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道拜見陛下。”
一來一返兩年多的光景,這兩年彆人老了許多,郝修陽竟反而顯得年輕了一些,臉色紅瀾,長須打理得整齊漂亮,全然不同於當年邋遢道人的形象。
“免禮。”
李瑕幾乎想問問郝修陽是否會什麼滋陰補陽的道法,但想到最早見到這老道士時對方那潦倒落魄的模樣,便明白讓其春光煥發的不是什麼道法,而是王權富貴。
說來,在宗教方麵李瑕與忽必烈是一種人。
忽必烈什麼都信,其實就是什麼都不信;李瑕現在是什麼都不信,但為了疆域,也可以什麼都信。
而這些,郝修陽也明白,比如忽必烈為何漸漸傾向於佛教?因為利益,因為全真教能帶來的利益不如吐蕃的喇嘛了。
那麼,他隻要融合佛教、說服吐蕃,忽必烈能給八思巴的,李瑕也能給他,甚至更多。
為李瑕維持住疆域,是讓宗門長久安穩的最好辦法。
郝修陽這些野心是明擺出來的。
李瑕也知道並願意實現他的野心,隨手遞了一封詔書過去,道:“封號給你了,玄門正宗輔化明德真人,喟瑟去吧。”
“多謝陛下。”
郝修陽不懂“喟瑟”為何意,雙手捧過那詔書,神情一派雲淡風輕。
“貧道不負陛下重托,吐蕃一行已大有所獲。”
“是嗎?老道長坐下說吧。請道長去吐蕃說服喇嘛,朕本不認為此事會成。”
“陛下見笑了。”郝修陽一本正經,道:“薩迦班智達與闊端涼州會盟,又豈是因為闊端精通佛法?貧道才疏學淺,但至少比闊端更懂佛法。”
“彆在朕麵前故作高深。”
李瑕抬手一指,戳破郝修陽的道貌岸然。
郝修陽便笑,顯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老道士說真的。回想全真教在佛道辯論大會上輸給了那群禿驢,著實是丟了天下道門的顏麵。”
“哦?老道長說的大有所獲,是在佛法上辯贏了?”
“不。”郝修陽大言不慚,道:“老道辯不嬴,但能以國力收服吐蕃。”
“說正事吧。”
“是,吐蕃自唐末以來,已分崩、衰弱,形成各個部落。其中最大的勢力便是昆氏家族。”
“昆氏家族?”
“昆氏家族最早可追溯到藏王赤鬆德讚。”郝修陽了解李瑕,道:“陛下恐不知赤鬆德讚,但想必知道鬆讚乾布?”
“嗯。”
“鬆讚乾布是吐蕃第三十三任讚普,赤鬆德讚則是第三十七任。這兩任君王都被蕃人尊為‘吐蕃三大法王’之一,極為崇佛……”
李瑕聽了一會,總算是明白了,這昆氏家族實行政教合一,集寺主、家族宗主、教派大法師於一身,世襲相傳,是吐蕃最大的勢力。
“昆氏家族居住於薩迦,創建了薩迦寺,如今的宗主是八思巴,他為忽必烈灌頂如今還在開平。此人老道往後再說,老道此去薩迦,見到的是其弟恰那多吉……”…
郝修陽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末了,道:“恰那多吉隻要一答應,吐蕃即歸大唐治下。”
說著,他提筆在地圖上劃了一個圈,把吐蕃圈進了疆域。
對於一個君王而言,這畫麵著實叫人心動。
“條件呢?”
“陛下可看過《薩迦班智達致蕃人書》?”
李瑕點了點頭,問道:“就這麼簡單?”
“隻要陛下尊重蕃人之信仰,願弘揚佛法,籌建寺廟,允許他們在歸順之後由當地人擔任官職,保吐蕃安居樂業賞賜不少於元廷所賜。”
李瑕忽眯了眯眼,問道:“老道長這是幫著吐蕃佛教,勸朕弘揚佛法?”
郝修陽神秘一笑,撫須道:“陛下可知全真教與這些和尚辯論時辯的是什麼?”
“不知。”
“《老子化胡經》,說是老子在天竺乘日精進入淨飯王妃淨妙腹中,出生後自號釋迦牟尼,創立了佛教,釋迦牟尼不過是老子的一個化身。”
李瑕對此不感興趣,隻是聽著。
郝修陽又問道:“陛下可知此說法最開始時除了道門還有何人宣揚?”
李瑕淡淡掃了郝修陽一眼。
這老道士心中一凜,不敢再故弄玄虛,老老實實地繼續說。
“八思巴與全真教辯論,辯的就是這《老子化胡經》,最終八思巴辯贏了全真教。好在當時正是蒙哥攻蜀之際,之後陛下掃蕩漢中、關中、隴西,切斷了吐蕃與蒙古的聯絡。薩迦之地暫時還沒有得到大辯論的結果。老道正可借機將結果扳回辯論之前,所謂……返璞歸真。”
“好一個返璞歸真。”
“老道敢請陛下賜吐蕃茶葉、瓷器、絲綢,以及大量經書。”郝修陽正了正衣冠雙手抱拳虎口相交,一揖,道:“老道必可為陛下收複吐蕃。”
“條件朕都允了。至於賞賜朕自會讓戶部擬個章程再談。”
郝修陽不由心想,長安城傳得有鼻子有眼戶部尚書要換人,莫耽誤了他這大事。
手指輕輕摩挲著,他其實有些擔憂,萬一八思巴回到吐蕃,是能讓他前功儘棄的。
這日在子午鎮見過了幾個心腹大臣之後,李瑕算是鬆了一口氣。
他雖然推算忽必烈沒有時間抽調主力來攻,但在宋境時畢竟不放心。如今卻可以確定,忽必烈要完全消彌汗位之爭帶來的影響、並從西域抽出手來,沒那麼快。
那麼,今年內修、外攘的調子大概就可以確定了。
內修方麵,除了高築牆、廣積糧之外,稱帝之初也該將官製確定下來以進行高效的治理,在人口基數不足的情況下,比治理效率也是趕超國力的另一條路子。
外攘方麵,多年無休止的征戰之後,必須休養一兩年了。若能效仿涼州會盟而收服吐蕃,自然對局勢極為有利,但隻怕沒那麼容易。
阿裡海牙見過董文炳之後,次日便點齊兵馬返回毫亳州。…
但才行到西輔鄭州,他卻是派出一個心腹,仔細吩咐了起來。
“你把這封信送到開平。”
那是一封回鶻蒙文寫成的信,這心腹得了差事,馬上便轉頭北向,直趨開平。依著阿裡海牙的叮囑,信是直接遞到了如今的中書左丞相忽都答兒手中。
忽都答兒是蒙古貴族出身,能拜相倒不是因為有多少才能或功績。
隻不過是忽必烈委派官職十分隨意,比如任張文謙為相也能將其派出去治水,任史天澤為相也能將其派出去打仗,中書省常常便需要許多個丞相。
忽都答兒看到是阿裡海牙的信,當即就不太高興。
“在江陵打了敗仗,還敢寫信給我,指望我為他求情嗎?”
等到真拆了信看過,忽都答兒的怒氣卻是從阿裡海牙身上轉移了,低聲自語道:“董文炳……這些漢人太過份了。”
身為中書左丞,他當然明白隻以河南一地的兵力還要分兵偷襲江陵,不足以攻下潼關。
但態度是另一回事,阿裡海牙信中描述的董文炳躲在洛陽吟詩作賦的場景,著實讓人感到深深的不信任。
忽都答兒二話不說,立即便去見忽必烈。
“左丞相來了。”
“伯顏?又是你?”
忽都答兒才到了大帳之前,隻見到伯顏從帳中走出來,有些不悅。
這個伯顏根本就隻是旭烈兀派來的使節,去年才抵達開平,至今也沒過幾個月,卻是立即就得到了大汗的重用。
大汗與伯顏商議國事的時間,比見他忽都答兒都不知多了多久。
甚至聽說,大汗有意讓伯顏任丞相。
忽都答兒覺得這太可笑了。
他對伯顏並沒有好臉色,道:“我要見大汗。”
“左丞相有什麼事嗎?”
“我不用和你這個外來的人說。”
伯顏笑了笑,這才引著忽都答兒進了大帳。
大帳內,忽必烈正在與姚樞說話。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姚樞一見忽都答兒來,開口都是說漢語。自有通譯站在忽必烈身邊低聲翻譯著。
伯顏站在一旁,偶爾插上兩句話,忽必烈都連連點頭。
唯有忽都答兒不懂漢語又沒有通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隻好乾站在一旁,滿臉不高興。
等了許久,他終於得到機會,將手裡的信件遞了上去,道:“大汗,董文炳隻怕有了異心,大汗怎麼能將河南交給這樣的人?”
沒想到,忽必烈甚至都沒有接過那封信,淡淡一揮手,直接讓近侍將信交給伯顏。
“伯顏,你說。”
伯顏倒是用蒙語回答,用詞卻與彆的蒙人不同。
忽都答兒說了一輩子蒙語,都沒能說出這麼文雅的話。
隻聽伯顏道:“臣以為董文炳確實不適合再總管河南的軍政、民政了,請陛下再選一賢良。”
忽都答兒雖討厭伯顏,但卻也道:“大汗,我也是這個意思!”
坐在大帳中的忽必烈麵色深沉,隻稍作思考,便又了決定。
“降忽都答兒為平章政事,升伯顏為中書左丞相,兼河南經略使。”
隻聽得這前兩句話,忽都答兒腦子“嗡”地一下,已愣在那裡。
他不明白,明明一樣的建議,憑什麼降他的官,讓那個外來人當丞相。
隻有到這一刻,他才覺得這大蒙古國的官職升降,就跟鬨著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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