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世上每一個人的痛苦放在一起,再讓你去選擇,你可能還是願意選擇自己原來的那一份——蘇格拉底。
雪,使夜變得分明,雖然暗淡,腳下也隱約著白。寒風蕭蕭,洗得夜空繁星密布,銀河冷,更勝雪。
影影綽綽,一支隊伍行進在冷雪上,行進在冷空下,行進在夜風,行進在黑暗環繞;寥寥三十餘,連長百餘米,疲憊喘息不說話,紛紛踏雪響,東去。
隊首,是那個軍人的黑色身影,他終於停了,徐徐止了全隊;望向前,黑暗;顧左右,也是黑暗;在山間,看不到山。
他不喜歡阻擊,可惜無數次的失敗逼著他擅長了阻擊,擅長了突圍,永遠循環在這兩種失敗境況之間,阻擊,突圍,再阻擊,再突圍。如果阻擊勝利算是勝利,如果突圍勝利算是勝利,該有多好呢。
團長沒有給他下達阻擊命令,團長已經準備麵對嚴寒了,不想拖累任何人,拖累不起。然而現在,他生平第一次想要阻擊!儘管他恨,他討厭,也想阻擊;因為他不願想象周晚萍躺在擔架上微笑著被抬離火爐,像自己現在這樣行進在冷夜,她不是軍人,她拯救了無數軍人,不該被凍死在雪裡。他也不願想象蘇青堅持著病弱蒼白,還要在寒風中故作堅強,保持她冷過雪的冷,倒在雪中。
必須阻擊!哪怕能讓她們在大北莊裡多暖和一天,也許她們會好了呢,必須阻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哢嗒——清脆的金屬聲,懷表跳開了表殼。暗弱的光線,蒙蒙的看不清,冰涼的掌心裡那份律動仍然清晰。
“哥,臨時休息麼?”
他沒回答,已經想了一路,到現在還在想,既然那個馬二叔跑了,定是去給鬼子送消息,鬼子該會在今天夜裡收到消息,理論上判斷他們是不著急的,明天上午隊伍出縣城向北,明天傍晚駐紮綠水鋪或者落葉村,後天清早向西進山,直撲大北莊;當然,也有連夜進山的可能。至於兵力……猜不出來,無論多少,都不是小小九連能擋的。
啪地一聲,表殼合起來,攥在手裡:“陳衝。”
一陣小跑聲,一個戰士身影從後方匆匆而來。
“如果現在讓你回去找王朋,你覺得你們連什麼時候能出現在落葉村山口?”
王朋連是距離獨立團範圍最近的了,再遠的更沒機會幫忙,陳衝考慮了一下:“我……不能確定,也許明天晚上,最遲後天早上。”
“去找王朋。說我需要他。儘快。立即出發。”
陳衝在黑暗裡朝胡義敬禮,毅然轉身向北,消失進夜幕。
他將懷表揣進了衣袋,光線根本不足以看到表盤上的時間,他也不是為了看時間,而是在考慮時間:“田三七。”
又一個戰士身影匆匆而來,背在身後的步槍不撤刺刀,偶爾泛起弱弱寒光。
“你們二連留在防區的隊伍還有多少?”
“一個排。”
“團長的命令你聽到了,現在大北莊以外,我是指揮員。你即刻離開隊伍,去通知他們,從現在開始,他們暫歸九連指揮,全排趕往酒站聽調。要快。立即出發。”
田三七領命轉身,向南投入夜色,去尋最近的過河地點。
長長呼出一口氣,浸透心肺的涼,抬起凍僵的手扯緊冰冷的步槍背帶,重新麵向東方的黑暗:“休息結束。”
……
淩晨,伴隨著一陣刺骨冷風湧入被推開的門,胡義披著一身寒氣走進了秦優的木屋,摘下泛著寒霜的槍,直奔屋裡的火爐。
隨著隊伍進入,夜幕下的酒站突然喧囂了起來,各屋先後亮起了燈,空地裡開始燃起火把,光亮範圍越來越大,人聲越來越嘈雜。一河之隔的酒站村也被傳染,雖然還沒有命令遞過河,這些警惕性極高的村民已經預感到了有事發生,強迫自己醒來,本能地開始進行各種逃離準備,這樣等命令過來的時候才不驚慌。
胡義的槍放下了,但身上的裝備根本不摘,爐火使他那張臉逐漸恢複了血色,一邊烤著爐火,一邊簡明扼要對秦優說了事情梗概。
秦優聽呆了,頹喪坐下,盯著爐火喃喃:“怎麼可能這樣?不應該這樣……”
兩個村民撐木筏靠了岸,孫翠跳下來,急急往酒站裡跑,看到吳石頭在空地上手持著火把被風吹得烈烈響,小紅纓黑著小臉站在火把旁,正在朝匆匆過往的戰士嚷:“彆往屋裡搬了!現在就分!粉筆畫了記號那幾箱先彆開,等會送去對岸給民兵!”
一個戰士驚詫:“給他們那麼多啊?”
“那些子彈是邊區複裝,咱們不留,廢什麼話!”
劈劈啪啪一陣響,幾個彈藥箱被戰士撬開,手榴彈當場開分,大把七九型子彈被火把映照在箱子裡黃燦燦放著光。
孫翠快步而來,邊走邊問:“丫頭,這到底是怎麼了?”
小紅纓聞聲扭小辮兒,見是孫翠匆匆到了,並沒像平時那般朝孫翠笑,而是咬牙切齒答:“過年!”
徐小提著從小紅纓屋裡拎出來的馬燈,在一處偏僻角落,為熊照著亮。熊劃拉開地上的覆雪,掀開了個地窖口子,不情不願地下去,等徐小也提著馬燈進入,燈光照亮了地窖中擺在破箱子上的兩挺捷克式機槍。
“姥姥的,以為再也不用摸這破玩意了,唉——就不能安安生生過幾天窮日子嗎?這一個個的非招惹胡老大乾啥!”
提燈的徐小聽不懂熊在嘀咕什麼,抹了鼻涕傻兮兮問:“班長,誰招惹連長了?”
“缺心眼的鬼子唄!”
“咱這一路上也沒碰著鬼子啊?”
“他是因為……你哪來那麼多問題?再問老子就踢你!把彈夾和備用槍管幫我拿上。”
孫翠推門進屋:“當家的,這是怎麼了?”
胡義起身,離開爐子:“通知村民做撤離準備,天亮後,會有二連的人到,讓他們派出一個人帶你們去三家集以東,那有個山洞,容得下大家暫時住那。另外通知杜遠,民兵隊……暫時留守在村裡待命。”
胡義並不想那些女人參加戰鬥,但考慮到至少她們可以在後勤方麵有可能幫到忙,勉強可做備用。
“要打仗啊?”
“彆多問了,去忙吧。”
孫翠出門,秦優繼續剛才的話題問:“你說你要擋?”
“對,我要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鬼子在這個時候進大北莊。”
“胡義啊,冷靜點,我不是說你不該擋,可你要從大局著想,隻要九連在,起碼可以拖延鬼子,就算鬼子進了大北莊,有咱們在他身後,還能威脅他們,讓他們呆不長,全團也能少受罪。最關鍵的問題是咱們擋不住,加了王朋連也擋不住,不該做無謂犧牲。”
“如果我說我們有機會擋住,你還會勸我麼?”
秦優注視了胡義幾秒:“不會!”
“那就彆勸了!”
這句話讓秦優下意識伸手扯住了胡義的袖口:“你……有辦法?”
“不知道,打著看。不過你彆擔心,我沒有被仇恨蒙蔽雙眼,因為我已經仇恨過了。”
此時屋門又開,走進了五大憨粗的熊:“胡老大,你找我?”
胡義回頭問熊:“河口營西邊的石橋碉堡當初是你拿下來的?”
熊關了門,蹭到了爐子邊,大手抓了抓後腦勺:“那個……我也是想幫石成多招些人,這法子不是來錢快麼,我就……”
“我問是你拿下來的吧?”
確定胡義不是要翻舊賬,熊總算放心了,趕緊一抬醜臉,嘚瑟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能耐是個碉堡能擋住的麼!”
“好!準備跟我急行軍,你再把那碉堡給我拿下一回!”
“……”熊開始挖耳朵,接著抽他自己的賤嘴。
秦優也楞了:“石橋?你……那是能擋住鬼子的地方嗎?瘋了你!”
胡義靜靜道:“我沒瘋,但我得到那去擋會兒,這至少能讓鬼子多在路上歇會,能讓王朋連的到達時間更保險一些,也許鬼子會因此在綠水鋪或者大北莊停駐休整一夜,這便是為獨立團多爭取一夜,也許這一夜過後,她們的病會好轉了。這是遲滯行動的開場,必須打,你都料不到,鬼子怎會料到。”
……
火把的光線照亮了酒站空地,一排戰士集合完畢整裝待發,馬良清點了人數,而後來到站在火把旁的胡義麵前。
胡義朝他叮囑:“給我卡住落葉村向南的路,至於卡多久,量力而行。”
馬良敬禮不說話,轉身揮手,帶著他的一排匆匆出發。
小紅纓黑著小臉來到胡義麵前:“我隨隊出發麼?”
“你另有任務,天亮以後,像你上次一樣組織進攻落葉村炮樓。重機槍組,二連的一個排早上會到,加上民兵隊。不許硬打,像上次那般做樣子,隻要打到下午即可。”
不久後,石成率九連二排離開酒站,隊末多出三個人,胡義,羅富貴和李響。
寒冷夜色下,吳石頭仍然呆呆擎著烈烈火把,站在小紅纓和秦優身後,站在空蕩蕩的空地雪上,看著最後一個遠去的身影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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