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老對手
“鳴金!鳴金!”
鞏昌城頭上那一聲驚雷傳來時,帖必烈正站在大營戰台上觀戰。
他親眼見到什麼東西從城頭上轟然撞進了他前方的軍隊裡,撞得一個個士兵四分五裂,血花四濺。
其中有人腦袋直接被撞碎,脖子上瞬間空空如也,血噴得尤其高。
那紅色噴泉噴了數息,無頭屍體才緩緩倒下去。
離帖必烈也隻有四十步了而已。
一片慘叫聲中,又一炮彈落下……之後,鞏昌城門大開,有宋軍騎兵衝殺出來。
帖必烈當即便決定後撤了。
不是他膽小怕死,而是蒙古騎兵戰術便是如此。
避實擊虛。
打戰,應該像是殺牛一樣,一塊一塊把牛肉割下來。而不是和牛去對撞。
眼下鞏昌城有可怕的砲車,有騎兵,就像一頭牛撞上來了。
帖必烈也不須撤太遠,退後三十餘裡,等宋軍回城了,或阿術歸營了再殺回來就可以。
鞏昌是孤城,早晚守不住的,糧食也不多。
他沒有理會那些驅口。
驅口到處都有,再捉就可以。
“咚!咚!”
鼓捶再次用力敲下,那戰鼓實在是有些舊了,終於破裂開來。
李曾伯喘著粗氣,轉過身,抬起望筒。
許久之後,終於聽到蒙軍的鳴金聲,遠處的蒙古騎兵開始向東撤去。
這並未出乎李曾伯的預料。
他知道廉希憲領援兵到了,昨夜便看到遠處的信號。
今日用望筒一望,他便推算阿術已悄悄領兵馬離開,該是去攻廉希憲了。
待蒙軍突然開始蟻附強攻,李曾伯反而更確定了這點。
因此,哪怕城中隻有五千精銳,他還是敢派兵出城衝鋒。
一萬蒙軍,分圍四麵城,每麵也隻有兩千餘人,因有俘虜才顯得聲勢浩大而已。
宋軍火炮一轟,先懾其氣勢,再出城衝鋒,蒙軍必然不會打硬仗。
那些輕騎從來都是那副德性,沒有必勝的把握之前,一定是先散開跑遠。更何況阿術必定沒有嚴令今日要破城。
阿術領兵看似詭譎,這次還是被李曾伯預料到了。
遠處,那杆蒙古宗室元帥的大旗越來越遠,宋軍騎兵追了一會,調頭回來,開始接被俘的百姓入城。
李曾伯他本不想就這樣就用了火炮,想等到更好的機會,或許能達到奇效。
但得趁機擊退蒙軍,救回治下百姓。
這對於李曾伯有另一層意義……
他與兀良合台、阿術父子的交手最早可以追溯到興昌三年。
那年,兀良合台突襲四川,李曾伯是京湖製置使兼四川宣撫使,急調播州兵馬助戰,九戰九捷。
興昌六年,阿術攻降交趾之後,殺至廣西,時任廣南西路製置使的李曾伯便曾挫敗過阿術的先鋒,對峙兩月,廣西連月下雨,蒙軍多得瘴病,阿術遂退兵。
興昌七年,阿術再入廣西,李曾伯陳兵數萬於橫山寨、老蒼關一線,試圖攔截阿術。
戰事之初,阿術接連敗退,後退四十裡,四處搶掠,最後潛自間道,繞出其後,從義寧小路殺進湖南。
於是整個宋境就沒有一個將領能攔住阿術,任其轉鬥千裡,過長江而還。
李曾伯也是因此而第三次被褫職。
哪怕他早早就看出蒙軍的斡腹之謀,並提前一年便請朝廷增援。
當時宋廷從淮東調了兵力往廣西,然而到了開戰之時,這些援兵才到潭州。
……
打仗,不是單單看個人能力這一項。不能說李曾伯強於或弱於阿術,就能決定戰場勝敗。
蒙古騎兵的斡腹戰術,在當世幾乎就是無敵。所以才能在短短半百年間,滅了四十多國。
阿術對蒙古騎兵斡腹戰術的運用,或者還比不上拖雷,但也極難防。
你能贏他一次兩次,甚次十餘次,但隻要殲滅不了他,就不算贏。
他隻要找到一條路,就能屠殺你的人口。
堵?
堵得了一州一府,他卻能繞到你整個疆域的背麵。
伱調十倍百倍之眾守土,隻要有一條小小的山路沒堵住,他又可繞出其後。
隻好堅壁清野。
川蜀堅壁清野是最成功的,因為本該一千餘萬人口的土地隻有一百餘萬人,有險峻的高山,山頂還得是一馬平川。
在廣西時李曾伯也堅壁清野,但他沒能做到讓整個湖南也堅壁清野,於是阿術“殲敵”四十萬……
這次隴西一戰,四月初,探馬在打探到會州、蘭州一帶的蒙軍有異動,李曾伯就已在儘力布置了。
他把兵力布置在定西、會寧一帶,使得阿術根本不敢直攻隴西。
而到了五月底,推算出阿術要走靈台古道,李曾伯便大吃一驚。
靈台並不在隴西,靈台縣在隴山以東,隔著整個關山。
六月中旬,阿術離鳳翔府隻有不到兩百裡路,距離長安已不到四百裡。
隻要一個沒攔住,蒙軍殺進關中,就是數十萬生靈塗炭。
李曾伯與廉希憲隻能儘全力堵住了靈台古道。
當時阿術離鞏昌卻有七百餘裡。
其中還隔著關山。
關山難越。
阿術幾乎不可能翻越過關山,就像忽必烈本不該翻過蒼山。
若說李曾伯必須得考慮到阿術能翻過關山……那樣一來兵力布置就完全亂了。
他一共隻能調動四萬兵馬卻要守縱橫千裡之地。
當他把彆的地方的兵力調出來去堵關山險隘,必然會有更大的破綻。
所謂捉襟見肘。
討來更多的兵力?李曾伯也一直在向李瑕要兵,但劉整曾殺到高陵縣,離長安隻一河之隔。東線兵力少了,後果更為可怕。
回顧這整場戰事,李曾伯、廉希憲到底要如何在三個月內,既布置兵力堵住隴西關中、且保護治下之民?
堅壁清野自是一直在做,若非他們把定西、會寧一帶百姓遷移,阿術大可先到隴西劫掠,而不必先往隴東。
定西還在堅壁清野,鳳翔又要緊急堅壁清野,然後是通渭縣。
不可能把隴西百姓全遷到關中。
關中更危險,東麵、北麵都是敵人主攻方向,阿術也一度離關中隻有兩百裡山路。
隻說數十萬百姓走在陳倉狹道上,一旦被蒙軍追上,後果便不堪設想。
騎兵繞一千裡三五日,一個州縣要堅壁清野卻要耗費數萬人心力。
整個隴西、與關中任何地方,甚至漢中、成都,都有可能被蒙軍穿插斡腹。
不是蒙軍殺來了,李曾伯不肯堅壁清野。
而是他一直在全力防備與堅壁清野,於是蒙軍殺到了他防不到與來不及堅壁清野的地方。
這就是斡腹。
這一次,李曾伯自知已做到了極限,沒有再造成興昌七年任阿術穿過湖南湖北殺戮四十萬人的惡果。
他以更少的兵力,防守比廣西更難防守的地域,在接連沒猜中阿術行軍路線的情況下,減少了傷亡。
鞏昌府境的傷亡他還不知,但至少有五萬人被俘。
李曾伯得救出他們,他想在極限之上做到再多些,以彌補那一年沒能在靜江府堵住阿術的內疚。
……
鞏昌城有內外城,此時被接來的俘虜皆被安置在內外城之間。
地上到處都淌著滲進城中的渭河水,俘虜們一個個都老老實實地蹲著。
李曾伯走下城頭,親自視察著百姓的安頓情況。
他臉上沒有小勝之後的喜悅,隻有沉重……
“都老實點!”
“有受傷的起來,到那邊治傷!”
“……”
李丙的左耳還是很疼,但卻沒應那喊叫的士兵。
隻是蹲在城牆邊,雙手抱著頭,一動不動。
“你這臉上手上都是血,受傷了沒有?”
忽然有人問了一句。
李丙抬起頭,見是個宋軍中的大夫,搖了搖頭,道:“我殺了個蒙古人。”
他想說的是,殺了個蒙古人,臉上沾了血,沒有受傷。
但神誌有些恍惚,顯得呆氣。
那大夫眯了眯眼。
李丙平生是第一次殺人,害怕對方把自己當成凶徒,於是又解釋了一遍。
“我為我娘和我姐、姐夫報仇……”
“好樣的。”
一根大姆指豎到李丙麵前。
“小兄弟好樣的,你這左耳傷了吧?到那邊的窩鋪裡去……”
城內很忙,宋軍還在接俘虜進城。
李丙受了一次針灸,又喝了碗葛根湯,便是出了窩鋪,默默蹲在牆邊。
忽然。
隻聽得那堂上一聲慘叫。
“啊!”
李丙探頭看去,見是大夫在給一個爛了腿的漢子切腿。
“先生,酒精不夠了……”
“快!烙鐵!”
“滋……”
“啊!”
“按住他!按住他!”
“啊!”
李丙不敢再看,繼續在那蹲著。
過了一會,他便聽到一個女人的哭喊。
“你們賠我漢子的命來啊!賠來啊……”
那哭聲很是淒慘,有士卒過去,似要將那女人控製住。
“彆動我!都是你們這些宋人害的!馮先生說了……都是你們害的……你們保不了百姓,乾嘛要把汪大帥趕走……你們這些喪良心的廢物!廢物!”
“窩囊廢!宋人全是窩囊廢……彆碰我……”
李丙聽著聽著,忽感到前方有人影。
他抬起頭,便看到一個老將軍立在那裡,默默聽著。
又有兵士趕過來。
這讓李丙愈發害怕,把頭埋下。
“大帥……”
“讓她罵,我們是該好好聽聽……”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丙終於敢抬起頭看一看,卻見那老將軍的身影映在夕陽中,正伸手抹著淚,卻怎麼都抹不完,最後終於哭得泣不成聲。
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當將軍的人也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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