已經沒有辦法指揮士卒了,他隻能翻身上馬,驅著不情不願的瘦馬踏著黃沙衝進綠洲。
隻有在第一時間占據到綠洲裡,才有擊敗唐軍的可能。
他看得出來,唐軍人數並不算多,隻有一千餘人。
然而,腹上的傷口已經迸裂了。
策馬奔馳的時候,他甚至感覺腸子是不是要流出來了。
“嘭!”
瘦馬沒能被控製住,撞在一個唐軍士卒身上,董士選已摔倒在地,又是“嘭”的一聲大聲。
以他的馬術,本不應該犯這樣的失誤。
但在沙漠裡跋涉太久,又受了傷而得不到補給,他早已經是筋疲力儘。
“殺虜啊!”
身邊響起了唐軍的呼喝聲,董士選心中大怒。
他不是虜。
他姓董,名士選,字舜卿。平生以忠義自許,治軍廉潔,好讀《易經》,品性淡然,以禮法治家。
他有匡扶天下之誌,怎麼會是胡虜呢?
帶著這種憤怒,董士選支撐著站起身來,伸手去拾自己的刀。
“噗。”
有唐軍校將上前,一刀捅進了董士選的脖子,血順著刀尖流下,無情地帶走了他的性命。
黑暗漸漸湧上來,董士選又想到了那夜向真金問話時真金的表態。
這一刻,他倒不再去想值得或不值得這個問題。
心想,那個儲君真的什麼都好,就是不夠強,不然這一戰不該這麼打的……
“二弟!”
元軍後方的陣列中,董士元怒喝一聲,指揮著士卒殺上前。
真金看著這一幕,腦子裡卻有兩個字浮了上來。
“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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