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課程和高一差不多,但是日積月累,壓力要比高一大很多。
而且,高二有一個大考,會考。
會考在十二月底,國慶過去,大家的重心便都放在了會考上。
會考前,簡幸又去了一趟醫院。
有江彆深提前打招呼,每一個流程都簡單輕易很多。
簡幸到的比約定的時間晚一點,在她前麵有一個患有ptsd患者。
患者是男生,年齡不大,看上去和江彆深差不多。
據說是部隊畢業的,畢業第一年參與過一場救援任務,任務很成功,但是和他並肩的隊友喪身火海。
患者離開後,醫生跟家屬叮囑說:“這個事情一定要重視,絕不能忽視,即便是很輕微的ptsd,日後也有加重的可能。”
家屬看上去確實挺不重視的。
和縣太小了,很多文化傳入得並不深刻。
每每遇到這種並不具象的問題,家長都會歸類到矯情上。
快一年了,簡幸至今都沒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訴簡茹,就是因為她比誰都清楚,簡茹的態度。
“老師,咱們這邊的人好像都不怎麼重視這種精神病情。”實習生說。
醫生拿下眼鏡,一邊擦拭一邊歎氣:“病例少,而且心理上的病情確實要比身體上更難捕捉和觀察,治愈過程也長,更重要的是,貴。”
“也對,”實習生跟著歎氣,“既要付出大筆的錢財,又得不到顯著的成效,大家當然覺得不靠譜。”
人人都有為難之處。
苦難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
簡幸神情淡淡地坐到醫生麵前,按流程回答問題。
答完醫生很欣慰:“最近很好啊。”
簡幸唇角露了一個很淺的笑。
醫生一邊開單子一邊說:“小姑娘喲,十六七歲,正是開花的時候,多曬曬太陽,多笑笑,很快就開了。”
簡幸接過單子的時候說句:“謝謝。”
簡幸拿了藥才發現自己的書包忘到診室了,她折回去找,正巧有人從診室出來。
女人穿著連衣裙,踩著高跟鞋,挎著和鞋子同色係的包,處處都精致。
簡幸看到女人的臉,停在了原地。
她有些沒反應過來地看著女人,女人大約察覺,看過來,簡幸一愣,匆匆挪開視線。
等二人擦肩而過時,簡幸才察覺自己在腿軟。
是徐正清的媽媽。
她還是很漂亮很溫柔。
時光和歲月好像一直都很善待她。
簡幸眨了眨眼睛,看上去麵無異樣。
手心卻攥滿了汗。
她沒立刻進診室,而是坐在了門口的休息椅上。
診室的門沒有關緊,閃開了一條縫,有對話傳出來。
很清楚。
“胡老師,這個就是你之前說的那個病例?”實習生問。
“對,以前一個院的,她兒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很優秀,之前中考的時候他媽媽送他考試,途中發生了點意外,耽誤了一科。”醫生說。
“是ptsd嗎?”實習生又問。
“不是,就是有點沒反應過來,”醫生說,“主要是事態差不多,再加上她那天身體狀態不好,反應有點大。”
之後話題就轉到了ptsd上。
門外,簡幸半低著頭,她手裡還拎著藥,塑料袋懸空轉了一圈又一圈,把她的手指勒得血液不暢通。
並不疼。
隻是有點麻。
大概是醫院的味道都差不多,簡幸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躺在醫院裡的呂誠。
他那個時候腿還上了石膏,不知是不是像她現在這樣,很麻。
她又想起來姥姥。
親手拔掉氧氣罩,呼吸開始變得不暢通,頭腦缺氧,肌膚麻痹。
那一刻,是不是也像她現在一樣,很麻。
醫院人漸漸多起來,走廊的穿堂風開始不夠通常。
簡幸感覺胸口有點悶,她抬頭往左右看,烏泱泱全是人。
病痛麵前,任何人都一樣無助。
簡幸又抬頭,天花板比地板乾淨多了。
但卻高得像天一樣。
天其實是不會塌的。
但是人心會。
簡幸咽了咽喉,沒覺得胸口那股氣咽下去。
她慢吞吞站起身,沒鬆開擰成繩的袋子,就這麼敲門示意。
實習生給她遞書包的時候,瞥到她的手,“哎呀”一聲:“傻姑娘,都淤血了!疼不疼啊!”
這才哪到哪。
簡幸垂眸,看了眼腫脹的手指,自嘲扯唇說:“沒事。”
“你……真的沒事嗎?”實習生打量簡幸。
簡幸說:“沒事,我走了,謝謝你們。”
簡幸走後,實習生還在門口盯著,醫生好奇問:“你看什麼呢?”
實習生猶豫著問:“胡老師,這個病患,真的是在好轉嗎?”
“在啊,”醫生說,“個人情緒也在往好轉的趨向發展,怎麼了?”
實習生撓撓頭問:“有可能出現急性扭轉的情況嗎?”
“她這個年齡,其實很少見,”醫生說,“不過長期自我壓迫精神倒是會容易出現這種比較明顯的起伏轉變,但是我之前對她做過調查,她沒有這種情況。”
“病患可以自我隱藏嗎?”實習生問。
醫生疑惑:“你今天怎麼問那麼多基礎問題?一般可以自我隱藏的病患都是病情很重,並且壓迫時間很長的,她這個年紀,不可能的。”
醫生又說:“說句不怎麼好聽的話,她那麼大的小孩兒,苦能苦到哪裡去。”
實習生想到剛剛簡幸平靜得毫無波瀾的眼睛,喃喃地“哦”了一聲。
簡幸是借著晚自習前的吃飯時間去醫院的,折回學校時林佳給她買了一份晚飯在桌子上。
旁邊還放著一瓶牛奶。
簡幸看了眼戴餘年,戴餘年一笑:“我剛剛喝了杯奶茶,這個不想喝了,送你了。”
簡幸抿了抿唇,聲音有些沉地說了聲:“謝謝。”
她其實沒什麼胃口,但是林佳興致很好,拖了把椅子坐到她旁邊,不停地推薦這個卷餅有多好吃。
盛情難卻,簡幸隻好裝作很餓的樣子。
她吃飯的時候,大家湊在一起聊會考的事情,有人提了句中考,緊跟著就有人提到了徐正清。
簡幸握著卷餅的動作一頓,嘴巴咀嚼,卻一口沒往下咽。
她注意力全在徐正清中考這個話題上,隻是林佳立刻說:“哎呀,彆討論這個了,老黃曆了都,怎麼那麼好奇。”
其他人訕訕閉嘴。
飯後,林佳拉著簡幸去廁所,洗手的時候,簡幸隨口問:“當初班長缺考的是哪一科啊?”
林佳對簡幸沒那麼多防備,如實說:“物理,缺考也能進過渡班,牛逼吧。”
物理。
簡幸手還是水龍頭下,十二月了,水有點涼,衝在肌膚上沒一會兒就染了一層紅。
她的物理,中考的時候屬於超常發揮。
所以才順利地進了過渡班。
水更涼了。
風一吹,簡直要把肌膚一寸一寸地凍住。
稍微緊繃一點,都有撕裂的痛感。
“不嫌涼啊?”林佳隨手把水龍頭擰上。
簡幸眨了眨眼睛,一點點拂掉手上的水珠。
她擦個半乾就把手裝進兜裡,每一根手指都冰涼,怎麼也暖不熱一樣。
往回走的時候,走廊已經很空了,天沉下來,像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
頭頂沒什麼星星,也沒有月亮。
僅有的光全是教室裡的。
簡幸沿著護欄邊緣走,恰好走到光的邊緣處。
她低聲問林佳:“你知道他為什麼缺考嗎?”
林佳說:“好像是他媽媽開車不小心碰到了一個人,那個人沒什麼事情,當時站起來拍拍灰就走了,但他媽媽那天有點低血糖,再加上驚嚇,暈了,就去醫院了,沒趕上考試。”
簡幸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一步一步踩在最昏暗的地方。
不知誰在大冬天掃地灑了水,邊緣融了灰塵濕漉漉的,像泥沼。
她低聲“哦”了一聲。
護欄外的風忽然加重,對著太陽穴吹,腦子裡嗡嗡響。
“好可惜哦。”簡幸好像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風蓋過了她的聲音。
愧疚也顯得弱不禁風。
“是啊,很可惜的,”林佳說,“要不然他就是宏誌部的部草啦,哪裡還輪得到我們沾光啊。”
是啊。
要不然,哪裡輪得到她的世界裡,遇到他呢。
晚上放學,簡幸沒著急回家。
她坐在座位上,看著班裡的人一個一個離開,感受著周圍空氣一片一片安靜下來。
她微微向後靠在後排桌子上,偏頭,目光落在徐正清的桌子上。
他的桌子並不整潔,試卷一大堆,但是簡幸記得他每次課前找試卷都是隨手一抓就能找到。
他的世界裡,好像有他獨一份的守則。
她進不去,也看不到。
可她擾亂過他的秩序。
她不殺伯仁。
伯仁卻因她而死。
周圍更安靜了,連風都沉默下來。
簡幸關了教室的燈,鎖門。
走廊隻有三班的燈亮著,簡幸走過去,扭頭看到班裡隻有許璐一個人。
她埋頭,看上去很認真。
好像人人都有方向。
她本以為,她也可以有的。
走出學校,快到愛七七的時候,簡幸看到徐正清和陳博予兩個人湊在一起低頭看手機。
沒一會兒陳博予起哄了一聲,徐正清笑著把手機搶回去。
即便天幕已經拉下,少年眼裡也亮如星海。
他笑著往旁邊一靠,嘴角眼角都掛著淺淺一層玩味。
他說:“你利用我跟藍月這這那那,我揭穿你了嗎?”
陳博予立刻喊:“哥!哥我再也不敢嘲笑你了!以後兔子就是我的神!”
兔子。
她第一次見兔子,就是在這個店裡。
那個一看就是用心包裝過的平安夜禮物。
簡幸看著,第一次沒有借機走他走過的路,而是從馬路的另外一側離開了。
回到家,簡茹還沒回家。
這半年,簡茹越來越忙,忙到沒有時間管簡幸。
簡幸趴在書桌上發呆,沒一會兒,掏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
“喂,簡幸啊。”是呂誠。
簡幸低低“嗯”了一聲,她看著抽屜裡的紙飛機,喚了一聲:“爸。”
呂誠問:“怎麼了?”
簡幸張了張嘴,開不了口。
頭忽然有點疼,簡幸頭趴在了手背上,她閉著眼睛,忍下腦子裡那根一直在緊了又緊的弦帶來的陣痛。
好久,她才小聲說:“沒事,問問你最近怎麼樣了。”
呂誠沉默了一瞬,笑著說:“挺好的啊,找了份賓館的工作,人家雖然不包住,但是給了住房補貼。”
呂誠大概是第一次有自己的生活,他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難得有人主動問,像開了話匣子一樣絮絮叨叨說了好多。
他已經走在了他自己的方向裡。
而她還在被桎梏。
隻有她了。
簡幸聽著,長長舒了口氣。
她抬起頭,推開了窗戶。
窗外黑雲壓城,冬季已至,好天氣成了奢望。
她手指輕輕摳了摳玻璃窗,因為是新換沒多久的,邊緣灰塵很少,隻有薄薄一層。
兩指輕搓掉,簡幸垂眸,說句:“那很好啊。”
呂誠似乎察覺了簡幸不太高興的心情,他雖然脾氣好,但是也沒什麼學問,說不出什麼大道理。
唯一的勸慰隻能是不停地說:“你也會好起來的,好好上學,畢業了去想去的學校,這點你放心,你媽肯定不會插手的,這方麵她更相信你的選擇。”
是嗎。
簡幸沒說話,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條被自己擦乾淨的窗框邊緣。
呂誠又說:“我知道你很辛苦,有時候,可能還會有點痛苦,這隻是現在,以後慢慢就過去了,你還小,覺得難以承受很正常,過去了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不是的。
痛苦就是痛苦。
痛苦沒有等級。
沒有今天明天之分,沒有兒時長大之彆。
可是,呂誠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了,好不容易走了出來,她又何必再用這些反駁的話來為難他。
就讓她做鐵屋子裡唯一一個痛苦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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