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0章從諫如流
江陵作為長江重鎮,京湖製置司曾一度移治此處,因此衙署十分恢弘。同樣是比李瑕在長安的宮城還要富麗堂皇。
但這夜大堂上氣氛已從初勝時的喜悅轉為了嚴肅,隱隱還有些沉重。
“陛下,江陵這一戰,城中百姓死傷無算,須要有人為此事擔責。”
“原宋國江陵知府陳奕引蒙虜入城,正是江陵城的罪人。”
“臣以為,麻士龍功過相抵,不宜封賞。”
李瑕還算耐心,道:“萬餘兵力分守江陵各地,元軍猛攻沙市鎮、薑才率部支援之後,江陵城內守軍不過兩千餘孤軍……換作朕,未必守得住。”
“麻士龍有功,臣明白。然而,江陵百姓不明白,痛遭元軍屠戮的亡者家屬不明白,天下人不明白……需要有人為此擔責,以示陛下賞罰分明。”
“那就讓他們明白。”
“臣等有罪。”
李瑕隻好道:“諸卿無罪。”
“臣無能,臣無法教天下人了解江陵一戰之詳情。消息傳出,旁人隻會道麻士龍丟失城門,使元軍屠戮百姓……”
“夠了。要恨他們也該恨元軍,而不是朕麾下浴血奮戰的將士。”
“道理是如此,可臣說的不是道理,而是人情……”
“朕看你說的是歪理。”
“然天子治國,需顧的是天下人想要的理。”
史俊站在一旁,目光看去,見李瑕快要沒耐心了,隻好咳了咳,站出來化解此事。
他開口,卻是說起了彆的事。
“陛下,江陵是大城,有幾位名滿天下的大儒,臣想為陛下舉薦。”
“史卿請講。”
“有深寧居士王應麟,曾官任宋廷禮部尚書,因得罪賈似道而遭貶常德軍,行至江陵,恰逢王師,寓留於此。王應麟九歲通六經,十九歲中進士。興昌四年為殿試覆考官,點文雲孫、陸秀夫、黃震、胡三省、董楷、楊起莘……”
才聽到這裡,李瑕已經大概明白這個王應麟很有名望了。
當年吳潛調到漢中的官員多是這一年的進士,都能稱得上是王應麟的門生。
再聽史俊說著其人著作,甚至說到《三字經》亦是出自王應麟之手,李瑕更有拉攏此人之意。
“還有草窗先生周密,此人交遊廣闊,且詞名滿天下,亦是得罪了賈似道而罷官,自薦於江東安撫使馬光祖幕下,協理漕運,正在江陵公乾;還有戴表元,乃王應麟之學生,年少便被譽為‘東南文章大家’……”
史俊直說了好一會兒,李瑕點點頭,道:“史卿為朕將他們招募來便是。”
“臣遵旨,隻是……”
李瑕不吃他這一套,淡淡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臣鬥膽,敢問陛下認為,士人眼中的‘仁君’該是何模樣?”
“知道你想說什麼。”李瑕道:“你們都說朕不該嘉賞麻士龍,其實想說的不是麻士龍。而是希望朕為江陵城死去的百姓自罪,是嗎?”
史俊默然了一會,歎息了一聲,低聲道:“如今是陛下與趙宋爭民心的時候。這次元軍屠戮江陵,死了不少人。江陵百姓必然會怪在陛下頭上。那與其等他們怪罪,不如請陛下先‘罪在朕躬’。”
他說完,馬上又補了一句。
“臣並非是以為陛下有罪,而是為了……”
“朕明白。”
李瑕打斷了史俊的話。
江陵城有很多名儒,等江陵一戰的消息傳出去,宋境百姓眼裡的是非功過掌握在誰手中?就是在這些名儒手中。
史俊希望他在這些名儒麵前作出“仁君”的姿態,博取他們的好感。
想當皇帝,這是應該的。
“朕明白。”李瑕又重複了一遍,轉頭看向堂中其它官員,道:“你們也是這個意思?”
“陛下不可此時功賞麻士龍,請陛下體恤江陵民心。”
“朕聽到了,都下去吧。”
李瑕揮散了堂上的臣子,揉了揉額頭,沒去歇著,而是隨手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風,招過霍小蓮,道:“不必帶旁人,隨我到街巷裡走一走。”
江陵城到處都是哭聲。
元軍入城後忙著與唐軍交戰,倒也沒有刻意屠城,但也並未顧忌百姓。具體死了多少人還在統計,隻能說比屠城好很多,但畢竟還是人間慘劇。
走過街巷,家家戶戶都能聽到哭聲。
唐軍並未讓每戶人家辨認屍體,而是儘力救治傷者,並將死者統一埋葬。
“你覺得他們說的對嗎?”李瑕忽然問道。
夜裡與諸臣議論時霍小蓮便在堂上,倒也知曉詳情,但很努力地思考之後,卻還是答道:“末將愚鈍,沒想明白。”
“死了這麼多人,我可以認這都是我的錯。”李瑕道。
他想得很明白,既然想要當皇帝,這些都是他該擔的責任。
就好像劉備得哭,攜民渡江時大哭“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今日他李瑕也得哭。
倒不是覺得劉備假惺惺,隻是性情不同,很難想像曹操為百姓哭是何光景。
至於李瑕,他性子素來“直”,心底隱隱覺得罪在元軍、罪在投降的帶路者,一低頭便像是在為這些人贖罪一般,隱隱覺得自己並不誠心的自罪反而是在利用那些死者。
轉念一想,這些道理似乎又是說不通的。
他希望人們在麵對異族、漢奸的迫害時,敢直麵於這些真正的施暴者。他已儘力,麻士龍已儘力,不該成為怪罪的對象。
總之覺得哪裡不對。
“矯情。”
李瑕遂罵了自己一句。
就這樣披著黑色的披風像個幽靈一般在城內走著。
“福兒啊!你在哪裡啊?!我的福兒啊……”
前方又響起一陣哭聲。
那是一個趴在泥濘裡慟哭的老婦人,滿頭白發,哭得聲嘶力竭。
李瑕示意霍小蓮上前扶她,霍小蓮卻是還在提防著刺客,想等拐角的巡兵過來。
其實那老婦人的樣子是不是刺客用眼睛一看就知道,李瑕乾脆親自上前扶了一把。
“福兒?”
那老婦一抬頭,一雙眼卻已哭到腫得不成樣子。李瑕借著火光看去,幾乎看不到她的瞳孔,知這是半個瞎子。
“福兒?你沒事吧?”
老婦很激動,握著李瑕的胳膊不停地撫著,不停地哭。
“我的兒啊,你沒事……你沒事……回家吧,娘給你煮了魚湯……”
她受了刺激,顯然已是神誌不清了。
李瑕止住想拉開老婦的霍小蓮,乾脆扶著這老婦,隨她走去。
直到進了一間很破舊的小木屋。
至於那所謂的魚湯,卻隻有一尾手指粗的小魚,已被燉得稀爛……
次日天蒙蒙亮,江陵府學。
城中許多讀書人都在這日彙聚於此,個個頭纏白布,以示追悼。
正院孔子的雕塑前,諸人正在商議著什麼。
“亂天下者,正是李逆。”
敢說出這樣的話來,本就是沒什麼城府之人。
這是個府學學生,名叫方宗昌,字昌器,家中有個弟弟昨日便是死在了戰禍之中。
他一開口,馬上便有許多人跟著罵了起來。
“一個叛逆不忠之臣,狼子野心之輩,有了些軍功便想謀朝篡位。看大宋與蒙元議和了,沒了他邀功自重的機會了,便馬上叛亂,火炮轟了江陵一個月,又引蒙元殺來……恨不能生啖了這狗賊!”
“李瑕誠巨奸,恃功而驕,勾結先帝嬪妃,叛亂而覆四海,至疆土幅裂,普天無統,民神痛怨,無所逃罪也……”
“諸兄,諸兄。噓!不敢再說了,不敢再說了,也不看看如今江陵城在誰手上……”
“你們怕他,我不怕他。”
“就算你不怕他,可這般罵有何用?”
“有用,我要將他的罪證寫下來,告天下人皆知。”
“不錯,今日邀同窗們前來,正是為此事!”
“……”
隔著一間院子,史俊正與一名老者對坐。
聽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搖了搖頭,抬手請對方走過小徑。
“這些書生,可笑至極。”
“立場不同而已,子龐若換位而處。在江陵被困上數月,家人又遭屠戮,對兵圍江陵的秦王可還有好感?”
史俊歎息一聲,道:“陛下真心欲經營好江陵,此地為往後交通之重要口岸……”
“老夫信秦王之真心,如此可好?老夫可答允子龐,往後若有人問,必如實敘述江陵一戰。”
史俊苦笑,道:“陛下求賢若渴,從諫如流,公可否一見。”
與他相見的周密也是歎息了一聲。
說實話,他對李瑕並無太多好感,隻是擔心李瑕迫害這些士子,才與史俊打了交道。
若非如此,經曆了江陵這一樁事,必然要寫篇文章狠狠罵一罵李瑕。
至於見李瑕……周密官雖不高,卻名重天下,若要歸附李瑕,付出的卻是五世高門積累的名望。
還得出手解決江陵城中的怨氣。
他遂搖了搖頭,以示不願。
史俊隻好連連揖手,語重心長道:“陛下乃千古一遇之仁君,草窗公萬莫錯失明主啊……”
趙衿一夜未睡,也不知在想什麼,想得十分出神。
天亮後,她張了張嘴,喃喃道:“其實我早都知道的,趙氏早晚要亡國……”
好一會兒,並沒有得到閻容的回答,她轉頭看去,隻見閻容不知何時已走到門外,正在與唐安安說話。
趙衿遂起身,走了過去,隱隱聽到她們說話。
“大概是氣了那些臣子,陛下從鄂州一路而來,還得料到宋軍能放蒙元入境、還得料到那江陵知府能帶元軍入城,真當他是神仙,天下人不肯救天下,隻他一人來救不成?”
“姐姐也莫惱了,意思其實是想要陛下做做樣子,好招攬如深寧居士這般的名儒。”
“王應麟?那倒是值得。”
“豈止是王老先生?還有江南士人之心。”
“嗬,這些士人,就想逼得陛下惺惺作態,逼他改了脾氣,往後從諫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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