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7章以勢逼人
天池一片碧波。
近處的山色青黃,遠處的山色雪白。
有大軍自北麵而來,烏泱泱的一片,聲勢駭人。
號角聲陣陣,仿佛要把南麵更高處博格達峰頂上的積雪震落下來……
哈答駙馬抬頭凝望,真的有點擔心引起了雪崩會讓所有人喪命在這裡。
當然,相比於這點擔憂,他感到更多的是驕傲。
正是他忍辱負重,幫助窩闊台汗的嫡孫海都,說服了察合台汗國、高昌王國的可敦,促成他們共同對抗了可惡的漢人。
他將拯救被俘虜的諸王,阻止大蒙古國的分裂。
仔細聽著四麵八方傳來的聲音,他喃喃道:“被包圍了。”
“我們被包圍了?”
“不是我們。”哈答駙馬小聲道:“是李瑕被包圍了。”
此時天池營地內許多兵力都被調到外圍防守。諸王也被趕在一處,由百餘兵士一並看守,以節省兵力。哈答駙馬才敢如此直呼李瑕之名。
“可我們是秦王的俘虜啊,真打起來我們會死的!”
“慌什麼?”哈答駙馬瞥了諸王一眼,罵道:“你們是黃金家族的子孫,拿出勇氣來,不要玷汙了成吉思汗的英靈。”
他顯得十分英明神武,隻是聲音有點小。
“你們聽我說,很快,李瑕就會把我們交給海都可汗。”
“可汗?我不記得海都有被冊封過吧?”
“很好。”哈答駙馬道:“禿魯乾大王,希望你見到海都可汗時當麵問一問他。”
諸王又喜又怕,紛紛以哈答駙馬馬首是瞻,等著海都與李瑕衝突的結果。
數十人將他圍在中間,聽他分析。
“海都可汗從北麵包圍過來,兀魯忽乃可敦從南麵包圍,巴巴哈爾公主傳令高昌阻止李瑕的援兵。現在,李瑕已經像隻獵物一樣被死死圍住了。”
“殲滅他?”
“不,海都可汗要與他好好談談,為的就是救出我們,並且借助漢地的財賦對付叛徒忽必烈……”
李瑕並沒有轉移營地,天池這個位置也沒有地方可以轉移。
被包圍之時,他正坐在大帳裡看朵思蠻跳舞。倒不是因為他想看,而是朵思蠻想跳給他看。
聽到外麵的聲響,朵思蠻幾次停了下來。
“夫君,打起來了,伱不去看看嗎?”她近來學會了漢語的“夫君”二字,十分愛用。
“不用去看,排兵列陣還要一點時間,你繼續跳。”
“好啊,那我把這幾支曲跳完好不好?”
小姑娘的腰肢就是細,厚實的長袍也蓋不住她的窈窕,小蠻靴在地毯上轉動,銀鈴叮鐺作響……
李瑕看著她,心想,大可不必告訴她兀魯忽乃隻帶著兒子逃出了天池大營,並帶兵包圍過來。
從頭到尾就沒管這個女兒。
“夫君,我跳得好看嗎?”朵思蠻終於是跳完了好幾支舞。
李瑕看著她還是有些黝黑的小臉湊上來,覺得這“夫君”比蒙古語的“我的丈夫”更讓人不自在。
“跳得很好。外麵要打仗了,我去看看,你好好待在帳篷裡。”
“那我可以讓失鄰、必赤合她們過來陪我玩嗎?”
“可以。”
李瑕不緊不慢地安排了幾個護衛,整理了甲胄,這才驅馬向陣前趕去。
九斿白纛之下,海都並沒有顯得太過得意。
雖然他是這一場會盟的勝利者,但這也隻是一場會盟而已。往後他要做的還有很多,比如攻下哈拉和林、徹底擊敗忽必烈、真正成為蒙古大汗……
為了這些,他才在絕對的兵力優勢之下,邀請李瑕到陣前見一麵。
雙方的陣線隔了一千步左右,兩人都是單人單騎趨往陣地中央。
比起阿裡不哥,海都顯然更具遠見,更能忍耐。
“李瑕,我原諒了你的狂妄,願意邀請你繼續參與忽裡勒台大會。”
“謝了,我也會原諒你的狂妄。”
“彆說這些廢話了。”海都道:“我說過,不會再給你前幾天那樣好的條件。除了原來的要求,還要再加幾條。”
李瑕笑了笑,抬手,示意海都大可以繼續說。
“我需要河西走廊,以及六盤山以北的所有領地。”海都道:“你說的很對,六盤山對大蒙古國很重要。”
“是很重要,你該去那裡祭祀成吉思汗。”
“把它交還給我。還有,你將讓我的長女朵思蠻成為你的正妻,與大蒙古國結為父子之國,每年交納十萬匹絹、十萬兩銀作為歲幣。另外,我答應用馬匹牛羊與你貿易鐵器、火藥,以及你的望筒。”
“這是要我割地賠款?”
“不,這是會盟。”海都道:“弱者想與強者會盟,當然需要有更多的付出。”
李瑕道:“多謝你的提醒,你說的話很有道理,我會記得。”
“彆說廢話,回答我,答應或不答應?”
“不答應。”
海都臉色不變,依舊冷峻,道:“如果你還不明白情勢到了對你有多不利的地步,我可以等,我很有耐心。”
“我也很有耐心。”
兩個人竟真就這樣駐馬對視著……
海都認為,李瑕隻不過是還想靠裝作強硬來討價還價。
事實上呢?他孤師輕進,數千人陷在西域天山上,糧草被斷、退路被絕,甚至有近四萬大軍包圍著他。
這樣的情形,還有什麼資格討價還價?
若李瑕真是不識好歹,那就殲滅他,揮師直取關中。
……
遠處的號角聲愈發響亮。
那是兀魯忽乃下令讓兵馬逼近李瑕大營了。
漸漸的,東南方向揚起塵煙,烏泱泱的兵馬漸漸出現在了眼前。
他們越來越逼近李瑕的營地……
“你確定你不答應嗎?”海都再次問道。
李瑕回過頭看去,看了有一會,才轉頭看向海都,道:“我說我的要求吧。”
“哈?”
“我說過,我的條件不變,還是推舉昔裡吉為大汗,駐六盤山號令各大兀魯思。我願意邀請你繼續參與忽裡勒台大會,擁戴他,起誓效忠他。你將被封得乃蠻部的領地,隻能向東北方向擴張,並在兩年內攻打哈拉和林。”
海都冷笑一聲,問道:“我不答應你打算怎麼辦?跪下來哭嗎?漢人。”
“不答應,你就死在這裡。”
“瘋子……”
嗤之以鼻地一聲冷笑之後,海都正想繼續說話,抬眼看去,卻發現了不對勁。
兀魯忽乃的兵馬還在繼續前進,幾乎已穿過了李瑕的大營,但沒有交戰。
他們那些士卒很有默契地彙合、列陣,向這邊繼續行進……像是要與海都對峙。
不是海都與兀魯忽乃的兵力在合作包圍李瑕。
而是李瑕與兀魯忽乃的兵力正在與海都對峙,兩萬五千餘人對付一萬餘人。
號角聲還在響。
遠處戰台上的令旗招展,居於戰場東南方向的兩萬五千大軍氣勢雄渾,似真要將天山積雪震下來。
……
“為什麼?”
海都居然還能保持著平靜,但聲音裡的顫抖和他重重的呼吸出賣了他,他其實極為憤怒。
“為什麼?這個蠢女人不該做這樣的選擇。你的地盤太遠,保護不了她……阿力麻裡還在我手上,不還給她,察合台兀魯思就完了……我才是黃金家族!你這個異族……她怎麼會?”
李瑕不答。
他也很有耐心,可以等待海都明白情勢到了對他有多不利的地步。
“你睡了她?”海都冷笑道,“你們漢人不是講禮儀嗎?”
他眼皮都在跳動。
愈想遮掩,他愈發憤怒。
“你們漢人不是罵我們不知禮儀廉恥嗎?你怎麼能……額秀特!你個狗東西!”
李瑕淡淡看著海都,看著他想動手又不敢動手的樣子,像是事不關己。
“回答我!你這個畜生!”海都大吼道。
“彆找借口。”李瑕道。
“彆找借口,兀魯忽乃支持我,原因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隻是占有一個有豐富遺產的女人而已。事實就是……你比我弱。”
最後四個字入耳,海都大怒。
“額秀特!我****!”
麵對他的謾罵,李瑕隻回答了兩個字。
“弱者。”
“額秀特!”
海都氣得滿臉漲紅,伸手便要去拿背後的弓,但手掌攤開又握緊,握緊又攤開……他還在猶豫。
“兀魯忽乃是一個有頭腦、有眼光的掌權者。她做決定,隻看誰有實力能保護察合台兀魯思。”
“你個廢物,以為這樣我就會信嗎?”
李瑕隨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拋過去。
海都一愣,伸手接過。
那是一方大印,用的是上等的青田玉。
翻開一看,入眼是回鶻蒙文。
——“中書左丞行省西夏。”
“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
李瑕隨手又掏出一物拋過去。
那是一枚金虎符。
金虎符上還帶著血。
海都擦了擦血跡,看到了背麵的字跡,愣了愣,喃喃道:“駙馬……忽剌出?”
他其實知道,忽剌出娶的是忽必烈異母弟莫哥的女兒,是拖雷家族的核心勳戚之一。
“你……拿下興慶府了?”
興慶府絕不是好拿的,那是西夏故都,是忽必烈重點經營的要地之一,換作是他海都,並無信心能攻下。
那麼,兀魯忽乃選擇依附李瑕,真的是因為李瑕很強大……
“是。”
雖然隻有一個字,李瑕卻是鬆了一口大氣。
李曾伯終於攻下興慶府了。
曆時大半年,不是李曾伯打仗比李瑕差,這與李瑕過往打過的每一仗都不同,沒有伏擊、沒有奇謀、沒有山城、沒有大河。就純粹地正麵攻防,是從來不守城池的蒙軍第一次認真開始防守。
什麼是名將?
出身在強漢的衛青、霍去病是名將。
出身在弱宋的這些將領真的就不會打仗嗎?
是因為才能所限,因為體弱多病,才導致三百年來打不過蒙古、金、遼、西夏?
李曾伯用一場大勝仗證明,他也能當名將……
為了這一戰,他們押上了所有的積蓄。
唯恐出一點差池,李瑕出玉門關來阻擋合丹對興慶府的支援。
此時此刻,西夏故地的意義、河套平原的意義暫時沒工夫去想,李瑕首先享受的,是這一場勝仗帶給他的底氣。
李瑕看著海都,氣勢已完全將他壓住。
論個人能力,兩人之間就算有差彆,差得也有限。
但一場勝仗展露出來的是國力的差彆。
海都久鎮海押立,韜光養晦,自從蒙哥死後才開始積蓄實力;而蒙哥死時,李瑕已有一支強軍。
同樣是六年,漢地哪怕人口凋零,傳承數千年的底蘊在,依舊能使李瑕的國力勝過海都。
“興慶府之戰既已結束,沒有人能再牽製我在河西的精兵。”李瑕道:“而你,彈丸大的一個兀魯思,要我稱臣納貢?”
海都轉頭看去,見到有探馬從北麵彙入到他的陣地裡。
他知道,那一定是高昌方向的消息。
“巴巴哈爾……”
李瑕不必等他說完,很有默契地答道:“廉希憲在高昌,堵死了你的退路……”
“我錯了。”海都不必等他說完,很有默契地答道:“我不該懷疑你的實力。也請你相信我與你會盟的誠意。”
現在,被包圍在天山的人,是他。
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突圍,但李瑕還能從河西繼續調兵,幫助兀魯忽乃收回阿力麻裡。
甚至長驅直入,攻下海押立。
李瑕也許有滅亡他的實力。
認清了這點,海都的態度馬上有了變化。
他確實很善於隱忍。
“這幾天的相處,我相信我和秦王你一定能成為非常好的盟友,忽必烈……”
“我可以原諒你的狂妄。”李瑕淡淡道,“你說的話很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弱者想與強者會盟,應該多付出一些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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