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敬山水 彆四為 2433 字 1個月前

簡茹哭了一夜,太平間的冰冷也沒能阻止她的大嗓門。

簡幸一同站在旁邊,看著簡茹趴在姥姥身上,白蓋布被掀去了一半,姥姥麵容比晚上走之前安詳很多。

她想到那兩個護士的對話,說姥姥摔在坑裡兩個小時。

不知道當時的周圍有沒有太平間冷。

呂誠沒進來,在門口抽煙,他因為腿部受力阻礙沒辦法蹲著,隻能站在那,好久都不換一個姿勢。

而簡幸,也好久沒換一個姿勢。

她也沒哭,隻是靜靜地看著姥姥。

簡茹哭得要快暈厥過去,她軟癱在地上,手抓著姥姥的手。

簡幸看那搖搖欲墜的白布,上前鋪整齊。

姥姥最煩被子不整齊了。

她這一動,好像喚醒了簡茹某些意識。

簡茹愣了下,哭聲止了一半,她扭頭看向簡幸,用一雙腫脹的眼睛盯了簡幸很久才嘶啞著聲音問:“你怎麼不哭。”

簡幸臉上沒什麼表情,沉默。

簡茹剩下的哭聲也不止了,她臉上全是震驚和不可置信,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兒那麼冷漠,大吼一聲:“你怎麼不哭!”

從姥姥去世到現在已經四五個小時,簡幸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能把她哭回來嗎?”

簡茹二話沒說抽了簡幸一巴掌,她吼:“給我哭!”

簡幸扭著臉,無動於衷。

簡茹喘著氣,像忽然抓到了發泄體,她瘋狂地抽打簡幸,不管巴掌落在哪,力氣用了幾成。

她扯著簡幸的衣服,把簡幸一同拉坐在地上。

簡茹還在哭,一邊哭一邊罵:“她對你那麼好!她對你那麼好!她那麼疼你!你一滴眼淚都不給她!你有沒有良心!你從小就那麼沒良心!從小就看不到所有人都在為你賣命!你隻顧自己!隻顧自己!”

呂誠這時衝進來拉扯簡茹,簡茹撲倒在呂誠懷裡,昏厥過去。

簡幸在呂誠的注視下,一眼沒看簡茹,隻是默默站起來,幫姥姥整理了衣服,鋪整齊了蓋布。

再蓋上布之前,簡幸輕輕握了下姥姥的手。

翌日,姥姥被運回了老家。

淩晨半夜,沒有雪,沒有月亮,隻有風。

處處都很黑,好像是姥姥一早就選好的下葬日子。

簡幸看著那個幾乎要被黑夜吞噬的坑洞,扭頭問簡茹:“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姥姥那麼怕黑,又怕蟲。

她身體不好,一到冬天就喊冷,見半點雨都要喊腿疼。

她一個人在這裡,不怕嗎?

“你不懂,”呂誠輕輕拉了簡幸一下,“彆問了。”

簡幸知道呂誠是怕簡茹聽到,但是這夜裡那麼安靜,簡茹又不聾,她厲著聲音,“我怎麼生了一個你那麼狠毒的女兒!死了還不給留個全屍!那以後我死了呢!是打算把我大卸八塊直接扔到河裡嗎!”

簡幸沒再說一句話。

隻是在走的時候,一步一回頭,直到走很遠,還在不停地回頭。

這天太黑了,她怕記不住姥姥家在哪。

因為下葬方式,簡茹和呂誠沒有辦這場白事。

返回和縣的時候,忽然落了一場大雪。

天氣緣故,沒有攔到三輪車,隻能走去車站。

旁邊超市播放著劉德華的恭喜發財,但凡路過的地方都張燈結彩,大紅燈籠一盞接著一盞。

雪還沒有完全覆蓋地麵,炮仗的碎片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踩著滿地紅色,簡幸一家在短短五分鐘裡淋白了全身。

上車前,簡幸摘下了頭上的連帽,她扭頭看了眼老家的方向,車上貼著的紅福把她的臉映得好紅。

初五,簡茹病倒了,高燒不退。

呂誠要她去醫院,她嫌貴,要去附近的診所。診所還沒開業,呂誠拗不過她,隻能找人給醫生打電話,把人家從家裡喊過來。

簡幸一個人在家,聽著簡茹臥室裡傳來一個又一個電話,直到完全停止,她才起身去簡茹臥室把未接來電的記錄刪掉。

刪完以後,簡幸沒回自己屋,她窗戶還沒修好,不能住人,隻能去姥姥屋裡。

路過院子裡其中一小堆化了又堆的雪時,簡幸停頓了一下。

她駐足了很久,沒能再看到那個兔子。

晚上八點多左右,天已經完全黑了,簡茹和呂誠已經睡了。

簡幸坐在床邊,手裡拿了一隻點燃的火柴,她想象某個包間裡少年被一片歌聲和祝福環繞。

他閉上眼睛,湊近了蠟燭。

簡幸吹滅了火柴。

手裡還有一顆糖,她放到了嘴裡。

她沒有開口說話。

她,儘力了。

初六,簡茹嫌診所麻煩,把吊瓶拉到了家裡,躺了一整天。

簡茹也在姥姥屋裡躺了一整天。

最開始,她不太能睡著。

後來,她被夢拖著醒不來。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的她也在做夢,夢中夢一片兵荒馬亂:

簡國勝死了,簡茹的罵聲吵醒她,她身心俱疲地迎著烈日去超市,大雨來得猝不及防,徐正清走到了她麵前。

緊接著開學,分班,認識許璐,又與許璐分開,途中在走廊與徐正清擦肩無數次,也在教室裡偷偷瞥了他無數次。

大雨又大雪,晨起又昏至。

她在處暑與徐正清說了第一句話,在白露看完他看過的第一本書,在新年裡加到的□□,在他看不到的院子裡,用他們經曆的同一場雪堆了一個兔子。

大雪紛飛裡,兔子立在月光下,像荒蕪裡拔地而起的城堡。

然而城堡坍塌隻要一瞬間。

瓦礫碎片,飛沙走石,席卷了她僅有的圈地。

大夢初醒。

睜開眼,是一片走不出的混沌。

她還在夢裡。

她仍然沒有哭,也沒有試圖闖開這困境。

周圍沒有風雪,但是很冷,身上每一寸皮膚都像被針刺穿一樣。

她知道,這就是那兩個小時的世界。

如果想從這裡闖出去,那這一切從頭就不該發生,簡國勝不該死,她也不該用偷來的資源考上和中。

不該遇到徐正清,不該在無數個擦肩而過的瞬間偷偷歡喜。

若能從伊始避開猛烈的歡喜,結局自然也不會有悲痛的來襲。

可就像世界上沒有後悔藥一般,人生從來都不能重頭再來。

就隻是這麼輕輕一想,周圍原本虛無縹緲的霧氣驟然縮成了無形的鏈條,簡幸被鏈條擠壓地迅速後退,眼前開始閃過一幀幀姥姥的臉。

咣當——

簡幸被扣在了世界邊界,身前是刺骨的寒,後背是刮皮的燙,鏈條越縮越緊,直到快要把她所有的呼吸剝奪。

她沒有張口爭搶著呼吸,而是睜著眼睛,看著正對麵的一幀畫麵。

是冬至那天,她站在姥姥門口的畫麵。

她當時在想什麼。

她在想:姥姥為什麼和簡茹一樣。

至此,她終於崩潰,想跪下卻又被鎖著跪不下去。

醒來。

一摸臉,乾的。

她哭不出來。

她隻是覺得心裡有點堵。

扭頭,簡幸看到屋裡的窗戶已經重新裝了一扇玻璃,窗框上的圖釘被拔掉了,留下密密麻麻的黑洞。

桌子上整整齊齊,沒有半分狼藉。

今天初八,開學了。

簡幸下床,打算去洗漱。

剛打開門,與堂屋裡的呂誠碰上,呂誠端著水壺往屋裡走,看到她說:“醒了?”

他一邊說一邊跛著腳往條幾走,簡幸兩步走過去,聲音還是晨啞的狀態,“我來吧。”

“沒事,”呂誠爭了一下,“這才多重。”

簡幸沒鬆手,“我來。”

“你這孩子,都說了沒……”簡幸口吻一直很淡,呂誠沒放在心上,一抬頭對上簡幸泛著紅血絲的眼睛,愣了下。

簡幸趁機接過水壺,走到條幾灌茶壺,邊灌邊說:“開水危險,你小心點,以後可以把茶壺拿到廚房,灌滿了堵上蓋再拎出來。”

灌滿以後,她拎著空水壺往廚房走,沒看呂誠。

但是與呂誠擦肩時,呂誠聲音泛著有些不自然的笑說:“知道了。”

簡幸輕輕“嗯”了一聲,徑直走去了廚房。

中午簡茹沒回來,簡幸和呂誠一起吃的午飯,擺盤時呂誠多拿了兩雙筷子出來,放在飯桌上看到簡幸一個人才意識到什麼。

他猶豫著要不要拿走,卻發現簡幸像沒看見一樣,什麼反應也沒有地拿了其中一雙就開始吃飯。

晚上五點一過,簡幸就去了學校。

時隔半個月不見,大家氣氛有點微妙的尷尬。

簡幸進班時班裡明顯靜下了一瞬,等她落座才重新響起嗡嗡的聲音。

她知道原因。

身邊的許璐也清楚,所以在她落座的同時十分明顯地把椅子往旁邊挪了挪。

她們中間的距離空得能再塞下一個人。

但是簡幸沒過多給予關注。

徐長林沒多久就進班了,進班第一件事就是提文理分班的事情,全班的期末成績單就在他手裡,位列第一的是簡幸,拉了第二將近二十分。

這在過渡班非常罕見。

所以才會出現她剛剛進班就引起注目的情況。

“有些人歪屁股歪得還挺明顯,林有樂,進二班以後坐哪是不是都想好了啊?”徐長林彈了彈手裡的成績單說。

林有樂“嘿嘿”一笑,“我真進不了一班嗎?”

“有點嗆,但是誠心祝願你入贅成功。”

林有樂立刻起立,滿身義氣地江湖抱拳。

徐長林又點了幾個一看就要去理班的人,分彆說了幾句,像在提前告彆。

徐長林很善於聊天,他不愛聊什麼很深的話題,對待大家的態度也沒有“居高臨下”的距離感。

他是個好老師。

簡幸想到徐正清每每在他麵前輕鬆自若的狀態,猜想他大概也是一個好長輩。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人人都願意站在對方角度著想,如果遇到,真的是幸中之幸。

“簡幸,”徐長林忽然喚了一聲,簡幸抬頭,對上徐長林的笑眼,他問,“你是準備繼續造福我們班,還是去給一班錦上添花啊?”

他這話說的完全把主動權交給了簡幸,簡幸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說:“老師,我選理。”

“猜到啦。”徐長林看上去沒生氣也沒可惜,好像簡幸的選擇是順理成章的。

就是他這個表情,簡幸覺得自己高中的第一個學期,可以完整地畫上句號了。

沒多久,徐長林讓陳西去辦公室拿文理填報表分給大家,填表的時候大家沒那麼緊張,又沒那麼輕鬆,班裡第一次在晚自習沒有刷刷寫字聲,也沒有翻書的聲音。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分岔路口,或堅定,或迷茫,或猶豫不決。

晚自習準點放學,鈴聲打破沉默的平衡,簡幸在收拾書的時候隱約聽到哭聲。

明天太陽一升,他們有的人就要分開了。

“簡幸!”林佳走過來,說了簡幸意料之中的話,“初五那天怎麼回事啊?給你打電話也不接,發□□也不回。”

簡幸說:“對不起,家裡臨時有事。”

“知道啦,秦嘉銘跟我們說啦,”林佳說,“他也沒詳細說,我就是有點擔心,過來問問。”

“沒事,”簡幸說,“現在沒事了。”

不知道秦嘉銘到底說了什麼,林佳居然真的沒有多問,簡幸也在她善解人意的背後捕捉到了一絲微妙的小心翼翼。

她猜是陳煙白給秦嘉銘說了什麼,因為她不僅沒有去徐正清的生日會,也沒有和陳煙白見麵。

她和陳煙白相處那麼久,隻放過陳煙白一次鴿子。

大概這次,陳煙白也以為是同樣的原因吧。

簡幸相信陳煙白沒有多說什麼,但是架不住秦嘉銘反複斟酌陳煙白每一句話,也許當天傳述的時候他表情嚴肅了一些,引得大家把事件原由往嚴重了想。

不過這樣也好,會省下很多麻煩。

第二天上午最後一節自習課,徐長林開始收大家的表,收上去十分鐘,徐長林把許璐喊去了辦公室。

又過去十分鐘,許璐從辦公室回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簡幸靜默地聽了三分鐘,從抽屜裡拿出紙巾遞給她。

許璐不接,還是哭。

簡幸沒什麼反應地收回了紙。

下午最後一節曆史課,徐長林沒上課,通知大家晚自習就可以搬去新班級,分班表在後黑板貼著。

下課鈴敲響,班裡發出桌子拖拉的聲音,簡幸在一片喧鬨中被林佳拉了出去。

“一起吃飯啊,”林佳沒心沒肺,“不著急,這會兒肯定到處都是搬桌子的,樓梯擠得要死,還容易發生事故,咱們不湊這個熱鬨。”

簡幸問:“你選理?”

“嗯,我不喜歡文,文字太多我腦仁子疼,”林佳說,“放心,我看了分班表,咱倆都在一班,林有樂沒能成功入贅一班,去了二班。”

簡幸“嗯”了一聲。

“哦,對了,”林佳說到這聲音壓低,“許璐沒動。”

簡幸有點意外,她記得許璐很想學理的,說是以後出路多,而且她地理也學得有點費勁。

“我聽我朋友說的,她今天上午剛好給他們班老師送東西,”林佳說,“許璐考得不太行,要是選理,隻能去四班,那可直接退出過渡班了,我估計她本人也不太想去。”

說到這裡,林佳“嘁”了一聲,“她就是沒看明白什麼重要。”

簡幸沒接話。

吃過飯,林佳嫌撐,拉著簡幸去操場遛彎,溜到一半看到不遠處坐著許璐。

她一個人,埋頭哭。

林佳實在看不上這種行為,一邊拉著簡幸折返一邊歎氣說:“能理解她的心情,不太能理解她的行為。”

簡幸問:“哭嗎?”

“嗯哼,”林佳說,“太愛哭了,好像什麼時候都要哭一下,哭完就能解決嗎?”

當然不能。

簡幸垂眸,在一片落日餘暉中說:“能哭出來就挺好的。”

哭完,才可以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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