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登上太璿峰,張殷殷即丟下了麵色陰鬱的明雲,若風一般向景霄真人所居的彆院奔去。明雲急跟了幾步,又頹然停下。這一路上張殷殷與他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
明雲性格內斂,處事四平八穩,從無任何突出之處。儘管景霄真人一直誇讚他天資過人,他也確是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的弟子,可是性情飛揚脫跳的張殷殷從來都不喜歡和這個師兄多相處,悶也悶死掉了。經平昌一戰,張殷殷對明雲縮手縮腳的表現更是不滿,若非還有本宗彆脈的師兄在側,以張殷殷的性子怕早衝明雲大發雷霆,然後一走了之,哪還會對他假以顏色?
張殷殷穿堂過室,去勢疾若流星,才過後殿,就大叫道:“爹,娘,我回來了!”太璿宮弟子門人聞聲紛紛退避三舍。
眨眼間她已衝入後花園中,叫道:“爹!娘!我這次下山可是見識到了無儘海的妖怪呢!”
後花園中,景霄真人正自一邊品茶,一邊與**藍奕棋。聽到張殷殷的叫聲,他麵露喜色,起身笑道:“殷殷,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啊!”張殷殷猛然停步,驚叫一聲,驚疑不定地望著眼前鬂發如雪的老人。看他相貌衣著,應該就是父親了。可是原本氣度飄逸如仙的景霄真人怎會是如此一副龍鐘老態?
張殷殷呆呆立了一刻,猛然撲入景霄真人懷中,大哭道:“爹!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藍在一旁歎道:“你父親在洛陽受了奸人暗算,現在傷勢仍未痊愈。過段時候……道行就會恢複了。”
張殷殷並未注意到**藍話語中的那一個停頓,聞言後終於去了大半心事。但當她抬起頭來,與景霄真人的雙目對個正著時,卻是越來越心驚,越來越心涼:“不……不對!爹,你的真元呢?元神呢?怎麼都看不到了!爹……你……你的道行……”
景霄真人伸著雙臂把愛女攬在懷裡,愛憐地撫著她的秀發,微笑道:“傻孩子,你可是我張景霄之女,怎麼也跟那些塵世兒女一般想不開呢?我既然今世飛升無望,那麼輪回就是遲早的事情。早點晚點,又有何區彆呢?早一日輪回,就能早一天修成大道。殷殷,你天資過人,連這點也堪不破麼?爹放心不下的隻是你呀,你從小太過順風順水,爹隻怕你將來受不得挫折,吃不得苦楚。”
張殷殷凝望著景霄真人洞悉世事、卻已神光不再的雙瞳,咬著下唇道:“爹,你放心,我什麼苦都能吃的。究竟是誰把你害成這樣,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景霄真人微笑道:“究竟是誰下的手,就連我現在都說不清楚。不過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那人既然害得了我,總有一天會露出形跡來的。你想為我報仇,那也可以,什麼時候你道行入了上清境界,什麼時候就可以考慮這件事了。”
“上清嗎……”張殷殷默念了幾遍,用力點了點頭。
她本已收住了悲聲,咬牙切齒想著報仇大計,忽然又低頭靠入景霄懷裡,哇的一聲,歇斯底裡地大哭起來。
翌日清晨,張殷殷從所居的彆院中走出,雙眼微現紅腫。以她的道行和對容貌的愛惜,仍壓不下麵上哭痕,顯是昨晚足足哭了整整一夜。
她一出院落,就朝著太上道德宮方向的大道行去。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殷殷,你去哪裡?”
張殷殷轉過頭來,見明雲立在路旁,青布道袍有些濕意,似乎已在這頗見風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許久。明雲眼圈有些發青,顯見昨晚也是一夜無眠。
自以紀若塵為敵、開始刻苦修道之時起,張殷殷平素就是在太璿峰也很少與明雲等同宗師兄弟見麵,而起手修習天狐秘術後,更是一月也未必碰得上一回。且她不喜明雲木訥呆板,也就越來越少與他搭言。此時見明雲相詢,她不耐地道:“我要去找紫陽真人,你有什麼事嗎?”
明雲麵色變幻不定,掙紮片刻,方道:“殷殷,你不是要去找紫陽真人,而是去找紀若塵的吧?”
張殷殷兩道柳眉慢慢豎起,臉上已是陰雲籠罩,冷然道:“明雲師兄,我去找紫陽真人,如果再順便問問若塵師兄回山了沒有,這有什麼不妥嗎?”
明雲欲言又止,最後苦笑道:“這……當然沒什麼不妥。你先隨我來吧,我帶你去看一些東西。”
張殷殷耐心素來不好,見他說話有前段沒後句,眼看著就要發作。隻是曆經了這許多事後,她的脾氣倒也收斂了許多,又素來知道明雲性格沉穩,從來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當下隻是一動不動地冷睨著明雲,等他進一步解釋。
明雲把張殷殷的神態反應儘收眼底,心裡歎了口氣,道:“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順路,不會耽誤的。”說罷領先走去。
見明雲就是不願明說要帶她去看什麼,張殷殷用力蹙了下黛眉。見他果然走的是去太上道德宮的大道,也不想再耽擱時間,當下壓下性子,跟了過去。轉眼間兩人即越過索橋,步入太上道德宮,又繞過主殿,停在了巍峨壯觀、依山臨崖的邀月殿前。
邀月殿殿高五層,本就十分瑰麗宏偉,乃是道德宗用來舉辦慶典,宴請賓朋之所。此時數十名道士正在邀月殿周圍內外忙個不停,栽樹移花,置石引泉,重貼金箔,再設玉欄。
張殷殷心中疑雲大起,再想到一路行來,處處可見有道士們在清理雜草碎葉,洗刷奇珍異獸,一副要舉行慶典的模樣。可是這當口非年非節的,又舉行哪門子的慶典?
她看看身邊仍是不發一言的明雲,撇了撇小嘴,就想順手拉名道士來詢問。但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悄悄襲上心頭,不知是明雲那古怪的神色,還是始終盤踞深心的隱憂,她卻忽然有些怕了,不敢去揭開這個謎底。
她不開口,明雲也是一言不發。兩人就這樣矗立在道旁,和身邊的兩隻石猊吼一起呆呆看著邀月殿。
終於有一名道長注意到了他們,走過來含笑問道:“殷殷小姐,可有什麼事嗎?”
如此一來,張殷殷再也回避不得,強自笑了笑,道:“敢問道長,好端端的為何要重修邀月殿呢?”
那道長笑道:“原來殷殷小姐還不知道?再過兩月餘,即是我宗紀若塵與雲中居顧清訂親的大好日子。紫陽真人將親往雲中居下聘禮,而後據說雲中居掌教清閒真人也會開關一月,親送顧清上得西玄山,共完大禮。這可是正道罕見的盛事!所以我們才要整潔園林,重修殿堂,免得來觀禮的賓朋們笑話……”
張殷殷隻覺得耳中嗡的一聲,眼前全是繚繞散亂的光帶光塊,又似有無數聲音一齊擁至,就如千百個人同時拚命向她說著什麼。可是這許多聲音彙在一起,究竟傳達什麼含義,卻是完全無法分辨清楚。
那道長後麵又說了些話,她全都沒聽見。
她也不想聽見。
似有一個人想來拉她,她用力一甩手,那討厭的障礙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殷殷!”明雲色變,大叫一聲,想再去拉住她,可是剛一動,體內真元忽然騰的燃燒起來,如煮沸湯!
他滿麵血紅,哼了一聲,向後便倒。
那道長在一旁亦受影響,陡然覺得胸口發悶,麵色刷白。但他一看明雲的情形,立知大事不妙,強忍已身不適,一掌拍在明雲頂心處,一邊鎮住他沸騰真元,一邊大叫道:“來人哪!他道心將破,快取天王護心丹來!”
張殷殷若一朵彩雲冉冉離地升起,停佇在丈許空中,五彩迷離的光芒從她身上發散出來,在肌膚表麵繚繞流轉,方寸空間,登時異香發散,異相叢生。她身姿一動,似緩實迅,向遠處飄去。
在左近忙碌的道士們已被驚動,有數名道行較高的發覺情勢不對,欲行攔阻,剛進到她身周一丈之地,就紛紛倒地不起。那道長見了,忙運起真元叫道:“不要接近殷殷小姐,小心道心被破!快去通知真人!”
他叫聲未落,張殷殷已突破重重攔阻,早去得遠了。
張殷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上道德宮,越過索橋,重回太璿峰的。她隻隱約感覺到,周圍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向她問了許多許多的事,她頭痛,痛得快要裂開。好不容易她才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關死了門,將所有吵死人的喧鬨都關在了外麵。
有那麼一些時候,她感覺清晰了一些,看著周圍,發著呆。看陳設布置,這似乎是她的房間,可是那幾個空空如也的酒壇又是哪裡來的?她不記得有在房中藏酒啊?
僅這幾個簡單的念頭,就已讓張殷殷累得不行,她的頭又痛了起來,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模糊。又不知過了多久,她遊離不定的意識再次回歸。
這一次,是因為心頭傳來的一陣烈過一陣的痛。
她感覺到自己似乎在向前走著,可是前方是何處,她也茫然不知。直到一滴冰涼的水珠落上她的額頭,那浸骨的涼意才讓她眼前跳動不已的色斑彩帶褪去。她雙眼的焦距慢慢凝聚,眼前是一條陰濕潮濕、似永遠也看不儘頭的甬道,好半天才認出這裡是鎮心殿地下的通道。
張殷殷搖搖晃晃地向前飄行著,時不時會撞上兩邊的洞壁。終於她走到甬道儘頭,看到了那幾百年來,一直那麼立著的白衣女子。
“師父……”
張殷殷隻叫了一聲,心頭忽然又是一陣劇痛湧上,不由彎下腰去。劇痛甫歇,她就提起酒瓶痛飲幾大口,這才稍稍好過一些。幾口酒喝完,她才看著手中半空的酒瓶發怔,渾然不知這瓶酒是何時到自己手上的。
蘇姀抬起手來,輕輕在她臉上拭過。張殷殷這才發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麵。
她本也不是那扭捏作態的女孩兒,但此刻十分的想哭,卻隻有淚在靜靜流淌,無論如何也無法哭出聲來。她又想拿酒來喝,才發現酒瓶不知何時已跑到蘇姀手中,早被喝個乾淨。蘇姀意猶未儘,纖巧櫻紅的舌頭一卷,又將唇上的幾滴酒都掃了下來。那一刹那間的風情,幾乎連張殷殷也看得呆了。
幾口酒下肚,蘇姀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張殷殷笑道:“果然好酒,已經五百年沒有喝過了呢!收了你這一點良心都沒有的徒弟,真是該我倒黴。這幾年的辰光都不記得給我孝敬些好酒來。”
張殷殷望著蘇姀如水雙瞳,隻覺深不見底,卻十分和煦溫暖。一時間她隻想躲到兩灣潭水中,什麼都不再想起。不知不覺間,她麵上一陣溫熱,淚水又在無聲湧出。
她道:“我輸了……”
蘇姀道:“我知道。”
“他說自己不是什麼謫仙。他把這個告訴了我,就是知道在宗內呆不下去了。可是我怎會向人去說?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一定要殺他的人,那個人很厲害,又是青墟宮的。他若離了道德宗,孤身一人,怎麼逃得過那人追殺?後來我遇到了那人,就向那個人挑戰。我想,若是那人將我殺了,父親可不會管他是何門何派,一定會殺了他為我報仇的。這樣一來,他日後行走江湖也就安全了。可是,我還是輸了。”
張殷殷語氣木然,聲調亦無平仄,就似是在說著一件與自己全無乾係的事一樣。
痛到了極處,也就不痛了。
蘇姀的纖手從張殷殷額上略過,為她理了理紛亂的秀發,微笑問道:“那你後悔嗎?”
張殷殷木然片刻,才道:“不後悔。”
蘇姀輕歎道:“你一心想贏時,其實已然輸了。但你既不後悔,那麼也可以說是贏了。你心已死,本心自然不動,地基穩了,才能立起千丈之峰。你知道什麼是痛到極處,也就知道了該如何將彆人帶入這等境界。”
蘇姀頓了一頓,道:“所以隻有輸過,痛過,心也死過,你所用的,才是真正的天狐鎮心術!”她的聲音悠悠在囚室中回蕩,仍是那麼柔媚空靈,卻與素日勾魂攝魄不同,多了一點令心魂震顫的東西。
張殷殷終於恢複了一點生氣,回望向蘇姀,道:“那師父你的鎮心術……”
蘇姀笑道:“小妮子,竟敢懷疑你師父的本事!當年你師父以一顆至冰之心,使得天下多少英雄人物如癡如狂?隻是我那時不大出山走動,是以名聲才不若妲已姐姐罷了。家姐雖因紂王而亡,卻也得紂王真心相伴數十年。隻是這樣一來,她的鎮心術倒反不如我了。”
張殷殷又問道:“師父鎮心術如此厲害,那麼,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蘇姀麵上神色變幻不定。她五百年來心如古井,可今日張殷殷這一問,勾起了無數塵封已久的心事。
良久,她才幽幽歎道:“他啊,是塊木頭,不,是一塊最冷酷無情的冰。我初見他時,他就在那海的中央坐著。四百年後當我心灰若死,再去看他最後一眼時,他依然那麼坐著,動也未曾動過。四百年間,任我用何手段,都從未能讓他將心思稍稍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千年前家姐身故的那一場大戰,薑尚請下了仙兵天將,我族兵敗如山倒,每一刻都會有成千上萬個族人往生輪回。那時大地之上,血流何止千裡?甚而他所坐著的海都給染成了青色!可是他依然不動如山,寧可看著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族人倒下,也不肯稍稍施以援手。若他肯助我族,薑子牙雖然請下仙兵,又哪敢如此趕儘殺絕;那些個假仁假義、威風八麵的所謂英雄,又怎敢如此猖狂?敗局已定時,我罵他無情無義,他卻說我年少無知,看不破輪回,辨不清因果。那時我一怒而去,下了天刑山,率領幸存的族人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尋得了幾塊存身之地。”
前朝那段血與火的秘辛,縱是由她婉轉如歌的聲音道來,也充滿了硝煙與殺戮之氣。
說到此處,蘇姀忽然嫣然一笑,道:“不過啊,我也從沒後悔過。”前一刻她還在訴說千年前哀鴻遍野,血流飄櫓的慘烈,這一刻,卻笑容盛放如深閨中無邪的處子。
張殷殷隻聽得驚心動魄,待聽到那一句‘我也從沒後悔過時’,猛然間呆住!
心頭隱痛再次暗生之時,忽然一陣不可抵擋的疲倦湧上心頭。張殷殷身體一軟,慢慢地倒了下去,喃喃地道:“師父,我好累。彆讓人……叫醒我……”
蘇姀扶著張殷殷一起坐到地上,調整了下姿勢,將她的臻首輕輕放在自己膝上,柔聲道:“放心吧。除了紫微那小家夥,師父這裡可是誰都進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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