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過去……”
“過河……”
“殺死她……”
一聲聲呼喊不住傳來,飄渺不定。細聽之下,那聲浪中高低粗細各異,男女老幼皆有,疊疊入耳,竟是有千萬人在呼喊,但語調都透著冰冷,感受不到任何應有的情感。
紀若塵渾渾噩噩,全然不知這些呼喊的含義,直到背後一記大力撞來,推搡得他身不由已地向前一衝,又撞在前人身上,他的神誌才稍稍清醒了過來。紀若塵睜開雙眼,初入目的隻是茫茫黑霧,有若實體的道道霧氣曲伸變化,影影綽綽,完全無法辨彆霧後是些什麼。
背後又是一陣大力撞來,紀若塵心下大怒,轉頭望去,看到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隱在霧氣中,五官都有點模糊。那男子目光呆滯,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口中不住道:“過河……過河……”
紀若塵未及發怒,駭然發現那男子除了一張臉清晰些外,整個軀乾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霧構成,一片模糊。那男子的臉不住飄近,又是一股無形力量傳來,撞得紀若塵不住退後,接連撞上了許多人。
那感覺竟似身處擁擠的人群中!紀若塵大吃一驚,急顧左右,這才發現周圍儘是這樣隻見麵容,身軀模糊不清的行人!眾人均目光呆滯,直勾勾地瞪著一個方向,簇擁著行去。
紀若塵向前方望去,除了無窮無儘的茫茫迷霧,綽綽人影,再無他物。迷霧之中遠遠傳來陣陣波濤之音,看來確有一條大河橫亙於前。他再後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隻見身後也是人頭湧湧,隊伍綿延不見儘頭,直沒入無儘黑霧之中。何止成千上萬!
一驚之下,紀若塵立刻清醒了許多,想起了與雲舞華和蘇蘇之間發生的種種事,再看看前後左右,他忽然發現,這些並不是人,而是萬萬千千的死魂!
那麼自己呢?一股針刺般冰寒的戰栗通遍全身,紀若塵驚得低頭看看自己,見自己四肢俱全,身上還有著生前的服色,與周圍魂魄大不一樣,這才心中稍定。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自己這算是什麼,是已經死了嗎?
一旦發覺周圍俱是死魂,紀若塵立刻明白了此前聽到許多呼喊的含義。對於冥界黃泉,道書典藉中是有許多記載的。這些死魂所說的過河,想必要過的是弱水。傳說中弱水片物不載,一切帶有陽氣肉身之物皆是入水即沉,萬千死魂惟有靠擺渡人方可渡過。
然而紀若塵疑惑仍是未解,那聲聲‘殺死她’的呼喊又是什麼意思,這不已經是地府陰間了嗎,難道已死之人還能再死一回不成?
沒有多久,一條濤濤大河即隱約從黑霧中浮現。然而此時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後方的死魂仍不斷向前擁去,原先秩序井然的隊伍頓時淩亂起來。紀若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又看不到前方。他向左右一望,身體一動,向左方擠去。他這一動不要緊,周圍那些隻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齊齊轉頭,盯住了紀若塵,口中聲聲叫的是全是:“想去哪裡?!想去哪裡!?”
成百上千死魂齊聲呼喊,立時讓紀若塵嚇了一跳。然而他忽然想到,自己死都死了,還要再怕什麼?
有念於此,紀若塵再次向左方擠去。他剛剛一動,身後那中年男子黑霧翻湧的軀乾中,忽然伸出一雙隱隱約約的手臂,扼向紀若塵的咽喉,叫道:“不許走……”
周圍立時有數十死魂應和道:“留下他……”,“不要讓他走了……”“他該和我們一起……”
紀若塵轉頭望向那中年男子,突然大喝一聲:“給我安心去死吧!”喝聲未落,他已閃電一拳擊入那死魂麵孔中。這一拳擊出,就似撞入一團冰冷的水中,附著肌膚上的寒意刺骨欲裂,拳頭的落點柔韌,隱隱有反彈之力,那感覺說不出的詭異。那中年男子的麵容極度扭曲,終於有了表情,似是恐懼,又似是痛苦。紀若塵心念微微一動,試運起三清心法,拳上立生一層淡青火焰,轟然在那不肯放他離去的死魂體內燃燒起來!
紀若塵拳已收回,然而淡淡火焰卻依舊在那死魂體內燒灼著,且越燃越烈,轉眼間就遍布他整個有形而無質的身體,勾勒出一幅纖毫畢現的火人。
啊!!
死魂痛苦之極的嘶吼不住在這沒有天空星辰,不辨東西南北的茫茫冥界回蕩著。死魂紛紛後退,生怕沾染到一點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紀若塵更不遲疑,直接隊伍左方衝去。
他這樣一動,本來有所畏懼的死魂們又鼓噪起來,紛紛叫嚷著要拿住紀若塵,千萬人聲初時此起彼伏,綿延不絕,漸漸如涓涓細流彙成洶湧的大河,濤猛浪急,一波一波衝擊著紀若塵的神識,不令他獨自逃離陰間地府,務要與眾人一同永墜地獄。
既已決定放手一搏,紀若塵多年壓抑於胸的豪氣終爆發出來。他把所有顧慮拋去一邊,足下加速,右拳揮舞,倏忽間已衝出百丈之遠,硬生生在無數死魂中殺出了一道火路!片刻功夫,他忽覺周圍壓力一輕,原來已衝出了死魂隊列!
說來也怪,甫一殺出,紀若塵隻覺自己衝出了一道無形的樊籠,頭腦又清醒了不少。他回首望去,見死魂隊伍中出現了一大塊空地,當中是數以百計的死魂在烈炎中不住哀號。無數死魂都在望著他,囂叫著,要他回歸亡者的隊列。但這些死魂都立足在一條無形的界線前,儘管人潮湧動,互相推搡,卻沒有一個敢於逾越雷池一步。
紀若塵辨彆一下方向,轉身向那條大河奔去。若這條河真是道典所載的弱水,那他就真的是死了。
在這冥界地府,紀若塵的行動分毫不受影響,遠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訥。他一發力,數裡轉瞬即過,片刻後已立在河畔。
果然是弱水!
這一道河寬何止千萬丈?一眼望去,但見浩浩煙波,煙霧彌漫,根本看不到對岸在哪裡。河上方是茫茫的黑,沒有天空,沒有日月。
說也奇怪,在遠方可以聽到波濤之聲,看到浪潮排岸之態,此時,立在河畔,腳下反而是毫無水聲。紀若塵倒抽了一口冷氣,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片物不載,果然是弱水。
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無生氣,一道道蕩漾而來的波濤湍急無比,水下影子幢幢,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裡麵,伸臂擄拳,做嚎號哀嚎之勢,紀若塵卻偏偏聽不到一點點聲響。
紀若塵還弄不清自己的狀況,雖然身已在陰間,但顯然又與普通死魂迥然有異。在這黑白與灰構成的陰間,他是有色彩的。
紀若塵回首望向來處,從這個方向看去,視線竟然不受方才鋪天蓋地的黑霧乾擾,約在數百丈外,那道寬達數百丈的死魂長龍仍在互相推擠著,叫囂著,幾乎不得寸進。
現在他能夠看清方才前麵死魂停步的原因。隻見河麵上有一葉輕舟,業已離岸三丈,在湍急的水麵上團團打轉。看那輕舟小如蚱蜢,堪堪容納得四五死魂而已,真不知這許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
那葉輕舟上隱約立著個女子,並不似傳說中的擺渡人,反在與不住蜂擁而來,試圖登船的死魂激鬥著。她手中一道黑氣縱橫,似是一把巨劍,每一劍揮出,就會將數個死魂斬落河中。然而死魂實是太多,任她劍氣如濤,也斬不儘殺不絕這許多要登船的魂!
那葉輕舟隻在離岸三丈處盤旋,也不知是她不願開船,還是根本不懂操舟。弱水三丈處似有一條無形邊界,三丈之內死魂可踏水而行,一過三丈,則立時為濤濤弱水吞噬,再也不見出水。
一見那女子,紀若塵登時大吃一驚!她,也是有色彩的。看那舞劍風姿,十分熟悉,依稀就是雲舞華。
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時,她似有所感,同時回望過來,果然是雲舞華!紀若塵仍記得生前種種事,此刻雖已在陰間,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敵是友。就在他猶豫未定時,雲舞華忽然從舟中躍起三丈,一聲清叱,揮手間一道黑氣向紀若塵隔空襲來!
這道半月形黑氣來得並不如何迅疾,威勢也不強橫,但紀若塵仍記得她在塵世時的厲害,惟恐這黑氣中另有玄機,於是向側方一躍三丈,輕輕巧巧地讓過了這道黑氣。黑氣擦肩而過時,紀若塵知道自己靈覺仍是極為敏銳,黑氣虛弱淡薄,實在談不上什麼威力。對付那些死魂是有餘,對付他可是沒什麼用處。
紀若塵心中大定,又望向弱水河畔。雲舞華又陷入與萬千死魂的苦戰,這一次再也無暇分神他顧,甚至於向這邊看上一眼的能力都沒有。死魂越聚越多,甚至有數個死魂從同伴頭上跳過,撲到雲舞華身上!饒是雲舞華心誌如鋼,在這陰間冥府中也大受影響,忍不住尖叫一聲,手中黑劍亂砍一氣,才將舟上死魂儘斷斬入水內。
紀若塵看看弱水,又看看輕舟死魂,再與道典相對照,已然明白雲舞華不能象那些死魂一樣踏足弱水,而在陰間行動能力又有限,看來最多一躍數丈,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內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哪有她落足之處?
他再觀戰片刻,已知憑雲舞華目前戰力,自己若與死魂一起攻上,完全可將她逼落弱水,或以拳上三清真炎焚毀她的魂身,永絕後患。這個念頭實在誘人,但紀若塵稍一思索,搖了搖頭,現下非是節外生枝的時候。能夠滅敵固然很好,然而自己重返塵間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紀若塵當即轉身,沿著弱水行去,將死戰中的雲舞華拋在了身後。
弱水濤濤,死魂億萬,絕非一葉輕舟可渡,這道弱水上必有其它的擺渡人。
果不其然,紀若塵感覺疾行有一刻功夫,見到一葉輕舟突然出現在空無一物的河麵上,飄飄蕩蕩地橫渡急流。撐舟者鬥笠蓑衣,正是道典中所載的擺渡人。那擺渡人見了紀若塵,舟頭一偏,已向這邊駛來,轉眼間就停靠在了岸邊。紀若塵四下一望,四野黑沉沉、空曠曠,再無一個死魂現身,不由得十分奇怪為何雲舞華那邊就有數之不儘的死魂聚集?
但此刻容不得紀若塵細想,他身形一動,已上了渡舟。那擺渡人凝望著紀若塵身後,久久不動,一雙撐舟的死灰雙手卻在不住微微顫抖。紀若塵大疑,也回頭望去,但見身後空蕩蕩的一片,隻有一道道繚繞在一起的淡淡黑氣標出了自己離岸登舟的路線。可這弱水之畔儘是忽濃忽淡的霧氣,自己在陰間用不出瞬間破風跨空的道法,跳躍時擾動了霧氣實屬正常,何以這擺渡人驚訝至此?
那擺渡人忽然乾澀笑道:“我們雖然是來者儘渡,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緣。公子坐穩,我們這就過河去了。”
輕舟靈巧地調了個頭,向茫茫弱水對岸行去。這一次借舟渡河,紀若塵方知弱水之浩蕩無邊!眨眼間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數個時辰,仍看不見對岸,舉目四顧,所見儘是濤濤河水,連紀若塵先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一個全無。
那擺渡人忽然停了舟,向紀若塵道:“再向前就有大風浪了,十分凶險,不知公子帶足了渡河之資沒有?若無渡資,就請公子在這裡下船。”
紀若塵登時愕然,他從未聽說過弱水還要渡河之資,且自己一介魂身,根本是有形無體,又哪來的渡河之資?那擺渡人停舟河心,四下皆是片物不載的弱水,讓他如何下船,分明是勒索。紀若塵麵色不動,心中已殺機暗起。當下他一抱拳,向擺渡人施了一禮,道:“我是枉死之身,實是身無長物。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資為何物,若是我有的,斷不敢吝惜。”
那擺渡人鬥笠下的麵孔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隻有兩點碧火閃耀,看來該是眼睛。他望了望紀若塵,忽又笑道:“這渡河之資常人可是付不出的,但公子非是常人。隻消下次相見時公子答應幫我一個小忙,我就送公子過這弱水。至於具體幫什麼,待有緣再見時,我自會說與公子知曉。”
紀若塵暗忖道如此要求,豈不就是說這一次過河可以白渡?他當即答應下來。
擺渡人又搖起船櫓,輕舟繼續向前。果然如他所言,行著行著,弱水的風浪就漸漸地大了起來。
那擺渡人邊操舟邊道:“看公子是初入陰府,既然您已付過了渡河之資,我就與您多說兩句。公子要過這弱水,想必是要去地府酆都的。但公子可與其它人不同,身上還保著陽氣魂魄不散。因此地府裡那些陰司鬼卒什麼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公子但憑自己心意行事就好。不過您既然身有陽氣,這酆都城嘛,其實是去不得的,您好自為之吧。公子坐穩,起浪了!”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麵而來,輕舟猶如一片柳葉,在波峰浪穀間不斷沉浮。
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入浪穀。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麵而來,輕舟猶如一片柳葉,在波峰浪穀間不斷起伏。
紀若塵自幼在北地長大,哪見過這麼大的風浪?又一道巨浪擦舷而過,兜頭濺了他一身。紀若塵舉袖遮擋中,突然對上兩隻眼珠,沒有眼眶,幾絲經絡懸空飄浮,眼黑少,眼白多,充滿血絲,死死瞪著他。紀若塵頓覺一陣惡寒瘋狂地侵襲入心口,他大驚默運玄功,方才遏製住胸腹間幾乎要把心臟吐出來的翻騰。
在這濤濤巨浪中,竟然隱約藏著許多東西。紀若塵留上了神,在下一道巨浪到來時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浪中不知藏著多少具死魂,那死魚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雙雙手向他伸來。死魂的口不住開合,雖然紀若塵根本聽不到他們在吼些什麼,但不斷侵襲上身的陣陣冰涼寒意,卻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惡毒話語!
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入浪穀,又每每在巨浪中間不容發地穿行,看著時時高逾數十丈的巨浪,紀若塵不禁頭暈目眩,雙手緊緊抓住船舷,不敢稍動。身處弱水正中,彆說他此刻無法禦法飛行,就是能飛,又哪敢四處亂飛?!
紀若塵麵色慘白,直欲嘔吐,這次不是因為水中的惡魂暗算,而是受不了如此顛簸,可是實不知一介魂體能夠嘔出什麼來。
好不容易風靜浪歇,小舟重又行在平靜無波的弱水之上時,紀若塵已幾欲虛脫,實有恍如隔世之感。至此他才明白,為何當年曾經見過的許多北地鐵漢一說到出海坐船,皆麵色如土。
小舟破浪直行,如在鏡上滑行,轉眼間已到了彼岸。
紀若塵雙足得踏實地,直覺如蒙皇恩大赦,饒是這樣,也要靜立片刻才能消去頭暈。他回首一望,見擺渡人已將輕舟撐離了河岸,向他遙遙道:“我在此等公子回來。”
紀若塵遙望前方,已隱現一座宏偉至極處的城池,直是立地接天,左右延伸,無有極儘處!再回首望時,茫茫萬丈弱水,同樣也看不到儘頭。他立於城河之間,實是渺小如蟻。
紀若塵凝望著那人間從不曾得見的連天巨城,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都,酆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決然道:“我定會回來的。”
他一領前襟,足下發力,宛如一道輕煙,身形數現間已去得遠了,在他身後隻留下一個個淡黑殘影。這些殘影或跨步,或躍空,栩栩如生,雖是由薄霧凝成,卻風過而不散。
那擺渡人見了這些殘影,死灰的雙手又是一陣顫抖,緩緩在舟上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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