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鎮,漢水邊。
有水手將長篙一撐,一隻新紮成的竹筏從岸邊劃向江心的叛軍戰船。
竹筏上的宋兵們個個提著盾牌、抵擋著前方射來的弩箭,曲著膝蓋以保持身體的重心。
終於,他們進入了叛軍箭矢能覆蓋到的範圍。
“盾牌!”
“篤篤篤篤……”
箭矢射在盾牌上,如同大雨傾盆。伴隨著慘叫,有兩名宋兵中了箭,跪坐在竹筏上。
沒上過戰場的人往往認為士卒們該很英勇,可一般來說,十二個人在竹筏上隻要有一個人慘叫,另外十一個人就能被嚇得不知所措,掉頭回去。
好在這一隊宋兵是呂文德的親兵營,頗為悍勇,才能繼續前行。
“閉嘴,彆嚎了!”
“娘的,叛軍箭矢真多。”
名叫“孟光汴”的宋軍隊正罵了一聲,迅速從盾牌的縫隙向外看了一眼,喝道:“上,殺李逆!
“咚。”
小竹筏抵在了戰船下麵。
“盾牌頂起!”
孟光汴丟開自己的盾牌,拿出一根大鐵釘與大錘,在搖搖晃晃中想要去釘叛軍的戰船。
竹筏晃晃悠悠,時而靠近戰船,時而拉遠。
“癟三,給老子撐過去!”
回頭一看,隻見那撐篙的水手已經被叛軍的箭矢射死了。
“礄口,你來撐……”
終於,盯著竹筏再次接近戰船之時,孟光汴看準時機,用力砸了一錘,將大鐵釘敲進了戰船的兩塊木板拚接之處。
他奮力用手握住那鐵釘,腳下的竹筏卻要離開他的腳底,使得他幾乎是被吊在了叛軍戰船上。
“繩!”
有同袍用力抱住他的腿,遞來了繩索,孟光汴綁住了麻繩,用力把竹筏與戰船拉在一起。
氣喘籲籲回頭一看,出發時的十二個人已經隻剩下六人了。
“撐好盾牌!鑿……”
“嘭!”
一塊巨石砸落,把孟光汴身邊那個士卒砸得血肉模糊。
肉泥才糊在孟光汴臉上,又腥又熱,下一刻船已翻進漢江裡。
“咕嚕嚕嚕嚕。”
浪花狠狠砸下來,抽得人又冷又疼。
孟光汴一瞬間就想要哭。雖說是老兵了,一柱香時間不到就把日夜相伴的同袍手足全葬送了,怎麼
能不哭。
可這裡是戰場,他隻能死死握著手裡那繩索,掛在叛軍的戰船下,避免被江水衝到更遠處、被箭矢射死……
“鑿船!”隨著又一聲大喊,南邊又有竹筏漂了過來。
孟光汴努力從江水中仰起頭來,吼道:“黃陂,這裡!”
“嗖嗖嗖嗖。”
箭雨落下,圍繞著這艘戰船,江水已泛紅。
浪濤裡,有幾名宋軍士卒害怕中箭,跳下江,遊到孟光汴身邊,拉著他的繩牽,終於開始鑿船。
“鑿爛叛軍的船!”
“篤、篤……”
“噗。”
一杆極長的矛從戰船上伸下來,輕而易舉地就捅進了那宋軍士卒的脖頸,像紮魚一樣。
…
“噗。”
比紮魚都簡單,站在船舷上的叛軍士卒隻需要一紮,就能收走一條人命。
“放箭!”
又一隻竹筏劃過來,宋軍士卒放箭掩護。
船舷上那正專注紮人的叛軍士卒終於“噢通”一下落進水裡。
孟光汴又被江浪拍了一個巴掌,連忙繼續鑿船。
終於。
隨著他用力一敲,一個大窟窿被砸了出來,江水咕嚕咕嚕往戰船的底艙裡灌。
“船被鑿破了!”
“堵上!”
孟光汴聽到底艙裡有人大喊,連忙開始撬這個窟窿處的木板。
“啪。”
一塊木板被他用力掰斷。
“噗。”
他肩上已中了一矛。
“噗。”
船窟窿裡突然有一柄匕首捅了出來,正插進他的眼窩,卡在他的眼骨上。
“啊!”
孟光汴劇痛,發了瘋地用手去捉,混亂中順著那匕首捉住了一條胳膊。
“啊!拉我!拉我!!”
船底艙裡的那名叛軍也嚇了一跳,迅速想往回收。
孟光汴眼睛劇痛之下死不撒手,竟是半個人都被拉進那窟窿裡,肩膀死死卡在木板間。
“堵住!”
“去死啊!”
有人拿刀砍孟光汴的手,第一下卻沒砍斷,刀砍在小臂的骨頭上。
“咚”的一聲響,像剁豬骨一般。
船艙裡廝殺的人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清醒了一下。
孟光汴鬆開了手,不再捉著那叛軍
士卒,他心知自己必死,忽然就泄了氣。
“娘的。”方才被拉住的叛軍士卒罵了一聲,驚魂未定。“殺了他。”
“拿木板來,這人卡在這正好堵住窟窿先……”有人喘著粗氣吼道。
底艙裡的幾個叛軍開始跑動起來。
“我……”
孟光汴的胸腔卡在窟窿裡,喘不上來氣,臉色漲得青紫。
他不想死。
他還想回去孝敬他娘。
“我……叫孟光汴……安豐……安豐人孟光汴……”
因為想在這世上留下什麼,他喃喃地說著自己的名字和家鄉。
他今年三十一歲,他娘生他那一年,他爹隨軍參與了端平入洛之戰,光複了汴京。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是安豐知縣親自給他起了這個名字。
“光複汴京的光汴……”
“死了?”底艙中的叛軍問了一句,拿了些皮革,塞在了屍體周圍。
“艙裡還有水呢。”另一名叛軍踢著水,嘩嘩作響。
“晚上再舀吧。”
“娘的,這宋兵剛才說什麼?”
“光複汴京……就他?”
“他挺猛的,差點一個人弄沉我們的船,嚇死我了。”
“猛有用?有用嗎?趙宋都議和了,還猛?”
罵罵咧咧的士卒轉身走開,另一人則上前拍了拍孟光汴屍體的肩。
“大兄弟,我六安人。”
想了想也沒啥好說的,他吸了吸鼻子,最後丟下一句。
…
“老子以後光複燕雲十六州叻。”
……
遠遠地,有鳴金之聲傳來,船艙外響起了唐軍士卒們的歡呼聲,歡呼又一次擊退了宋軍的攻勢。
但歡呼聲也沒有持續太久。
鏖戰了半個多月,他們漸漸也意識到,他們所殺掉的很多人原本都是抗蒙戰場上的英雄。
呂文德再混帳,曾經確實是抗擊蒙軍的中流砥柱,他麾下確實還是有很多忠肝義膽的將士。
另一方麵,這樣的大將為了與蒙人互市而不顧國家大利,也顯得呂文德更加混帳。
每日便是那些敢奮不顧身作戰的宋軍士卒被推上戰場犧牲。
唐軍士卒已不能因為殺傷這些宋軍士卒而感到喜悅。
每日打掃戰場,他們都有種“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覺。
好在,李瑕以及許多將領都察覺到了士卒們的心態變化,在軍中安排了訓導官做撫慰。
傍晚時分,一場戰事告一段落,唐軍中很快合唱起了軍歌。
“……”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這是陸遊的詩,史俊、房言楷都選了它來激勵將士。
宋孝宗乾道八年正月,陸遊赴漢中,在四川宣撫使王炎的幕府為官,在漢水邊從軍,每日望著終南山的山石嶙峋、白雪晶瑩。
他還提出了軍事主張,“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
這正是李瑕這些年的戰略。
但戰略執行到收複長安之後這一步,他卻是與宋廷決裂了,轉而東進攻宋。
宋廷指責他是叛亂,他則認為是宋廷背叛了立誌恢複中原的天下人。
房言楷每次教人唱這首詩,都會仔細講這背後的故事。
“好景不長,主張抗戰的陸放翁至漢中不到十月,宣撫使王炎被貶官,趙宋以‘不拘禮法,恃酒頹放,亦罷了他的官職,他十分憤慨,遂自號‘放翁,,陸放翁這個字號,是他對趙宋的失望。我再教你們兩首詩……”
唐軍士卒們平時多有識字,雖不懂詩的格律,但隻要聽得解釋,還是能明白詩的意思。
在他們眼裡,詩詞是很高貴的東西,能學到兩首詩都格外驕傲,因此每次都聽得十分認真。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陸放翁不自哀,可惜有心殺敵而連用武之地都無,這是趙宋的悲哀,下一首是‘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可有人知道是何意……”
如說故事一般說完陸遊的一生,房言楷最後道“我教你們這首《金錯刀行》,因為我們會像陸放翁到了漢中所希望的那樣,收隴西,取長安,經略中原,九州一統。”
“……”
夕陽如血。
江漢畔鋪灑的是真的血。
唐軍士卒的軍歌在一遍一遍地唱。
唱著唱著,他們因殺傷宋軍士卒而產生的愧疚也被填補了許多,底氣也漸漸更足。
…
“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江畔那頭,宋軍士卒始終沒有回應。
於是有唐軍士卒大喊著問道:“孬種們!還有血氣嗎?寧願死在你老子手裡也要給外虜下跪呐?!”
一開始聲音很小,其後,在將官的默許下,唐軍士卒們的聲音彙聚了起來。
“孬種們……”
良久,江邊的宋軍士卒也開始回應。
“狗賊們!你們先叛亂的!”
“老子寧願叛亂也不會給蒙虜稱臣,繳你娘的歲幣……”
李瑕站在樓櫓上,用望筒掃視著對岸,看著兩軍的對罵。
他願意縱容這種對罵,因為提前做好了準備,他相信比起自己的士卒,呂文德的士卒更容易被動搖。
忽然有士卒上前稟報道:“陛下,敵將派了使者求見。”
李瑕與房言楷對視了一眼,眼神都有些了然。
這種時候,呂文德派人來,必是因為史俊。
……
漢江上的浮屍還未清理,就有載著宋軍使者的船隻劃向唐軍陣列。
可見,這種內戰打得再厲害,上位者根據形勢還是可以隨時談判的。
隻有那些普通士卒的屍體還在順江漂流,再也找不回他們丟掉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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