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統籌(1 / 1)

終宋 怪誕的表哥 1955 字 23天前

第718章統籌

一隊車馬自北麵行向漢中。

林子跨坐在馬背上,微閉著眼,身子晃動著,似睡非睡。

直到前方有快馬奔來,他睜開眼看了一會,見是輿情司旗號,遂打起精神來。

“薑鉤子,何時從東南回來的?”

“就在前幾日。”薑飯道:“已接回吳公家中子侄。”

“王老將軍呢?”

“未曾辦妥。”

林子哈哈一笑,回身一指。

“軍情司深入欒城,已接來了郡王想見的敬齋先生。”

薑飯連忙尷尬拱手,笑道:“林使司給我留些麵子。我是來通傳一聲,郡王就在城門處準備迎敬齋先生。”

看起來,輿情司到江南行事更簡單些,畢竟在名義上李瑕還是大宋的郡王,沿途關隘尚可憑令通行,軍情司往北麵行事則難上許多。

但這次,林子還真就派人往河北真定府接到了北地名士李冶。

李冶掀開車簾,已能看到遠處的漢水,以及屹立在迢迢漢水邊的大城。

“千山萬水,被擄至此間了啊。”

他撫著花白的長須感歎了一聲,神色悲哀……

李冶字仁卿,號敬齋,河北真定府欒城人。

他出生時,正是金國由盛轉衰之際,朝廷濫發紙幣,物價飛騰,國虛民窮。

少年時,他與元好問結交,一同外出求學於名儒,才名播於天下,世稱“元李”。

中年考中進士,知鈞州,治理地方,以廉直能乾著稱。

之後,蒙古滅金,他與元好問見天下形勢已不可為,拒絕入仕蒙古,避居山西,潛心學問,對“天元術”作了總結,寫著了《測圓海鏡》。

十年前,忽必烈經略漠南,遺民的生活有所好轉,李冶得以回到真定府,在封龍山建書院,教導子弟。

四年前,忽必烈專程派人請李冶入朝,李冶提出了幾條建議之後即返回封龍書院,潛心數學,寫著了《益古演段》普及天元術。

去歲,忽必烈稱帝,再次請李冶出仕,並給予了最清貴顯要的“翰林學士知製誥同修國史”一職,李冶又以老病為辭,婉言謝絕。

他對忽必烈猶有不滿。

“世道相違,則君子隱而不仕。”

至此,李冶已隱居不仕了近三十年,他年歲已六十又九。

一輩子已在國破家亡、流離失所的境遇裡轉眼而過,年少時經世濟民的抱負已過去了。

沒想到,五月中旬時,有人以張家五郎的名義至封龍山書院,以交托舊友元好問遺稿為由拜會。

李冶並未疑心,張柔一直以來就對金國遺民文人照顧有加,真定離保州亦不遠,張五郎派人回保州辦事,路過真定實屬平常。

雙方相談,李冶才知宋國閫帥李瑕已取關中之事,再談到老友商挺如今處境,不免唏噓。

得知楊果、元嚴已投奔李瑕,他已預感到對方有些奇怪。

最後,楊果的書信被拿了出來,李冶方才驚覺,張家五郎竟已叛蒙投宋了。

“懇請敬齋先生攜家人、子弟往漢中,施經世手段,解生黎困厄。”

“你們!”

李冶很憤怒。

他尚不了解宋國,也不了解李瑕。

但無論如何,派人強行將他這垂垂老矣之人擄行千裡,確實是太過蠻橫且失禮。

忽必烈尚且沒有如此強逼。

由不得李冶了,車馬以北上運糧歸還亳州之名南下,卻不走河南,轉道山西,抵黃河邊,趁夜渡河。

一路山長水遠,先是到長安見了楊果,一番長談,李冶怒意稍減,心中卻還有許多埋怨。

再沿蜀南而下,終於是望到了漢中城。

李冶自是要狠狠地罵上那李瑕一頓……

漢中北麵拱辰門前,李瑕正帶著許多人準備迎接李冶。

他最早是在去年聽元嚴說了李冶之名。

這是北地僅剩的幾位還未出仕的名士之一,數學上的造詣也許可算是稱冠當世。

又有元家、楊果的這層關係,李瑕當時便起意招攬。

派細作往河北,這事很難。但張弘道來了,便有了機會。

張家一直有些走私生意,就是由張弘道打理。張弘道出奔,張弘範隻能將亳州交還給忽必烈,並清算張弘道的人,這不假。

但需要時間。

暫時而言,張九郎忙著向忽必烈請罪、想辦法讓張五郎與張家劃清界線都來不及,不會馬上將張五郎叛逃之事搞得天下皆知。

趁這個關口,張弘道自要派人往保州與某些人暗中聯絡。

可以想見,那邊軍情司的人前腳才憑張五郎信令過山西,後腳張弘範必已快馬褫奪張弘道之權。

就在這可以滲透河北的轉瞬即逝之間,李瑕選擇“搶”來了李冶。

此舉,必然會再次引起金蓮川幕府的警覺、加強對李瑕的防備,以後隻怕再難出現這樣的機會。

沒關係,以李冶的才華與名望,值得。

要知道,忽必烈尚且兩次邀其出仕未成。

……

“晚輩李瑕,久聞敬齋公大名……”

“哼!休在老朽麵前作態,你當是思賢若渴,老朽隻當你是山賊土匪!”

李冶顫顫巍巍下了馬車,一把推開李瑕想要攙扶的手,自站定了。

他一輩子遊曆山水,曆儘艱苦,雖年近七旬,身子骨卻還健朗,目光炯炯有神。

環目一看,見到李瑕身後的張弘道。

“伱這豎子!”

張弘道麵露苦笑,行禮道:“見過敬齋公,小侄失禮了。”

“哼!坑蒙拐騙,這便是你的世家風範?!”

李冶重重哼了一聲,目光掃去,見人群中還有幾個他認識的北歸人,如考城名醫世家子弟張考銘,遂又抬起拐杖繼續罵。

唯獨見了元嚴,他才歎息了一聲。

“元二姐兒?都這麼大了?當年才隻有這麼一丁點高吧?”

再見到舊友之女,李冶一句話間已是紅了眼眶。

元嚴行了禮,道:“誆敬齋公南下之事,侄女亦有參與,還請敬齋公莫怪郡王與五郎。”

李冶上前幾步,不忍再罵人。

“不怪,不怪你們……看到你,想起了裕之兄呐,可惜我未能送送他。猶記相識那年,他才年方十六,一轉眼……”

老人顯得有些囉嗦,他已七十歲了,故人與回憶對於他都太過重要。

什麼蒙古大汗還是皇帝,什麼宋國郡王,他從未怕過。

於他而言,甚至不如能與人聊聊老友及往事。

“二姐兒可知?老朽近年又填了首《摸魚兒》和裕之兄……”

他們這些人年輕時,元好問以一首《摸魚兒·雁丘詞》名傳於世,當年楊果填詞相和,李冶亦是。

《摸魚兒》這個詞牌名下,曾有這一群年輕人的才情、誌向、友誼。

近來舊友凋零,再賦詞,愈顯蒼涼。

“倘萬一、幽冥卻有重逢處。詩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風嘹月唳,並付一丘土……”

幾日後,漢台。

“老朽曾向北君提過五點建議,所謂‘辨奸邪、去女謁、屏饞慝、減刑罰、止征伐’。北君難做得者,‘止征伐’。不想如今宋國郡王竟連‘去女謁’也做不到。”

李冶話到這裡,淡淡看了麵前的嚴雲雲一眼,偏過頭,仰著那花白的長須,傲然道:“老朽不與小女子共事!”

嚴雲雲眉眼一低,道:“聽聞程朱理學尚未於北地興起,卻不知敬齋公為何如此迂腐?”

“迂腐,治國最忌諱婦人乾政……”

“我並非乾政之婦人。”嚴雲雲此前一直是恭敬姿態,此時忽然臉色一正,道:“我非郡王身邊以私情擾國事之女謁,乃授官幕府之實乾之臣。雖女兒身,做事與男子無異。行政,而非乾政。”

“伶牙俐齒。”李冶哼了一聲,將頭偏得很遠,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嚴雲雲又問道:“我與元錄事都是女子忝差漢台幕府,敬齋公對她好臉色,對我卻是嚴辭厲色,可是嫌我出身卑賤?”

“那倒不是。”

李冶撫著長須,無奈地轉回頭來,道:“老朽隻是還未想好是否該出仕,找個借口罷了。”

“敬齋公來都來了,為何還不肯一展抱負?”

“哼,都入土的人了還被擄來。”李冶再次側過聲,嘟囔道:“顏麵也掛不住。”

嚴雲雲無奈,隻好推了一張紙到他麵前。

“敬齋公看看這是什麼?”

“咦……天元術?”

“方程,三次方程,敬齋公可能解?”

“嗬,小兒之戲。”李冶譏笑一聲。

“那這個呢?”

李冶默算片刻,揮手提筆填了兩個數,擱下毛筆,斜睨嚴雲雲一眼,道:“再來。”

嚴雲雲頭一低,微有些為難。

她與李瑕根本拿不出能難倒李冶的題。

隻好再推出張紙,笑道:“敬齋公看看這個。”

“不就是用些奇形怪狀替代數字,有何可看?”

“這樣呢?”嚴雲雲列了個簡單的除法運算,問道:“這般算起來豈不便捷?”

“便捷是便捷,九九小數罷了……班門弄斧。”

嚴雲雲點點頭,應道:“敬齋公精於數學,我是班門弄斧了,但若能以此教後世,豈非更能發揚敬齋公之學?”

李冶這才撚須沉吟,道:“有點意思。”

“敬齋公再看這個。”嚴雲雲拿出一張鹽券,指了指上麵的編號,問道:“便捷?”

“不僅是便捷吧?還能防偽造?”

“是,從字形、編號、大小、位置諸處,有十一處用於防偽,敬齋公能看出幾種?”

李冶已有了興趣,接過那鹽券,看了一會,先是問了那各個數字,之後竟是掐指算了算。

“正麵與背麵這兩串數字是個二程?”

“是。”

“太簡單了些。”

“還需請敬齋公出手。”嚴雲雲道:“除此之外,今王府欲發行紙幣,然發行多少,須極慎重……”

“老朽明白。”李冶歎息一聲。

他是經曆過金亡之禍的,對紙幣濫發或少發有大乾係,深有體會。

嚴雲雲聽得這一聲歎息,眼神一亮,傾過身子,道:“小女子才疏學淺,實無力擔此重任,再代郡王懇請敬齋公任幕府主簿、統計司司使,主管紙幣一事,求敬齋公答應。”

……

李瑕能給李冶的官職很低。

不像忽必烈開口便是翰林學士、同修國史。

但李瑕給的,是做實事的官。

李冶看著眼前那紙幣,忽然回想起了當年知鈞州時的場景。

終於,他無奈地歎息了一聲,道:“鹽券發了多少?”

“不多,不敢多發,心裡真沒個數,隻敢謹慎試探。”

李冶嫌棄地搖了搖頭,道:“把川蜀各地曆年的鹽、茶、米、布等賬簿交由老夫算一算,再去沏壺好茶來。”

郡王府中,李瑕放下望筒,喃喃自語了一句。

“運氣不錯,莫不是因老李祭祀了李家龍宮?”

最近,先是李曾伯來,再是李冶來。

前腳送“可齋公”往隴西鎮守,後腳迎“敬齋公”任事幕府。

這一南一北、一文一武的二李入川陝,哪怕還未完全歸心,文臣武將的班底卻已充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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